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答,阿謙說的她都明白,但是,好像已經來不及了。
兩個人重新陷入沉默。
酒會過半,郭藍終于出現。她環視一圈會場,快步走到郭湄面前,蔥綠長裙随步伐揚起,隐隐帶出一絲煞氣。郭湄還沒有站起來她便迫不及待開口,“那兩只貝殼,根本不是一對,是不是?”
郭湄一呆,“你怎麽知道?”
“我剛重新看了遍照片!”郭藍的聲音微微顫抖,“這照片郭行雲給我們都發過,以他的水平怎麽可能有那麽大色差,別人會忽略,我會忽略,你不會!”
“對不起藍藍,我以為那不重要。”
“你以為!你早就知道我爺爺不是郭彤的兒子,你也以為不重要!”
“沒有!我不知道!我和你一樣也是剛剛得到消息,再說,現在的鑒定結果也确定不了郭爺爺和郭彤的關系……”
“所以你是說我爸不是我爺爺的兒子?!”
郭湄覺得頭疼,“藍藍我沒這麽說,現在什麽都還不清楚……”
“你還說不清楚!其實你什麽都知道,你只是瞞着不說,看我們笑話,巴巴地過來認親,結果我爸爸竟然和我太公沒有半點血緣關系……你怎麽不說郭行雲根本就不是郭彤生的……”
“藍藍!不許胡說!”郭湄想不通郭藍何以突然變得這麽不講理,許懷謙亦皺眉,“DNA不合是上幾輩人的事,你朝湄湄發什麽脾氣?”
“到現在你還幫她!人家根本不喜歡你你還幫她!”
此言一出,桌邊的兩個人都呆住了。
“郭湄,你查了我們家這麽久,瞞着我不說,你早就知道阿謙喜歡的是你,瞞着我不說,枉我以為大家是無話不談的好姐妹,你是不是看我被蒙在鼓裏被你耍得團團轉特別開心特別痛快?!”
“阿謙他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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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沒有為什麽畢業典禮那麽多照片你偏偏删掉那一張?為什麽不敢給我看又留在你自己電腦上?從酒店回來那天你又哭什麽?因為阿謙喜歡的明明是你,但要娶的是我?!”
郭湄明白了,真正令郭藍崩潰的是她和阿謙之間心照不宣的秘密,這秘密掩蓋于藍藍幾近完美的幸福之下,一朝洩露,便摧毀了藍藍對她的全部信任,“不是的藍藍,你想錯了,阿謙從來沒說過……”
“因為你不讓他說!你不給他機會說!你怕我知道!你們早就心知肚明,只瞞着我一個人,我在你們眼裏是什麽?許懷謙,那天晚上你親的抱的根本就不是我,對不對,你眼裏只有郭湄一個,我只是她的替代品,是不是!”
許懷謙俊面通紅,不能說是,也說不出不是,那個酒香熏人迷亂荒唐的夜晚,兩張美麗臉頰在他世界裏交替出現,他并沒有完全喪失理智,并沒有真把一個人錯認成另一個人,可他也不能否認,身體的快樂始終伴随着靈魂的磨折,他無法在郭藍身上尋找郭湄,便只能在郭藍身上尋找救贖,去埋葬郭湄給他的痛苦。
“不要說了藍藍,我們都既往不咎了,行不行?”
“憑什麽?她喜歡懷謹哥所以不喜歡你,她寧可喜歡郭行雲也不喜歡你,所以你沒辦法了,你退而求其次,然後讓我既往不咎,憑什麽?”
這是郭藍今晚放出的第二枚重磅炸彈,許懷謙面色丕變,瞠目結舌,而郭湄扶着桌沿,搖搖欲墜。
“藍藍,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是怎麽樣?許懷謙你沒想到吧,你喜歡的女人從來沒喜歡過你,因為她喜歡的是你大哥!因為她從小沒有爸爸,沒有父愛,她喜歡的男人永遠都是一種樣子,許懷謙你從一開始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郭藍!不許你提我爸爸!”郭湄一直克制的情緒在郭藍提及父親時勃然發作,別人都可以,只有她不行!“你別忘了我為什麽沒有爸爸!”
