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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2)

,我還敢不敢報名去嘉義農場,去遇到那個命中劫數一樣的男人。”

郭湄已經完全讀懂曲揚眸中的追懷與感慨,可深深呼吸找回平靜心緒之後,她仍不明白曲揚的交淺言深,不明白她何以認定自己值得分享這樣隐秘而塵封多年的甘苦愛情。

“因為你讓我想起當年的自己。”曲揚給她一個簡單,卻意味深長的答案。

郭行雲拎着老陳記的蚵仔米線和鼎泰豐的蟹黃小籠回來的時候,家裏的氣氛完全不是他一路憂心想象的模樣。郭湄和曲揚肩并肩坐在沙發上,一起翻看曲揚的手機,郭湄還很随意地把傷腳架在高腳凳上,特護Conny正從從容容給她換冰包。

“這是我在臺南的老宅子,太大了,除了我就是管家司機和保姆,湄湄有空就來做客吧,阿雲總不在家,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

“只要有時間我一定去。”郭湄一口應承,完全不考慮陸客赴臺有多少手續,“咦,這是西西吧,腦袋上的傷好了?”

“是啊,阿雲讓我拍幾張西西的照片給他看,我就拍了,你也認識西西?”

“呃……我認識它,它不認識我。”被某人拿來和拉布拉多作比較的糗事就不要提了,郭湄打着哈哈敷衍過去,下一張照片不再是萌寵特寫,換成了一個十一二歲的漂亮少年,抱着狗沖鏡頭齊齊張牙舞爪,“這是——”

“這是東東,西西媽媽的主人。”

這是個什麽關系?東東給自家狗狗生的狗崽取名西西,然後送給了郭行雲?

“東東是袖心的侄子。”曲揚含笑解釋。

“啊……”郭湄颔首,下意識朝郭行雲看過去,某人摸摸下巴,非常無奈的樣子,“吃飽了沒有,吃飽了我送你回去。”

于是在第一次踏足郭行雲私人領地之後,她又第一次享用了他的私車座駕。車如其人,習慣于滿世界亂轉的郭行雲開着硬朗皮實的黑色Prado,視效那是相當和諧。郭湄一個人攤手攤腳倚在後座上,感覺的确比出租車舒服多了。

“我不在家,你們都聊什麽呢?”

“家長裏短,什麽都聊啊。”

“家長裏短要避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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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老佛爺問了點我對郭伯伯和鴻運的看法。我就照實說咯。”

“她怎麽說?”

“沒說什麽,聖心難測,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一邊聽我扯淡,一邊在心裏想,這孩子真是無知無畏……”郭湄說着自己笑起來。郭行雲沒有跟着笑,沉默片刻方道,“合作案對郭氏的利弊她心裏有數,鑒定結果不會影響她在董事會上投贊成票。”

“這樣啊,那今晚豈不是單純只為考察我?”

郭行雲沒回答,反問道,“還聊什麽了?”

郭湄揚揚手腕,“老佛爺誇我戴這條綠松手鏈好看。她說有小朋友問你要,你都舍不得給。”

這下郭行雲笑了,“什麽小朋友,就是東東,一個男生要首飾幹什麽。”

“這還不簡單,東東想重新撮合你和蔣小姐。”

後視鏡裏正融化擴大的笑容,在那一瞬間停住。

郭彤和曲揚是郭湄今晚聽到的第一個故事,郭行雲和蔣袖心,則是第二個。和父輩不同,他們曾是衆人眼中無限般配的金童玉女,一個初出茅廬才華橫溢,一個绮年玉貌蘭心蕙質,甚至他能進入Maeda工作室成為大師的親傳弟子,也少不了她從中牽線搭橋,他們配合默契,彼此傾心,有什麽理由不在一起,他們應該在一起。

但再多的默契再深的傾心,也留不住他匆匆離開的腳步。天空中随風四散的雲,你如何知道他的歸期,如何相信有朝一日他終将停泊。她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得摽梅已過嫁杏無期,依舊等不到一個婚姻的承諾。

