第16章 (16)
買吃的安慰她。零下二十五度的天氣裏,郭湄對着無需冰箱直接露天叫賣的雪糕不敢下嘴,“聽說嘴唇會粘在上面,一撕一層皮?”
“誰讓你含了?用咬的!”
“不敢。”
“我保證沒事。”
“不信。”
“真的,我在西伯利亞零下三十度還吃過雪呢,試試。”
“不試。”
“膽小鬼。”
“沒見過世面嘛,當然膽小了。”
“……”
郭行雲沒辦法,自己咬下一塊來,嘴對嘴地喂給她,可從來就不是膽小鬼的郭湄,要的何止是雪糕啊。
夜色中的冰雕城堡華燈璀璨,睡美人和王子的故事精彩上演,舞臺下郭行雲卻被他青出于藍的好學生緊緊纏住了,就着奶與糖的甜香,師徒倆一遍遍繼續着旁若無人的教學實踐……
為了趕早班飛機,郭湄起了個大早,到了哈爾濱,又從下午一直玩到深夜,等郭行雲洗完澡出來,郭湄已經整張臉埋在枕頭裏,睡得比石頭還沉了。
上次在東山也是這樣,小丫頭上一秒還在跟他說話,下一秒就不省人事,入睡速度極快,完全是一副不設防的狀态。她到底有沒想過這屋裏還杵着個大男人,還是個對她有企圖的男人?郭行雲給自己一抹苦笑,她是太了解他了,在這個時候,他的确不會做什麽。他們才剛開始,她還太年輕,看她小貓崽一樣蜷成一團的睡姿,光是想一想,他都覺得不忍心。
所以只能輕輕抽出被她壓住的被子替她蓋好,再攏一攏洗完沒幹就壓進枕頭的頭發,親一親她還帶着沐浴露香的手指,帶着對她明天勁爆發型的想象,心情很暖,很安穩,很愉悅地進入夢鄉。
鬧鐘定的是七點,但郭行雲非常确定,被“嘭”一聲悶響驚醒時,天絕對還沒亮。大概是什麽東西掉了,時間還早他也懶得起來撿,可閉目凝神又聽了一會兒,鄰床竟傳來一點隐約的抽噎,有人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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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行雲立刻起身擰開燈,正看見郭湄裹着被子坐在地上,被驟然亮起的光線眩得發紅的眼睛裏蓄滿水光。他趕緊過去扶她,“磕着哪兒了?”
郭湄擦擦眼淚,捂着肩膀讷讷地說,“掉下來的時候撞了下地板……”
床不高,又鋪着地毯,撞一下也沒什麽,可郭湄并不嬌生慣養,在東山手腳被樹枝石頭劃成那樣,上藥時她眉毛也沒皺一下,這是撞得多厲害才會掉眼淚?郭行雲把她扶到床頭坐好,撩開她垂落的額發,這才發現她竟出了許多汗,額角潮潮的,手心卻是冰涼。
“很疼?”他有點緊張了,伸手撫上她肩膀,“給我看看?”
郭湄搖搖頭,按住他的手,郭行雲更不放心了,“那哭什麽?還出一身冷汗?”
“我,我做了個惡夢……”
郭行雲一愣,繼而笑出來,“做惡夢做得掉下床?什麽夢這麽驚悚?”
郭湄怔怔地望了他一會兒,忽然雙手摟住他脖子,臉頰埋在他頸窩裏,過了好久,除了頸下感覺到的一點濕意,郭行雲沒得到任何回答。
好吧,她不想說,那就不說吧。郭行雲揉揉她的後背,慢慢地安撫着,“還早,再睡會兒?養好精神,我們去滑雪。”
所謂的私奔其實也就只有兩天一夜,畢竟是拿值班做借口,滑完雪,他們也該回家了。
哪知剛要松開她起身,郭湄就将他摟得更緊,郭行雲只好扳過她的臉仔細端詳,“到底怎麽了,湄湄?”