“你想說是因為我嗎?因為我們郭家嗎?我知道這麽多年你心裏一直記恨我們家,你以為我不恨嗎,我什麽也沒做,可注定要一輩子讓着你什麽都不能跟你搶,連我喜歡阿謙,也要先确定你不喜歡我才有資格說出口,不然就會被人說忘恩負義!可這跟我有什麽關系!你以為你爸爸怎麽當上鴻運高管的?你知不知道當初你阿嬷怎麽認識我奶奶的?你阿嬷撿到耳環交公就可以,她沒有!她到處打聽,讓你爸爸找上郭家,千方百計跟我爸爸做朋友,好好的工作辭了一定要跟我爸爸進鴻運,你知不知道你爸爸死的時候你阿嬷為什麽會中風?因為難過?因為愧疚!她親口和我奶奶說,是她害了你爸爸,她對不起他!不是我們郭家!”
“啪”地一聲,郭湄給了郭藍一記響亮的耳光。大半個會場的人都朝她們看過來,目光彙聚在郭藍杏眼圓睜的臉上,郭湄五指顫抖的手上。郭藍說的是對是錯她無從分辨,兩家的恩恩怨怨早已糾纏太深無法厘清,可郭藍有什麽資格指責她的長輩,指責那本就因為白發人送黑發人而痛不欲生的老人!
“就憑你父母雙全快快樂樂長到今天,而我阿嬷人事不知在床上躺了十幾年,你就不能說這句話!”
郭湄盯視着郭藍,一字一句地注解自己在她粉白面容上留下的駭人記號。
郭藍亦不閃不躲,怒目回視着她,在許懷謙上前一步要拖開她的時候突然掙掉他的手,端起滿杯杜松子,一滴不剩直揚到郭湄臉上,然後“砰”地摔碎于地,于衆目睽睽中揚長而去。
“藍藍!”許懷謙回頭看了郭湄一眼,終是拔腳先去追趕那個踉跄離開的蔥綠人影。
滿場嘉賓竊竊私語,東道主負責人帶着服務生飛奔而來,郭湄望着人們越來越熱烈探詢的目光,主人濃眉深鎖的臉龐,只覺周身冰冷。她低頭抹了抹滿臉的酒液,踏過滿地玻璃渣,分開伸來欲拉她的手,向郭藍和許懷謙消失的方向追去。
然而終究晚了一步,任她再怎麽按下行鍵,會場外的電梯仍然隔着郭湄和郭藍許懷謙三人緩緩合攏。郭湄轉身沖向三層宴會廳直通一層的豪華旋梯,纖細高跟踏出淩亂的腳步聲,就在最後幾級臺階上腳心突然傳來一股劇痛,迫得她腳下一軟,鞋跟滑出臺階,整個人摔進燈火通明的一層大堂。
“湄湄?!”追着郭藍跑出電梯的許懷謙目睹這一幕,一時駐足,這邊郭湄半跪着爬都爬不起來,那邊郭藍已推開人群往酒店轉門沖去。剎那猶疑,一道急促仍不失沉穩的聲音響起,“湄湄有我,你去追郭藍!”
作者有話要說: 別再說我每個文女主都被扇耳光了,瞧這個文女主扇別人了!
2011年才開放個人赴臺游,文中這個年代郭湄只能跟報社一起過來。
好像有點狗血惡俗,男主總在最不堪的時候天神般出現在災難現場-_-
熬了10w字,男女主總算是要開始對上眼了嗎……
本章破五千,算是對遲更的将功補過:)
☆、夏夜迷蒙
在我記憶中從來沒有這麽熱的夏天
沒可能今天只有38度
一大早五點吃完燒餅油條就去耕田
幸福就是規律過一天一天
我愛這種簡單的感覺
快樂像一盤hot and spicy宮保雞丁
——陶喆 《宮保雞丁》
這世上一定有個人和你存在某種惡劣的緣分,你在所有人跟前出醜的次數加起來,也沒在他跟前出醜的次數多。
郭行雲就是郭湄的壞緣分。
遲到瞌睡暈倒摔倒都不說了,這一回比哪一回都嚴重。一塊尖銳的玻璃紮透鞋底,刺得她左腳心鮮血橫流,摔下臺階時又扭傷了腳踝,再加上被澆得透濕的頭發和胸口,她真不想在這個時候碰到他。