流水便随春遠,行雲終與誰同。

“都是老黃歷了,我媽也真是,說這些幹什麽。”郭行雲輕描淡寫似要一語帶過,“你別介意,她只是着急了,抱怨對象從師奶開始向下發展了。”

郭湄在後視鏡裏沖他眨眼,“我知道。”

是啊,她怎麽能不知道,曲揚都說得那麽清楚了,“湄湄你看,郭家的男人是不是一脈相傳的心狠。”

作者有話要說: 非常喜歡孫燕姿的《隐形人》——愛上一個流浪的男人是什麽滋味。

曲揚這一款男主媽,好像《無聲的旋律》裏出現過,應曉薇和紫苑對話的路數,跟曲揚差不多。

我發現一寫上一代的愛情,就滔滔不絕如流水,吳蔚和冷瀚文如此,金豆兒和張老将軍如此,難道這真是個崩壞的年代,小一輩的亂愛永遠比不過父輩的虐戀。

☆、何謂愛情

你說過牽了手就算約定

但親愛的那并不是愛情

就像來不及許願的流星

再怎麽美麗也只能是曾經

——張韶涵 《親愛的那不是愛情》

回到福華,郭行雲沒有上樓,只招了客房部服務生送她回房。昏暗房間裏,室友大姐已然進入半夢半醒的狀态,見郭湄回來招呼了兩聲,也懶得追八卦,翻個身又睡了。郭湄金雞獨立地洗漱完,剛爬上床就看到手機裏一條短信。

“已和許懷謙約好明天去基隆參觀物流中心,我母親會同行。”

“藍藍怎麽樣?”

“還和許懷謙在一起,應該沒事,別擔心,早點休息傷員同志。”

郭湄心下稍安,敲了個“好”,覺得太簡單,“嗯”,太生硬,“謝謝”,太客氣……沒想到這麽熟了,居然還會有進退無據患得患失的時刻。

要怪就怪這個晚上有太多意外,藍藍失控的揭露,阿謙懇切的告誡,以及曲揚并無惡意,甚至可說是善意的警示,用詞不同,語氣迥異,可他們都指向同一個前提,郭湄,你和郭行雲之間,有一些非同尋常的改變正在發生。

“我是湄湄。”

“我是阿雲。”

“你喜歡我?”

“……我喜歡你的歌。”

“阿雲,江湖救急,幫個忙。你現在是我男朋友。”

“喂,我們不熟……”

“沒關系,剛交的。”

一年前的自己,怎麽會有那麽莽撞的邀請啊,連對方長相都沒看清就吃了熊心豹子膽地撲上去,相隔遙遠的軌跡就此交集,然後纏繞羁絆了一個四季輪回,最終成為今天的迷局。

如果阿謙的回國聚會不安排在那天,如果懷謹哥不給她通風報信,如果阿古如約而來不放她鴿子……他們還會不會相遇,會不會一起踏上這段尋親之旅,并在曲曲折折的旅程中漸行漸近。

會的吧,郭湄暗自猜想,他是她的一次邂逅,她卻是他珍藏了六年的記憶,他在原鄉一連坐了那麽多天,只為聽這個小姑娘再唱一次《美麗的東山島》,像她十五歲時那樣。

所以他們之間沒有巧合,全是注定。

郭湄輾轉反側,最後才在昏昏欲睡之際回了一條,“知道啦,大叔。”

因為事先和梁主任請過假,室友大姐也沒有叫醒她,郭湄一覺睡到天光大亮,醒了也舍不得下床,要不是門鈴一直響一直響,她估計會一直賴床賴到吃午飯。腹诽着服務員的不知趣,郭湄一邊耙頭發,一邊扶牆跳過去開門,門一開,她足足愣了五秒。

“藍——藍藍?”

“叫什麽叫,還不讓我進去?我都傻站十分鐘了!”