“阿雲。”
郭行雲一怔,郭湄很少這麽叫他,高興了叫郭老師不高興就連名帶姓,他怎麽抗議都沒用,像現在這樣,帶着淚痕和鼻音,以及掩飾不住的倉惶,小小聲叫他阿雲的時刻,在他印象裏,還從來沒有過。
“我在,湄湄想說什麽?”
“阿雲。”她含着迷蒙淚眼凝視他,“阿雲阿雲阿雲……”
還抗議什麽呢,這一叫把之前幾個月的分量都補齊了,很想問她到底夢見了什麽,夢醒了還有這樣大的反應,可猶豫再三,仍只是親一親她潮濕的眼睛,“我在,我在我在我在。”
郭湄被他逗笑了,“你要一直在。”
“我會一直在。”
“我們要一直在一起。”
像對他的要求,也像對自己的安慰,郭行雲忽然覺得心疼,他一再地承諾,為何她的笑容仍然滲透着莫名虛無的恐懼?“傻丫頭,”他低聲回答,“我們當然會在一起。”
“可是——”
“沒有可是。”他含住她的唇,不讓她再說下去。她真的想得太多了,他會把所有問題都處理好,只是需要一點時間……郭行雲有些猶豫,是不是現在就全告訴她?他原想等一切都更有把握,再給她确鑿的消息……
他不讓她說話,可被她焦灼地索求和回應,郭行雲自己也有些思路不繼了。她就像只受了驚吓的小動物,切切地尋找溫暖,殷殷地渴望愛撫,而他——他又何嘗能抗拒?越吻越深,越深就越無法放棄,腦中有個聲音在說話,郭行雲,這樣太危險,不要繼續。
然而那聲音太細弱,甚至抵不過郭湄在他懷中無意識的呻.吟,輕輕淺淺的一聲,就足夠摧毀他的全部防禦。郭行雲一傾身便将她壓到枕上,牙齒挑開領口,重重吻了下去,唇舌經過的地方,肌膚很快從沁涼變得溫熱,從蒼白轉成嫣紅,郭行雲擡起臉喘息,正對上她栗栗不安的眼睛,雙手抵在他胸前,指尖微微瑟縮着,是推擋的樣子,卻沒有半分用力的實質。
“湄湄,湄湄……”他反複念着她的名字,聽她顫抖回應的聲音,心尖上竟然隐約作痛,她在默許,在縱容,可其實她自己,是極緊張極害怕的吧,這青澀的小丫頭啊,連帶着他自己,都有點不知所措了……
“唔——”郭湄忽然掙紮了一下,才有點泛紅的臉頰,剎那又褪了血色,郭行雲剛将手探入她衣襟,還來不及更多動作,就被她牢牢按住了手腕,而幾乎同時,極為敏感的指尖似乎觸到了一點異樣,輕輕滑過去,竟是一段高低不平的凸起。
“不要……”郭湄使勁拽他的手,終将它拽了出去,扭向一旁的臉上不是羞怯,竟是難堪和痛苦。郭行雲忙起身,将她抱到自己膝上,“怎麽了?那是什麽?”
郭湄緊緊攥着衣服,“以前的傷口……”
雖只是一瞬間的觸感,郭行雲仍能斷定那絕非一般的創傷,“讓我看看,好不好?”
“很難看,不要看。”
“那,你是打算一輩子不讓我看?”