可是那雙玄墨一樣的眼睛牢牢定在她腳上,眼中再無平時的閑散笑意,郭湄就撐不住了,鼻子一酸差點兒哭出來,只好又低頭,在他彎腰抱起她的時候将臉埋到他肩窩裏。
“忍一忍,馬上就好。”郭行雲在她耳邊輕聲安慰一句,顧不上拿行李,便跟着服務生直奔醫務室。到了地方也不用護士,自己戴上手套用鑷子給她挑玻璃渣,然後沖洗,消毒,包紮,又跟酒店要來冰包,拿紗布松松綁在她腳踝兩側,一切操作完畢才略松了口氣,“現在可以去醫院了。”
郭湄輕輕擋住他伸過來的胳膊,“不是都弄好了嗎,不用去吧……”
“還差得遠。腳踝要拍個片看看骨頭,傷口太深,最好打一針破傷風。”郭行雲已将手臂穿到她腋下,“去醫院好得快,聽話。”
當着聞訊趕來的一幹同事,郭湄比剛才當衆吵架更加尴尬,可郭行雲是不會顧忌小女生這點臉皮的,和梁主任打了聲招呼就走。郭湄擔心陸客在臺灣看病會很麻煩,還想推拒,結果福華對面就是仁愛醫院,她話都沒說上幾句,就被郭行雲抱上了卧式x光機。等醫生的間隙,他還去車裏取了件襯衣,裹在她一片狼藉的小禮服外面,又和護士讨了紗布,一點一點擦幹她被杜松子酒粘成一團的頭發。
從在大堂裏目睹她滾下臺階開始,郭行雲的臉色就不太好,雖然語氣很平和,動作也很溫柔,郭湄依然能察覺空氣裏的低壓,想解釋,可那一場激烈的争吵牽涉了三家三代二十年,寥寥數語又怎麽解釋得清?
最後也只有一句話坦白,“郭老師,不要怪藍藍,是我先動的手。”
“你打她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回事……”
“你要知道怎麽回事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郭湄垂頭喪氣了,“郭老師,我現在怎麽辦?”
“你覺得自己欠她了?”
“沒有。”沒告訴藍藍阿謙的心思,是她的失算,但郭湄并不認為這是一種過錯。
“那她欠你了?”
“沒有。”正如郭藍所說,她什麽都沒做,卻要承擔一份沉重到必須用一生去償還的恩情,她也很無辜啊。
“你不想失去她?”
“嗯。”
“她呢?”
郭湄想了很久,鼻子漸漸有點發堵,藍藍早知道阿謙心有所屬,從來都不以為意,那個打敗她的女孩可以是任何人,獨獨不能是郭湄;藍藍生性大方,甚至是粗疏憊懶,能讓她掩下心事,變得如此敏感壓抑的不是別人,只能是郭湄。
離得近,所以傷得深。
“也許和我一樣。”郭湄帶着鼻音回答。
“既然這樣那你怕什麽?很快又是好姐妹了。”
“你說得好簡單……你都不知道我們為什麽吵架。”
“是你想複雜了。”郭行雲把紗布放到一邊,五指為梳,細細理順她淩亂的頭發,“我父母只生了我一個,家庭又特殊,連同齡玩伴都很少,我很羨慕有兄弟姐妹的小孩,父母只能陪你上半輩子,配偶和孩子只能陪你下半輩子,兄弟姐妹是伴你從小到大再到老的人,手足之情不是其他感情可以取代的——原鄉的藍莓,也不是随便什麽組合可以取代的。”
聽他提起原鄉和藍莓,郭湄亦在淚光中不由自主地微笑,那是她和藍藍和阿謙齊心經營的心血結晶,記載着他們飛揚恣意的青春,劃下了纏繞不可分的成長軌跡。
她舍不得,他們難道就舍得。
“郭老師,你說的我都知道了,所以……你也別生氣了。”
“我沒有生氣。”
“剛才明明就是不高興……”
“你摔成這樣,我應該很高興?”
“……”
“趁醫生還沒來,我給郭藍打個電話。”郭行雲起身欲出診室,郭湄連忙拉住他,“打電話幹什麽?”