“哪有……我聽見三聲就下來了……你不是和郭老師去高雄了嗎?人呢?”她往郭藍身後探了探,沒好問許懷謙在哪。郭藍明顯是一個人來的,手上還拎着塑料袋和一根三尺長的棍狀物。

“我和郭老夫人說你受傷了我不放心,反正我也不是她親戚了,參觀而已,又不做決策,許懷謙代表我爸去也一樣。”郭藍惡狠狠地往她床上用力一坐,塑料袋和棍狀物都抛在對面桌上,“我給你買了藥,等今晚過了24小時再抹,還有涼拖,還有拐杖,你自己拆吧,累死我了。”

“藍藍……”

“幹什麽?!”

郭湄撕掉拐杖的包裝紙,一拐一拐颠到郭藍跟前,讷讷地瞅着她,“你臉沒事吧?”

“你還好意思說!老娘如花似玉一張臉,你也打得下去!”郭藍往她肩上使勁捶了一拳,直接把她捶倒在床上,郭湄還沒爬起來,又被郭藍壓在身下,左右開弓地揉搓她的腮幫,“我叫你打我,我叫你打我,要不是看在你挂彩的份上,我早就加倍揍回來了!”

郭藍是使了真勁兒的,郭湄被她捏得嗷嗷直叫,不堪忍受之餘,翻身把她壓了回去,兩個女人在床上滾來滾去大戰一番,最後雙雙累倒,四仰八叉地躺成兩個大字,氣喘籲籲半天之後,異口同聲地說一聲“對不起”,多的不必再提,那筆永遠算不清的糊塗賬,也都不必算了。

離得近,所以傷得深,也正是離得近,所以什麽都可以原諒,二十年朝夕相處,多少恩怨糾葛,終不能抵過親情的力量。

“其實我沒事,扭傷過兩天就好了,傷口也不大,明天就能走路,藍藍,你還是盡快南下跟他們會合吧。”郭湄扭頭和郭藍商量,誰知郭藍一翻白眼,“不去,我現在不想看到許懷謙。”

“就知道你不是真關心我,非拿我當借口。”郭湄給天花板送去個一模一樣的白眼,“藍藍,不管你信不信,我都得說,我和阿謙真的什麽也沒有,他現在對你一心一意,你不要記恨他。”

“我恨他幹什麽?要恨也是恨你,你個小騷蹄子。”

“……”

算了,原諒你了,知道你打小就是這麽彪悍的。郭湄翻過身趴在郭藍身邊,“你恨我吧,我不怕,可你也不能這樣晾着他,他是郭伯伯準女婿,才有資格代表鴻運,你不給他面子,他在郭老夫人面前很難做的……”

“我不說他不說,郭行雲更不會說,老太太知道什麽?再說……等回了大陸,也沒什麽準女婿不準女婿的了,難做也就這一回。”

郭湄大驚,“藍藍,你開什麽玩笑?!”

“我是認真的湄湄,我不沖動,我不怪你,也不怪阿謙,你們有什麽錯呢。我只是突然覺得很挫敗——一直知道他暗戀某個得不到的女孩,可能是某個漂亮的學姐,可能是MBA班上的同學,枉我自诩是你姐姐,是他最好的知己紅顏,卻根本沒發現他心裏那個人是你……要怪他藏得太好還是我太粗心?還是我太自信?

“其實我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麽愛他吧,我愛的是自己心裏那個完美不切實際的影子,我還想着當年那個傻傻跟在哥哥後面牽着我手的男孩子,他有個名字叫許懷謙,如此而已,真正的許懷謙,我從來沒有認識過。”

“什麽叫你從來沒有認識過,阿謙他只是沒告訴你一段失敗的暗戀,你就把這麽多年的情分全抹殺了?你們都快訂婚了啊!就為了一件過去的事,突然全都不作數了?你扪心自問你做得到嗎?”

郭藍扭過臉望着她,“你喜歡懷謹哥這麽多年,出了一個郭行雲,你就把他都忘了,有什麽做不到的?”