緊蹙的眉宇終于透出一點赧然,“真的很醜,你會,會倒胃口的……”
郭行雲笑了,默默挪下她擋在胸前的手,一顆一顆解開她睡衣紐扣。他有心理準備,既然她說醜,想來不會太好看,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出現在眼前的景象,竟讓他倒吸一口涼氣。
原來不止是一條,整整五道已經變成褐色的陳年傷疤,有長有短,有粗有細,從前胸一直分布到上腹,兩側還有一些隐約的針眼。他摸到的正是最長最粗的那一道,自胸骨正中至心口上方而止,可以想象當初若偏上毫厘,今天她不一定還能坐在他懷裏。
他心愛的女孩,有讓他愛不釋手的美好身體,也有讓他觸目驚心的慘烈痕跡,記得當初她哭着告訴他有關車禍的往事,他還給她講故事,要她放手,卻不知遺忘乃是多麽艱難的一件事,那些橫亘在身上的猙獰傷痕,正日日夜夜提醒着她,強迫她重溫不堪回首的過去。
“是不是……很失望?”郭湄深埋着頭,不敢看他,也不敢看醜陋的自己。
“不失望,但是,很心疼。”
“不用心疼,反正也沒有什麽後遺症……只是我去看醫生,醫生說時間太久,整形效果不好了……”
“整什麽形,除了我誰看得見?”
這句話有那麽點輕薄的意味在裏面,郭湄紅着臉抿了抿嘴,露出兩分笑模樣,可待郭行雲替她一顆顆扣回衣扣,濕氣未退的眼睛又聚起了盈盈淚光,“阿雲,你知道我剛才做了什麽夢?”
“什麽夢?”
“我又夢見那個車禍了……還是爸爸開車,我坐在旁邊,可夢裏面我看到他們擡着兩個擔架,一個是我,另一個不是爸爸,是你……我拼命哭,你就躺在擔架上面,叫我去蘇峰山上等你,我去了,我看到你從山上下來,可是還沒走到我跟前,就被泥石流沖走了……”郭湄縮在他胸口,開始還是略帶鼻音的敘述,到最後成了泣不成聲的嗚咽,纖瘦的肩膀顫栗不停,“對不起,我不知道為什麽會做這種夢,我想這肯定不是真的,我都猜到我在做夢,可就是醒不過來,我想把你挖出來,可我根本動不了……”
他知道童年喪父的經歷給郭湄帶來了濃重的心理陰影,卻不曾想過這陰影之深之頑固,已将她變成了一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東山島的臺風夜,在她掩飾得極好的外殼上劃出了第一道裂隙,洩露了她內心深處的強烈恐懼。愛他,所以害怕失去他,所有戀愛中的女孩都有患得患失的症狀,可只有他的湄湄,會因為不堪承受重壓而陷入滿是死亡氣息的夢魇。
“好了,都過去了,不要想了。不是答應過你,我會一直在?”他緩緩地抱緊她,讓她的耳朵貼在離心跳最近的地方,“記不記得我說我在西伯利亞吃過雪?”
“嗯。”
“那是五年前,我在克孜勒附近拍葉尼塞河谷,結果出了意外,從山上摔下來,在雪坡上滑了四百多米,最後摔進松樹林裏,那裏不容易被搜救隊找到,我得自己爬到外面去,因為有點腦震蕩,才爬出去幾米我就不行了,可不往前爬,不趁着天晴盡快被人找到,等到下雪我就死定了。那是我最接近死神的一次,體力透支,意識模糊,幾次都差點想放棄,為了讓自己保持清醒,我就不停往嘴裏塞雪,最後爬出樹林躺在雪坡上的時候,我覺得我血管裏流的都是冰水了。”
郭湄眼睛睜得大大的,揪着他衣服的手指因為用力而發白。
“後來我被直升飛機發現,直接拎到醫院去,觀察了兩天醫生就說可以出院,沒有淤血,沒有骨折,沒有凍傷,連腸胃炎都沒犯,第三天就歸隊開工。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放心吧湄湄,這條命我還得留着,陪你過下半輩子呢。”
“你讓我怎麽放心,當初問你,你還說沒那麽驚險的……”
“那是以前,以後不會了。”
“什麽意思?”