“我提前回來不就是要重新安排他們的行程?目前這個狀況,他們大概不用急着見我母親了。”
郭湄明白過來,臉頰微紅,“那你跟她說正事就好,別的不要講……不要提剛才的事。”
“你們兩個小姑娘打打鬧鬧,我有什麽好插手的。”
不是怕你插手,是那些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話,有一些關于你,有一些你不能聽啊……郭湄的臉更紅了,“我看你那個樣子,我以為你要興師問罪嘛。”
“興師問罪?”郭行雲一揚眉,“是非對錯我都還沒搞清楚呢,你這麽自信。”
“因為你偏心啊。”
郭行雲大笑起來,所有因為她疼痛難過因為她沮喪抑郁而變得低沉的情緒一散而盡,他俯下身圈住她用力緊了緊臂彎,“就是這樣,湄湄可以一直自信下去。”
懷抱松開了,那胸腔裏傳來的笑聲似乎還貼着她的臉,叫她名字時的溫熱氣流還在她耳邊震動,幸好他出去了,看不到自己紅彤彤的傻笑從嘴角飛快向整個臉龐蔓延。
醫生取回郭湄的X光片,肯定了骨頭無礙,開了一些活血化瘀的藥物,給郭湄打了一針破傷風,便讓他們回家了。時間還早,仁愛路上依然車水馬龍,福華大飯店門口的賓客也依然川流不息,整個三樓燈火通明,小小插曲之後那歡樂祥和的酒會想必如常進行,郭湄扶着郭行雲的胳膊單腳站在醫院高高的臺階下,忽然有些瑟縮。
“怎麽了?”
“晚上沒吃什麽東西……”她随便找了個借口,不想一說還真有點餓,“我們去吃點夜宵吧?”
“想吃什麽?”
“都行,最好是……清淨點可以吃久一點的。”郭湄揣摩着,兩個人慢悠悠吃上個把小時再回來,室友大姐就該睡了吧?不會再有誰來看她熱鬧,打聽她八卦了吧?“別的沒要求,你決定就好。”
“那我就全權決定了。”郭行雲揚手招來出租車,先把郭湄抱進車裏,再把行李放進後備箱,回頭吩咐司機,“敦化南路一段236巷。”
“這是哪?”
“我家。”
“哈?你家?”
“清淨點可以吃久一點,而且免費,而且很近,行不行?”
“當然,當然行。就是——不會太打擾吧?”
“我一個人住,有什麽打擾不打擾的。”
一個人住啊,郭湄無端松了口氣,再一看,後視鏡裏的司機也正露出玩味的表情。
敦化南路與仁愛路、忠孝東路交界的整塊地段,就是臺北著名的東區。郭行雲所言不差,他的住處就在福華大飯店和仁愛醫院北面不足一公裏,上一分鐘還身在霓光燈影的喧鬧夜市,下一分鐘的士便駛入了一條僻靜小巷。這種鬧中取靜的高級公寓價格必定驚人,也不知抛開郭氏,光憑他一個攝影師的工資能不能承擔得起,郭湄胡思亂想着,車子已停在專用的臨時停靠區。後視鏡裏司機依舊炯炯有神的盯着,幫提行李的物業小哥一臉八卦地看着,被人橫抱在懷的郭湄很有些局促,“你扶着我,我單腳跳着走就行。”
郭行雲瞄一眼她三寸鉚釘般的鞋跟,“我怕還沒跳到你又得上醫院了。”
“我可以把鞋脫了……”
“閉嘴,進大門了,當心腦袋。”
郭湄不敢再多嘴,盡量把自己縮得小些再小些。不去酒樓飯館是對的,就沖他這麽全程公主抱的陣仗,實在太現眼了……
酒店客房不算,這是郭湄第一次踏足郭行雲的私人領地。
和她的想象幾乎一模一樣,四十坪的房間很開闊,二十一層的視野很敞亮,米白灰三色的裝修簡潔又不失柔和。大概是主人經常不在的緣故,屋子裏雜物不多,但落地窗外那幾盆彩葉芋長得很整齊,很精神。
郭行雲給她拿了一雙客用拖鞋,鞋櫃一開一關間,她留意到櫃裏還有兩只異常精美的軟底繡花女式拖鞋,尺寸很小,穿它的女人必定長着一雙不盈一握的纖纖玉足。
再看看自己包成粽子的傷腳,郭湄有點郁悶。
不過她不是傷春悲秋的人,有了平底鞋就可以單腳跳來跳去,不用總被人抱着,怎麽說都應該高興。郭湄開開心心地跟在郭行雲身後,從玄關蹦到客廳,從客廳蹦到廚房,嘴裏啧啧地驚嘆,“原來不用吃外賣?郭老師你會做飯啊?你還會單手磕雞蛋呢!”