那一瞬間,郭湄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別勸我了湄湄,阿謙會理解的,其實這樣對他來說何嘗不是解脫?”

“不是!”面對郭藍淺淺泛紅的眼眶,郭湄說不出更多道理,可她直覺這不對,他們之間不該是這樣的。誰年輕時沒有過一兩次錯愛,一對戀人又要經歷多少分合無奈、迂回試探,才能守得最後的圓滿。她有遺憾,阿謙有遺憾,可他們的遺憾不應該成為藍藍愛情路上的障礙。

“藍藍……”

“都跟你說了別勸我了。”郭藍一掌把她拍回床上,“我還沒問你呢,昨天幾點回來的?”

“反正沒過十二點,怎麽了?”

“這個郭老夫人,真是——”郭藍斜睨她一眼,“她要是不突襲,你該不回來了吧?”

“喂,說什麽呢。”郭湄一肘撞過去,“別瞎講啊,我和郭老師沒什麽。”

“你就死鴨子嘴硬吧,我看不出許懷謙已經夠失敗了,我要再看錯你,我跟你姓去。”

“就好像我不姓郭似的!”

“還真是巧,你也姓郭,他也姓郭,将來都不用争孩子跟誰姓,你家也算後繼有人了……”

郭湄一腳踹在郭藍腿上,渾然忘了腳傷,頓時疼得呲牙咧嘴。

“人在做,天在看,報應不爽吧?”

“你……”郭湄弓着腰徒呼荷荷,半天才緩過勁來,“是,就算我喜歡郭老師,那又怎麽樣,你自己都說了,我從小沒爸爸,我缺父愛,所以有年紀大的異性疼我,我就搞不清狀況了……”

“你真這麽想?”

郭湄沒有騙人,從郭藍情急中喊破的那一刻她就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她是喜歡郭行雲的,喜歡聽他天南地北的神侃,喜歡觀察他專心工作的模樣,喜歡被他擁抱時縮成小小一團的感覺,喜歡和他在一起,即使什麽都不做,什麽都不想。

只是這種喜歡,無論生理上離得有多近,心理上終不過一份靜悄悄的遠望和仰望,和她當年隔着藥香花香的小花園偷窺懷謹哥的心情,是一樣一樣的,她的年齡在累積,身體在成熟,可骨子裏那個渴望寵愛的小姑娘從未真正長大。

這真的是愛情嗎?

“其實你怎麽想不重要,問題不在你,在他。”郭藍見郭湄不說話,便擡手指着對面桌上的塑料袋,“老實告訴你吧,這些藥、鞋子、拐杖,都是郭行雲交代我買的,他一早要去高雄,來不及,就寫了清單給我,買什麽,去哪裏買,有什麽注意事項,交代得一清二楚,還要我中午再來找你,他說湄湄最貪睡,昨天又回來得晚,讓她好好睡一覺。湄湄,不要告訴我只這是長輩對晚輩的關心,長輩關心晚輩,不用避着自家老娘。你說,昨天到底發生什麽了?昨天之前我還以為是你一廂情願,今天我不信了,我不管你是不是把他當成懷謹哥的影子,我只知道,懷謹哥心裏只有降香姐,但郭行雲不一樣——他是很喜歡你的。”

有很多事情,不是堪不破,只是不敢想,有朝一日說穿了,樁樁件件都是鐵證如山。

為她搜集的零食,迂回廈門的航程,舍不得送給別人只送給她的手鏈,她至今還記得它從他指尖一圈圈纏上她手腕時,那種沁涼的觸感,他還給她右腳抹過爐甘石,左腳拔過玻璃刺,他抱着她回家,在她跳來跳去的廚房裏做夜宵給她吃。

曲揚說,敦化南路那套公寓是她給郭行雲和蔣袖心準備的結婚禮物,他們分手後,郭湄是第一個被他帶進門的女孩。

可是那又怎麽樣呢,曲揚說這些,難道是為了恭喜她郭行雲對她青眼有加?