“我命大啊,吉普賽人給我算過命,三十歲前有個大劫,過了就順風順水,大吉大利,一輩子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說吉普賽人的時候郭湄還半信半疑,說到後面哪裏還有半點可信,郭湄又哭又笑地捶他,“我問你正經的,你還跟我瞎扯……”
郭行雲笑着按住她,正要開口,忽然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響了,還不到七點,打進電話的竟然是霞嬸。
“湄湄,下了班趕快回家,阿嬷病了!”
作者有話要說: 僞更,修一下章節尾~~
下一章好像還是沒有神轉折……求審核放過,真心沒打算寫脖子以下,但人家傷在那裏不寫不行……
☆、千帆過盡
作者有話要說: 怎麽說呢,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不是你有多好,只是你出現在了一個剛剛好的時間。
這章前半章多,後半章少,不是我偷懶,是不斷在這裏我也不知道要斷在哪裏了~~
錦上添花
不如一蓑煙雨
滿堂盛宴
還不如一碗細面
井水一瓢也香甜
有誰一任平生
可以不拖不欠
慢慢長夜
想起那誰的人面
想到疲倦的人間
不再少年
——張學友 《定風波》
原定下午的飛機不得不改簽,滑雪更是不用想了,郭湄還沒挂上電話,郭行雲已開始着手退房。八點差一刻,兩人在艙門關閉前最後一分鐘坐上飛機,從北京中轉,以最快速度趕回廈門。
郭湄的阿嬷小林氏患的是吸入性肺炎,對常人而言這并不是危重疾病,對年逾古稀的偏癱患者預後卻并不樂觀。郭湄一進醫院就沒了消息,只在晚上八點給他多發了條短信“阿嬷沒有生命危險,不過今晚我得在ICU過夜”。
第二天上午,郭行雲把車開到醫院外等她,郭湄頂着一雙黑眼圈爬上車,一頭栽倒在後座上,沒等車子開出一個路口便睡着了,郭行雲只好像半年前那樣帶她回酒店。這回幹脆沒有叫醒她,直接抱進了房間,郭湄一覺睡到中午,醒來時還有些迷糊,“你沒送我回家啊?”
“你家——人太多。”正值春節,小區內外人流量驟增,鄰居們又大都熟識,郭行雲覺得還是低調點好。坐在床沿,看着郭湄困頓點頭,似乎還不太清醒的樣子,他不禁疑惑,“我記得你阿嬷有護工吧,怎麽……”
“陳姐好幾年沒回家過年了,我們也不好攔着,就臨時請了一個,沒想到這麽不靠譜,才幾天就吸入性肺炎,我媽不放心她,一定要和我輪班守夜。”郭湄嘆了口氣,“說起來也是我不好,陳姐照顧阿嬷一直很盡心,我就麻痹了,換了人也沒多留心……”
郭行雲聽着有點不是滋味,“對不起湄湄,我不該這個時候帶你出去。”
“不不不,該我說對不起,好容易有個假期,你還大年夜特地從福州下來……”郭湄挨到他身邊,眼裏滿是歉意,“阿嬷一病,我恐怕不能陪你了。這幾天你呆在廈門也沒意思。不如你先回福州,你媽媽雖然有大舅他們,可她肯定還是希望你在身邊的……”
“之前就跟她說好了,你不用擔心她。我在廈門也有事情做,不會無聊。”
“我不是這個意思……”郭湄猶豫了一下,握緊他的手,“你回家的時間本來就少,這半年還一有假就往廈門跑,我覺得……挺過意不去的,哪有不想多看看兒子的媽媽,她不說,心裏未必不難過,這事我藏在心裏好久了,不是今天才這麽覺得,只是……一直也不知道怎麽跟你開口。”
曲揚在臺灣,郭湄在廈門,他不能把自己剖成兩半,他們的跨海之戀再浪漫,也不得不面對現實的沉重與為難。四目相對,彼此都能從對方眼裏看到一些無奈,郭行雲順了順她的發絲,将她攬入懷中,“都聽你的,我回一趟福州,後天來看你。其他的,不要想太多,我會處理。”
直到此刻,自得知小林氏生病就愁眉不展的郭湄,方才露出了一點釋懷的笑容。只是那笑容裏,又藏着那麽多的不舍和歉疚。
可她有什麽錯呢,該抱歉的明明是他自己。
初四下午,郭行雲離開廈門北上,初五中午,小林氏從ICU轉入普通病房,初六晚上,郭行雲提着夜宵出現在市一院住院部七樓走廊。
“你你你,你怎麽上來了?”郭湄很是意外,還不自覺往電梯口望了望,“我媽剛走!”