郭行雲把裝蛋液的碗和筷子塞到她手上,“既然這麽閑就幫我打雞蛋吧。”
篤篤篤的攪拌聲裏,郭湄目睹了郭行雲給烤盤刷油,給香腸劃花刀,給真空包裝的筍塊切絲的過程,雖然沒什麽難度,但步驟緊湊動作娴熟,看起來很是賞心悅目,最後煎蛋時那一手漂亮的颠鍋,更讓郭湄大為折服,“天哪郭老師,還有什麽是你不會的……”
某人想了想,“沒你會吃,沒你會睡。”
“……”
郭行雲遠行歸來,冰箱裏沒有新鮮食材,就着鐘點工阿姨兩周補一次的有限材料,他用十五分鐘整治出了臺式烤腸,菜脯蛋和醋拌筍絲,都是閩南最常見的風味,再擺上兩碗過水涼面,餐廳裏一下充滿了濃郁的居家氣息。郭湄用力嗅着空氣中彌漫的菜香,幽幽嘆道,“出得廳堂,入得廚房,這麽賢惠的男人是怎麽剩到今天的?”
“因為他一年有十個月不着家啊。”郭行雲很自然地回答。
也對噢,所有的溫暖歡笑、甜蜜相處,代價都是數倍時間的孤獨,這樣的交易有多少女人能接受?就算是她也——
還沒把這個有點脫線的念頭想清楚,玄關處便傳來一陣鑰匙開門的響聲。郭湄一筷子酸筍剛塞進嘴裏,鼓着腮幫直直望向郭行雲。
“可能是鐘點工,落了東西上來取。”郭行雲不以為意地叼着烤腸起身,卻在走出兩步後,和郭湄一樣被門口的情景牢牢定住了身形。
“媽?你怎麽上來了?”
郭湄捂着嘴,嚼也不嚼,以最快速度把酸筍囫囵吞了下去,同時把翹在對面餐椅上的傷腳撤回來,扶着餐桌磕磕碰碰地單腳站起,眼瞅着施施然進屋的老太太,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麽叫。
郭太太?曲奶奶?人家比陳奶奶還高一輩,理論上是太嬷級的boss……
于是乎突襲郭行雲臺北據點的曲揚,看到的就是這麽個情景——兒子手裏抓着根烤腸,身後站着個衣衫不整(主要是穿着她兒子的襯衣)的女孩,女孩臉上帶着殘妝,腳上裹着紗布,形狀可疑的頭發還散着隐隐約約的酒氣。
總之和端莊守禮有着十萬八千裏的距離。
“鑒定結果出來,我想你大概不會帶郭藍她們去臺南了,不如我自己上來看看。”曲揚領着特護模樣的女孩進屋,女孩麻利地打開鞋櫃,拿出那雙繡花拖鞋給曲揚換上,果然是細巧蓮足,穿起來分外好看。郭湄暗呼一口氣,迅速鎮定下來,人算不如天算,今天注定是異彩紛呈的一天。
和她在網上看到的照片無二,郭夫人曲揚女士臉容氣質俱佳,雖已年過古稀,依然能看出昔年是怎樣一個風華驚世的女子。郭行雲為雙方介紹完畢,将母親安置在沙發上,交代了幾句便回來和郭湄繼續吃飯,可客廳裏坐着一尊大神,郭湄還如何吃得下去,果然沒吃兩根面條就聽曲揚吩咐,“阿雲,我也想吃夜宵了,你下去給我買一份蚵仔米線和一籠包子上來。米線要安和路老陳記的,包子要鼎泰豐的蟹黃小籠。”
郭行雲看了一眼站在曲揚身側的特護。
“Conny不能離開我身邊,你去。”
“我去叫外賣。”
“等外賣來我早餓死了。”
“等不及就先和我們一起吃點……”
“你去不去?”