“藍藍,他喜歡我也好,不喜歡我也好,其實都一樣。郭老師和我的距離,比我和懷謹哥的更大,我們不可能的。”

她不想做第二個蔣袖心,想來郭行雲也一樣,他喜歡她,疼愛她,舍不得她,所以至今不曾說過一句試探的話。

“為什麽不可能?曲揚不同意嗎?覺得你配不上她兒子?她昨天都跟你說什麽了?”

“沒說什麽,只是随便聊聊以前的事。你不要亂想,她不是那種講究門當戶對的人。”

兒子都快要變成不婚主義者了,曲揚哪裏還會非名門淑女不娶,郭湄若能和他修成正果,她是求之不得,怕只怕郭湄年紀太小,對愛情和郭行雲都存在不切實際的幻想,一番苦戀最後仍是勞燕分飛,那是誰也不願見到的結局。

所以,就順其自然吧,就像這許多年來已經習慣的那樣,我喜歡你,你不用知道。

三天後,郭湄随報社交流團返回廈門,郭藍一同返回,次日,許懷謙離開臺灣。

回來以後郭湄的日子就不太好過,虧梁主任格外看重她,她竟在招待酒會上失态,嚴重損害了晚報社的形象。報社對她進行了通報批評,郭湄又硬着頭皮寫下洋洋灑灑三千字的書面檢讨,一連加了十幾個晚班,才勉勉強強在新聞中心諸位同仁面前擡得起頭來。

然而這一趟臺灣之行,郭藍鬧出的動靜遠比郭湄更大得多。去時還甜甜蜜蜜的一對小情侶,返程卻是各走各路。郭藍一進家門便宣布訂婚典禮諸項工作中止,因為——她和許懷謙分手了。

作者有話要說: 現在肩負着日更3k的任務,似乎只能一天半章,一天一章這麽更了。

這一章算過渡吧,很快就好了,馬上兩只就在一起了。

按爪呀~~~

☆、天壇為證

我發誓不再說謊了

多愛你就會抱你多緊的

我的微笑都假了

靈魂像飄浮着

你在就好了

我發誓不讓你等候

陪你做想做的無論什麽

我越來越像貝殼

怕心被人觸碰

你回來那就好了

能重來那就好了

——梁靜茹 《會呼吸的痛》

郭藍的決定宛如深水炸彈,将郭許兩家炸得地覆天翻。事實上這是郭藍的單方面分手,許懷謙并不同意,兩邊家長詢問原因,兩人除了“性格不合”又給不出更可靠的理由,這宗豪門情變便顯得撲朔迷離,幸好請柬尚未發出,雖然城中許多人家都已經知道好日子大致在何時,但只要沒正式下帖,兩家就不至于顏面盡失。

那壁廂公關公司手忙腳亂地收拾爛攤子,這壁廂淩局長、許太太及霞嬸輪番把郭湄叫去打聽內情。郭湄哪裏敢講,萬事都只能推說不知道,以一敵三窮于應付之時,正趕上報社将今年新晉員工送往北京進行例行培訓。郭湄早就去過首都,剛入職時還深恨這培訓無聊透頂,現在卻巴不得肋生雙翼,早早遠離這是非之地。

于是金秋九月,郭湄逃難似地住進了培訓地點天壇飯店。

臺北一別,她就沒再和郭行雲見過面。她在京城打熬時間,他在安第斯高原尋訪印加文化。郭行雲隸屬Maeda工作室的臺北分社,主要活動區域在亞洲,并不常去歐美,此番是被老爺子臨時派往秘魯救場。上回他去日本也很突然,據說是原掌鏡的老婆跟人跑了,這回則是攝影師本人在一次拍攝中墜崖負傷,接連兩次意外,郭湄終于真真切切感覺到這一行的兇險,以前郭行雲來無影去無蹤,偶爾傳過來一兩條消息就是驚喜,現在許久也說不上一句話,倒讓她牽腸挂肚,寝食不寧。