“別緊張,就是看到她走了我才上來。阿嬷怎麽樣?”
“好多了,能正常進食了。”
“啊,那我明天帶點蚵仔米線過來。”郭行雲晃了晃手裏的提袋,“今天是蛋撻,老人家好像吃不了。”
郭湄咧嘴,“雙份啊?都便宜我啦!”
說說笑笑間,郭行雲終于見到了郭湄時常挂在嘴邊的阿嬷小林氏。
與之前的想象不同,已有七十四歲高齡的小林氏看上去并不萎靡,雖然長期卧床讓她十分瘦弱,但老人衣飾整潔,皮膚紅潤,花白發髻團在腦後,雖只有很小一枚,卻不見一絲亂發,看得出多年來媳婦和孫女将她照顧得很好。郭湄說她不認人,不記事,反應很遲鈍,郭行雲猜測這并不完全是中風的問題,也許和老年癡呆症有關,所以甫一見面就被小林氏激動地叫“阿傑”,他一點都不意外。
“阿嬷,這是阿雲,不是阿爸啦。”
小林氏張着嘴愣了半天,眼中一點稀薄的光彩逐漸暗淡下去,“哦,不是阿傑,不是阿傑……”
郭行雲悄悄問郭湄,“阿嬷不會告訴你媽媽吧?”
“會,不過我媽只會以為來了個新醫生。”郭湄笑道,“阿嬷經常看到生面孔就叫阿傑,她都習慣了。”
神志不清的婆婆逢人便叫亡夫的名字,那滋味可想而知,十多年煎熬辛酸,都化進了簡簡單單的習慣兩個字。
郭行雲看老人精神還好,就拉近了椅子和小林氏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小林氏問他姓名,年齡,職業,對這個“照相的”充滿好奇,不住追問他走南闖北的過去,郭行雲一一講解,不想說到一半,小林氏仿佛系統清零般突然又開始問他姓名,年齡,職業,郭行雲雖然有點無奈,依然慢聲細語,不厭其煩。郭湄在一旁掩嘴直笑,“你對我都沒這麽好耐心呢。”
“別着急,等你到了七十歲,我對你一定這麽好耐心。”
“大話,我七十的時候你都八十了,誰對誰耐心還兩說呢。”
郭湄邊說邊樂,身子慢慢歪靠在他肩上,七十歲,八十歲,越遙遠的字眼越含着綿長的滋味,郭行雲微偏過臉,粉嫩嫩的耳垂就在眼前,心念一起,他順勢就親了過去。
“阿嬷看着呢。”郭湄害羞了,用力推開他。郭行雲回過頭,小林氏正呆呆望着他,渾濁眼眸除了年月帶來的滄桑,病痛帶來的迷茫,似乎還有一些,不知是不是被他們親昵一幕勾起的感傷。
這目光毫不婉轉地投射在他臉上,終于郭行雲也微覺尴尬了,看到桌上有蘋果,随手抓了兩個站起來,“我給你們削蘋果吧,一個蘋果一根皮,要不要見識一下?”
“好啊,削斷了罰你把果皮都吃掉。”郭湄指指屋角洗手間,“水池在那兒。”
郭行雲剛往外走出一步,就聽小林氏在身後突兀地叫,“金水!不要去!”
他聞聲轉身,只見小林氏因為起不了身,而用尚且能動的左手不停拍着床鋪,圓睜的眼睛似乎要流下淚來,“不要去……一家人,不要去……”
他趕緊放下蘋果,握住老人劇烈顫抖的手,“好好好,不去,不去,哪兒也不去。”
小林氏在他溫暖的抓握中漸漸安定,松弛的眼角卻還是止不住流淚,聲音小了,凄然嘶叫變作喃喃自語,“不要去,不要去香港……”
郭行雲突然明白過來,在把他錯認成兒子之後,小林氏又一次把他錯認成了自己三十年前逃港的丈夫,郭金水,大概就是郭湄爺爺的名字。也許當初那個不堪窮困的男人離家時,也曾和妻子依依不舍地吻別,此去天涯路遠,數十載光陰耗損了身體,模糊了記憶,而有些東西刻在青春的最後一個句號裏,始終都磨不去。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裏人。
郭湄費了一番功夫,才讓小林氏勉強接受眼前人不是郭金水的事實。她讓郭行雲坐遠一些,自己擋在兩人中間切斷小林氏的視線,“對不起,沒想到阿嬷這麽激動。她常常亂認兒子,可亂認我爺爺……這還是第一次。”
郭行雲拍拍她垂在膝頭的手以作安慰,他當然不會介意,只是沒想到小林氏對他有這麽大反應,也許他要重新考慮下到病房來陪女朋友的計劃。兩個人正默默對視,病房門突然被推開,一個輪廓極像郭湄的中年女人匆匆忙忙走進來,因為步子太快,眸光定在郭行雲身上時,他放在郭湄膝上的那只手甚至都沒來得及收回來。
張紅霞其實在郭藍家見過他,只是那時候他是陳寶珍的座上賓,而她是郭家的管家,在場的郭先生不止一個,她就随郭湄郭藍姐妹倆稱他一聲郭老師,禮數上完全把他當成女兒的長輩來尊重。有這樣的前提,郭行雲不得不承認,今晚的不期而遇實在不是一個很好的開端。
可他也不是當年的毛頭小子了,人家笑臉相迎他不會洋洋得意,人家冷眼相對他亦泰然處之,相比之下,反倒是郭湄比他更緊張。
“打壺熱水過來,待會給阿嬷擦身。”
“兩個熱水瓶都是滿的。”
“問問護士晚上還有多少袋液要輸。”
“這袋剛輸上,完了還有一袋,剛問過的。”
“那就去給我買點吃的。”
郭湄直接把蛋撻推了過去,表情堅定地直視母親,一副打死我也不走的架勢。霞嬸看看女兒再看看郭行雲,放棄了,“湄湄到我這邊來。郭老師您請坐,我是來拿東西的,跟您問幾個問題就走。”
這倒是個簡潔幹脆的女人。郭行雲坐正了,面前是母女倆,背後是小林氏,三個女人齊刷刷注視着他,幸好,他幾分僥幸地想着,今晚是有備而來。
“你們交往多久了?”
“四個月。”
“但湄湄一年前就是您的學生。”
“湄湄一直很乖。是我先追的她。”
郭行雲面不改色地回答,坐在母親身旁的某人則裝模作樣去看輸液袋。
“我想問您幾個私人問題。”
“您問。”
“在湄湄之前,郭老師的狀态是?”
“未婚,有過一個女朋友。”
“多久?”
“五年。”
“那真是一段不短的時間。”
郭湄收回了心虛亂飄的目光,十指慢慢地絞在一起。霞嬸并不看她,繼續提問,“無論什麽原因,你們在一起五年,結果分開了,那麽這一次,您打算和湄湄維持多長時間?”