對着毫無動靜的手機和MSN,她常常有和他說句話的沖動,可心裏又始終記着那一晚曲揚的明示暗示,每次往對話框敲幾句不痛不癢的問候,最後又都逐字删去。

真正是淚縱能幹終有跡,語多難寄反無詞。

想念是想念,郭湄還不至于見花落淚對月感懷,郭行雲杳無音訊,她就安安靜靜過自己的小日子。培訓課程并不很滿,九月又是北京最美的季節,郭湄和同行結伴,這個周末爬長城,下個周末逛胡同,随手拍了很多照片,滿心想着等回到廈門,挑些得意之作發給郭行雲看,卻不曾想某個周六清晨,一堆人在餐廳讨論今天又要去哪兒玩的時候,服務員突然進來請她示下,“郭小姐,有位郭先生找您,現在在大堂,您是讓他等等,還是現在過去?”

郭湄立刻跳起來,撞桌子撞椅子地沖出去。這個郭行雲,又玩這一套嗎?又像以前那樣滿臉胡茬地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嗎?這一回會給她帶什麽?秘魯有什麽特産來着,對,羊駝披肩,靠,不就是著名的草泥馬嗎……

到得飯店大堂,郭湄一聲“郭老師”生生咽回喉嚨裏,沙發上那個一身襯衣西褲,翹着二郎腿,頭發短得根根豎起的“小子”,不是郭藍是誰?

“你Cosplay啊?!”郭湄一步步走過去,伸手先摸她頭發,“剃得這麽短,郭藍你要造反嗎?”

“造反不敢,逃亡而已。”郭藍嫣然一笑,俨然一個粉妝玉砌的美少年,“親愛的,我來投奔你了,但是你好像很失望啊,此郭先生非彼郭先生,是不是很想打人?”

“滾。”郭湄笑罵,臉頰迎着晨光霎時泛出紅暈。

郭藍此行沒通知任何人,實在是因為退婚一事,郭大小姐被三堂會審狂轟濫炸了半個多月,實在不堪忍受,才起了逃亡之心。正好趕上九月,郭茗考入滬上名校,一家子浩浩蕩蕩送他報道,她就觑空溜了出來,那邊祖母爹媽忙着打點郭茗,等回過神來,郭藍早已不知所蹤。

“老爸叫我閉門思過,我正好樂得不用上班。我買了北京當地卡,你別打我在廈門的號,來這裏我就不刷卡了,就吃你的用你的,他們保管找不到我,找到了就是你通敵賣國,聽見沒有?!”

互相打掩護的事她們從小沒少幹,郭湄又比郭藍額外乖巧些,以至于大人們到現在都不知道郭湄替郭藍瞞了多少荒唐行徑,這一趟北京之行,無非是再多一件,郭湄應下了,只是私心裏也知道今時不同往日,瞞是瞞了,那也要看對誰。

郭湄打定主意,就跟同事們告了假,和郭藍兩人上街溜達。北京城是從小玩過了的,故宮頤和園也沒什麽好看,郭藍做主去逛新廣天地,郭湄吓得連喊不要,郭大小姐擺明是要刷她的卡,她那點工資別說買鞋買衣服了,敗個施華洛世奇都只敢要最小號的。

“我就只看不買,行吧?卡在你手裏,你不給,我還能明搶?”

郭湄只好捂着錢包随她進出各大奢侈品店。郭藍父為巨賈,母為高官,舉手投足自然而然一股超級主顧的風度,又着一身男裝,攜郭湄進店就像公子哥兒花錢博美人開心,張口就要看最貴最時新的款式,店員無不百般讨好千般奉承,可惜試戴試穿大半天,誰家也沒留住這姐倆一分錢。

直到走進五層的Costa,郭湄才慷慨了一回,“來來來,本土豪準你點兩杯咖啡,喝一杯倒一杯。”

郭藍還真就點了兩杯,一杯Espresso,一杯拿鐵,兩杯混一起來回倒了幾次,“瞧,這就叫卡布奇諾。”

郭湄差點沒把嘴裏的熱巧克力都噴出來,“你把我這杯加進去,是不是就叫摩卡了?”