霞嬸的語調始終溫和禮貌,可他知道,這不過是一只護雛母雞維持最低限度風度的必要僞裝。郭行雲沉默片刻,坦然迎向她綿裏藏針的微笑,“霞嬸,我希望娶湄湄為妻。”
郭湄猛地擡頭,眼裏是無可掩飾的震驚,郭行雲只好在心裏說抱歉,第一次不拐彎抹角地談及兩個人的未來,卻不是對她而是對她的母親。
“郭老師,請諒解我的立場,以您的工作性質,家庭狀況,我很擔心湄湄要怎麽經營她的婚姻。”
“媽,現在說這個你也不嫌太早……”
“我和郭老師說話,你別插嘴。”霞嬸一句話就把她打發了回去。
郭行雲給郭湄一個安撫的眼神,回過頭來望着霞嬸,“工作方面,我現在的合約兩年後到期,屆時不會再續約,也不會簽其他圖片社,以後就是自由身,什麽時候外拍,去哪裏外拍,湄湄說了算。”
霞嬸頗有些意外,郭湄則已經完全呆掉了。雖然他是Maeda的得意弟子,在攝影界也有相當名氣,可畢竟離開宗立派還很遠,失去業內大佬的支持,一個人單槍匹馬又能走多遠?更何況,“湄湄說了算”,如果她一定要他形影不離呢?他真要一年到頭呆在家裏不出門?
果然霞嬸就問,“我怎麽相信您不會食言?”
“如果謊言能換一時信任,五年前我已經結婚。”
蔣袖心等了五年沒等到的承諾,郭湄四個月就得到了,甚至更多。
“至于家庭,家母年紀大了,也喜歡家裏人多熱鬧,我正在跟她商量來大陸養老,今年春節,她就是在大陸過的。我也坦白和她說了,做這個決定有私心,希望她成全。”
究竟肯不肯成全,曲揚沒有明白回答,但至少他回福州的那兩天,看到的是母親發自內心的舒展笑顏,就算有私心,郭行雲也相信,這應該不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霞嬸,我知道在您看來我不是湄湄的理想歸宿,工作、家庭、年齡,都有很多問題。工作和家庭我正在努力解決,年齡差距我無法改變,只能盡我所能保護好這個身體,不讓湄湄受累,将來,也不讓她孤單太久。”
郭湄悄悄別過臉,羽睫微動,一點晶瑩很快便被她自己拭去。
☆、光陰無敵
不再是舊日熟悉的我有着舊日狂熱的夢
也不是舊日熟悉的你有着依然的笑容
流水它帶走光陰的故事
改變了一個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等待的青春
——羅大佑 《光陰的故事》
張紅霞果如自己所說,只問了幾句話,取了小林氏的衣服就走,郭行雲送她回珍珠灣,再折回醫院時已過九點。病房裏已經熄燈,不讓探視了,他只能和郭湄站在走廊盡頭的小陽臺上說話。大年初六的夜晚,整個中山路商業街人頭攢動,熱鬧非凡,憑欄遠望仿佛都能聞到喜慶甜香的氣息,和繁華一牆之隔,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似乎也變淡了許多。
“你……你跟我媽說的那些,以前怎麽從來沒跟我說過。”
“簽不簽約,我可以做主,但讓我母親定居大陸,在昨天之前我還不敢打包票,沒把握的事情,不想給你希望又讓你失望。”
“那現在,是有把握了?”
“嗯,我們在福州長談了一次,她說大陸比她想象的好很多。”
“話是這麽說……我只見過郭夫人一面,可也知道她不是個從夫從子的性格,你讓她來大陸,她就來大陸,沒有那麽簡單吧……”郭湄轉身對着他,夜色中一雙眼睛似背後華燈般明亮,“你是不是還有什麽沒告訴我媽?告訴我總可以吧?”