姐妹倆在一幹店員的側目中大笑而去。

“你記不記得98年寒假我們第一次來北京,懷謹哥帶我們去大栅欄那會兒?”

“什麽大zha lan,那叫大shi lanr,你個沒文化的。”郭湄啐道。怎麽會不記得,那是她失去父親的第二年,郭伯伯為讓她開心,特意帶她和郭湄到北京玩,許家兄弟随行。郭建華事務繁忙不能時時作陪,十八歲的許懷謹就當仁不讓負起照顧弟弟妹妹的責任。在郭湄記憶中,那是個極冷極冷的天氣,四個南方人穿着厚厚羽絨服,仍然凍得耳朵生疼。許懷謹怕大家走散,将她小手牢牢握在自己衣兜裏,而許懷謙有樣學樣,也緊抓着郭藍不放,兩個小大人就這麽帶着兩個小小孩,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買。郭湄要吃糖葫蘆,許懷謹就給姐妹倆一人買了一串,哪知道郭藍走路不看路,一腳踢中塊石頭,整個兒往前栽過去,要不是許懷謙反應快死死拉住,那糖葫蘆簽子恐怕就要戳進小郭藍的眼睛裏去。

饒是這樣,藍藍吹彈可破的小臉蛋還是給劃出了一道血痕。

“你拿面巾紙一抹發現流血了,哭得那叫一個慘啊,我要是路人,我都要以為你是被拐賣的。”

“你還說,當時誰哭得比較慘?”

郭湄讷讷,那時她腦子裏還深深烙刻着車禍現場的陰影,鮮血是她最害怕看到的東西,郭藍一哭她也跟着哭,許家兄弟手忙腳亂地哄,天寒地凍的前門大栅欄,兩個男孩腦門都滲出汗來。

郭湄只是怕血,倒還好哄,郭藍最愛美,哭着說自己臉破了破相了,要變醜八怪了,小華小軒小飛都不會聽她話了雲雲,怎樣都安慰不住,許懷謹只好指天畫地保證一定考上最好的醫學院,将來給藍藍治得一絲兒都看不出來,許懷謙則信誓旦旦地承諾小華小軒小飛膽敢不繼續圍着她轉,就揍到他們聽話為止。

郭藍抽抽搭搭地繼續哭訴,“他們怕你揍才跟我好,我不要!”

“好好好,不要就不要,我們藍藍還不稀罕呢。”

“嗚哇……那我沒人要了……”

“有人要有人要,阿謙要你,好不好?”

“那你可答應了啊,要是我沒人要了就找你就賴着你你不能嫌我醜不能不要啊……”

“你不哭了我就答應。”

“你答應了我就不哭。”

“……”

于是,十三歲的少年于衆目睽睽的皇城根兒下面,和十歲的小女娃拉勾勾,承諾等她長大,一定娶她。

忽忽十多年過去,風流雲散,物是人非。

可那句誓言還帶着糖葫蘆的粘膩臘月風的冰涼,清清楚楚地刻在每個人心上。

從新光天地出來,郭藍就不怎麽說話了,像把原本屬于她的那些張揚銳利、意氣風發統統扔在身後這座奢華大廈似的,整個人沉寂下來,捧着咖啡杯窩在出租車後座,任郭湄決定把她帶去這城市的任何地方。

郭湄就把她帶回了住地——旁邊的天壇。

午後的天壇疏朗開闊,臨近閉園,游客已經寥寥,長長的丹陛橋上,柏樹影還比人影濃密許多。郭湄拉着郭藍的手信步走向圜丘壇,“過來咱們散散心。”

這天壇她們早年都曾來過,只是那時年少不識愁滋味,多富麗堂皇的神殿也不過看個熱鬧。如今故地重游,一下添了許多感慨。郭湄知道郭藍心裏郁悶,剛到北京那幾天,她何嘗不煩?周圍也沒別的去處,天天一大早跑到天壇公園來。這裏是中國最大的祭祀建築群,遼闊渺遠,天高無界,圍着圜丘走幾圈,看欄板和望柱的影子一點點變短,再跑到天心石上叫一聲,聽到擴大無數倍的回聲,覺得蠻有成就感,再回去上課,心情就好多了。

是故帶了郭藍來,也想讓她于此一吐胸中郁氣。

“那是回音壁,你記不記得上回咱們來,因為人太多,根本什麽都聽不清楚?”郭湄站在皇穹宇前問郭藍,郭藍不說話,徑自走到東配殿後面的磨磚對縫牆前,又朝郭湄揮了揮手,指指西配殿。

郭湄小跑着去了,不一會兒傳來她被回音壁反射了許多次的聲音,似是極輕極柔,傳入耳卻異常清晰,“藍藍。”

“湄湄。”

“藍藍。”

“湄湄。”

“藍藍。”

往複了許多許多次,突然,在她一聲“湄湄”之後,那邊沒有了回音。

“湄湄?湄湄?”

“藍藍,是我。”

郭藍于那一瞬間僵立牆下。

“藍藍,你不告訴我去哪裏,不接電話,我知道你不想見我,沒關系,我只想你聽我說幾句話。沒有對你坦白過去,是我的錯,但從畢業典禮那天到現在,兩個月裏我從來沒有後悔過,到今天,此刻,我也依然希望能娶你為妻。第一次求婚太倉促,我很魯莽,你也不是真的相信我,所以,能不能給我第二次機會,神明在上,天壇為證,藍藍,嫁給我。”

六百米回音壁,要經過多少次輾轉反射,才能将這一段告白送進她耳朵,皇天後土,要怎樣的摯誠虔敬,才敢在祈年殿前許下愛的誓言。

“阿謙,你不用這樣,我說過了,一切責任在我,任何人有疑問,我來解釋。”

“藍藍,我求婚,不是為了完成一個訂婚典禮。”

“那我要求典禮下個月如期舉行呢。”

“求之不得。”

“你知道我現在是什麽樣子嗎?”

“知道。”

“我不會戴假發。”

“沒關系,那我也不戴。”

郭藍悚然一驚,“你怎麽了?”

“你出來,到天心石上來。”

郭藍心急,再顧不得之前的驕矜,拔腿往圜丘中心跑去。

許懷謙從另一個方向向她走來,身形依然,俊容依然,只是滿頭青絲盡去,惟餘一顆大大的光頭。

許家二公子年少風流,別說光頭,寸頭都沒有留過,郭藍望着夢裏都想不到的尊容,忽而心酸,忽而甜蜜,羽睫盈動間,淚水含着笑容落将下來。

“你這是幹嘛?”

“抓你回家。”許懷謙一直走到她面前,“這樣我比你更顯眼,他們會少罵你一點。”

“你怎麽知道我把頭發剪了?”

“湄湄給我發了張照片。”

所以他定了中午從高崎機場出發的機票,并在飛機起飛前短短一小時內找了家理發店剃頭。如此俊俏的後生,如此烏黑濃密的頭發,發型師一再确認,“真要剃光?全部剃光?一毫米都不留?”

他簡直要跳起來吼了,老子馬上要千裏追妻,時間拖不起!

許懷謙簡單彙報了行程,郭藍遠遠地朝躲在回音壁下的郭湄瞪眼,“死丫頭居然真的通敵賣國了……”

許懷謙笑着扳回她的臉,“她沒敢聯系我,聯系的我大哥。”

再提起郭湄和許懷謹,他眸中一片清明寧定,只有郭藍假小子似的倒影,郭藍抹抹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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