“什麽都瞞不過你。”郭行雲刮了刮她鼻子,“其實沒什麽,郭氏會往大陸發展,我答應她以後轉行專心學做生意。不過經商也得講天分,我半路出家,只能盡力而為。”
郭湄再次愣住,原來他不是放棄一條坦途而選擇更艱難的道路,他根本是直接轉身,徹底背離了自己為之奮鬥了十多年的目标。
“你不做攝影師了?!”
“可以當成業餘愛好。”
郭湄定定地望着他,半晌才說得出話,“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你可能會後悔的!”
“你說過,與其後悔你更怕遺憾,我也一樣。”
“可是你那麽喜歡攝影,為攝影甚至都可以放棄……”郭湄到底沒把那個美麗的名字說出來,“你和她在一起五年都不肯退一步,我們才四個月……”
“這和時間有什麽關系?”
“當然有關系!說不定你很快就發現我沒你想的那麽好,根本不值得你這麽大的犧牲,我甚至,甚至不知道你喜歡我什麽……”
郭行雲忍不住笑了,“難怪說母女連心,送你媽媽回家的時候,她問的跟你沒什麽兩樣。”
“因為這是事實!”
“是麽?那她還說,湄湄長得不漂亮,性格也不乖巧,年紀小,不懂事……也是事實?”
果然是知女莫若母,那些喬裝掩飾在霞嬸眼中不過是皇帝的新衣。郭湄挫敗地不說話了,郭行雲便用拇指按了按她皺起來的眉心,“霞嬸太謙虛了,她說的我全都不同意。湄湄是我喜歡的樣子,喜歡的性格,年紀不大可是很懂事,這麽好的女孩子,拿一份工作去換,明明是我賺,還問為什麽?”
“那難道當年蔣,蔣袖心就不漂亮,不乖巧,不懂事了?”
這樣問就有點煞風景了,郭行雲捏捏她的鼻子,不客氣地用了點力氣,“……為什麽總提她?”
他等了好久也沒等到回答,郭湄垂下臉,慢慢偎到他胸前,親密相貼的肌膚和衣襟之間傳出一句悶悶的“對不起,以後不提了。”
不是不許提,她想知道他的過去,他絕不會有任何隐瞞,只是現在,郭行雲并不覺得這是個頻繁提起前女友的好時機。他圈住她穿着厚厚冬衣還依然纖細的身體,太瘦了,不能再讓她害着相思又胡思亂想,“湄湄,她是她,你是你,我能給你的,不一定能給她。不存在競争,就不要去想公不公平。”
郭湄點點頭,小臉兒埋得更深,環在他腰後的雙手也攏得更緊。
其實她的顧慮,郭行雲很明白,為什麽當年給不了蔣袖心的,現在可以這麽慷慨?因為郭湄比蔣袖心更美更動人,更讓他情根深種,癡心無悔?不是因為時過境遷,五年前四海為家的小夥子也到了想安定的年紀?
他不能自欺欺人,若年輕時就遇上郭湄,恐怕現在也只能互相懷念,這段感情很幸運,發生在了正确的時間,和雖然不怎麽完美,但他還能彌補的地點,相信這就是緣分,上天賜下一個她,卻不可能再賜下五年讓他慢慢思考準備,有獲得就有付出,他不想錯過,就不能計較這代價值不值得,昂不昂貴。
只是這些話,現在還不好對郭湄說。他能把因果是非都想清楚,她卻還在會做夢,夢裏有粉紅泡泡的年紀——再懂事的女孩兒,也希望自己是天上地下前世今生的唯一不是麽?誰樂意聽到我愛你不是因為你很好,而是因為你來得剛剛好。
盡管對郭行雲這個歲數的男人來說,兩者的界限其實并沒有那麽分明。
對于郭湄的戀情,張紅霞的态度有些模糊,沒有明确反對,也沒給任何支持,大概是忙于照顧婆婆,無力分心,而她對郭行雲的了解又着實有限——這男人沒有什麽硬傷,就是有,也都在盡力解決中,似乎缺了點反對的理由,可擺在臺面上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