氣氛有點僵,郭湄覺得曲揚都快把不達目的不罷休七個字寫臉上了,郭行雲有一萬個理由不去她就有一萬零一個理由讓他去。如此一想她趕緊拉了拉他袖口,“你去吧,我沒事的。”
郭行雲很不放心地望着她,一點點的不悅很像目睹她摔倒時的表情。真是個沒經驗的男人啊,郭湄沒工夫細想腦子裏蹦出來的“沒經驗”到底指的哪方面,滿心念的都是他越負隅頑抗待會兒曲揚就越不好對付,“我真不要緊,我最擅長和老人家打交道了,快去快回,我等你。”
郭湄盡量把聲音壓得很低,尤其是最後三個字,輕得自己都快聽不到了,郭行雲卻點點頭,“好吧,乖乖在家等我。”
作者有話要說: 發現沒有寫到我設想的部分,所以把孫燕姿的隐形人換成陶喆的宮保雞丁,基本這章就是吃吃吃……
跌打扭傷小常識:受傷後立刻冷敷,一次半小時,間隔一小時,注意不要凍傷,24小時以後才能熱敷和塗抹正紅花油、活絡油之類藥物,而不是一扭傷立刻熱敷上藥,那樣會加快血液滲出,加重淤血和腫脹:)
菜脯蛋裏的菜脯就是閩式蘿蔔幹,用來煎雞蛋極其下飯。
☆、遙遙無期
無論你肯或不肯
我都選擇等
等到你結束好久探險的旅程
要是沒有寂寞陪襯
沒有途中的灰塵
你怎會
向往家門
——孫燕姿 《隐形人》
郭湄讀的是新聞專業,從來不怵跟人打交道,從商的陳寶珍,從政的淩愛軍,乃至專心相夫教子的許太太,貴婦她見得多了,擺正心态,就沒什麽可怕的。
但曲揚是郭行雲的母親,這個心态,似乎也不是說擺正就能擺正的,郭湄只能以不變應萬變,夜宵也不吃了,謙恭含蓄地微笑着,端坐于曲揚對面的沙發上,靜聽長輩指教。
沒想到曲揚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招呼她繼續吃飯,“湄湄不要客氣,面條放久就不好吃了。”老人家還主動坐到餐桌邊,招手讓她過來。特護Conny很有眼色地主動去扶她,郭湄卻不過,單腳跳回餐桌,于曲揚殷殷期待的目光中舉筷進餐。曲揚并不講究食不言寝不語,郭湄一邊吃,她一邊問,多大歲數了,在哪裏上班,家裏還有什麽人,老人家百煉成精,話題引導得非常藝術,絲毫沒有盤問的感覺,知道郭湄九歲就沒了父親,滄桑面容上流露的,也是真真切切的傷感與憐憫。
郭夫人啊,你這麽慈眉善目,你兒子知道麽……
大概是不知道的,否則郭行雲離開時不會露出那種“堅持住,我會用最快速度回來”的表情。
“其實我們早就通過電話,春節阿雲突然跑回廈門,我打他手機,是你接的吧?”聊完家常,曲揚誠懇地道歉,“那天我态度不好,希望湄湄不要介意。”
“不不不,不介意,母子連心,您關心郭老師,誰都能理解。”
“這半年多,一直是你在廈門幫阿雲尋親,花了很多時間,辛苦你了。”
郭湄深覺慚愧,“幫忙不敢當,我是當成一份工作來做的,怎麽辛苦都不為過,何況……繞了一圈最後還是沒找到。”
“無論如何,做到這一步,對阿雲父親都算有交代了。”曲揚嘆道,片刻後話鋒一轉,“DNA的鑒定結果,阿雲大概也告訴你了,黃氏沒有找錯,郭建華卻不是她孫子,那麽郭氏和鴻運的合作,湄湄有什麽看法?”
郭氏和鴻運的合作,來問她的看法?原來戲肉在這裏嗎?郭湄心中警鈴大作,謹慎選擇着措辭,“郭夫人,郭老師和郭伯伯想必各有應對的方案,我們做小輩不好指手畫腳吧。”
“這怎麽算指手畫腳,我只想聽聽你的意見,再說——如果是阿雲問你,你也這麽回答他?”
雖然對兒子一套面孔,對她另一套面孔,可曲揚那種軟中帶硬、不可妥協的态度,本質并沒有改變。郭湄知道再打太極也沒有用,索性一振精神,一整思緒,正容說道,“那我就直說了。我不了解郭氏,但自認還算了解郭伯伯,就算鑒定結果證明他是遺囑的合法繼承人,我想他也不會白白接受郭老師的饋贈。現在這種局面,他只會加倍小心,保證雙方投入産出的對等和公平。
“另一方面,現在傳統地産業已經到了瓶頸,物流地産則相反,才剛剛在大陸興起,廈門又有新建不久的保稅區,物流倉庫、配送中心、分撥中心,還有各項配套統統有待開發,郭氏代表國際物流,鴻運代表區域地産,本來就是潛在的合作夥伴。只要雙方有誠意,即使作為一宗普通的臺商合資案,它也很值得讨論。”
“這是阿雲教給你的?”
郭湄笑笑,“不是,我聽郭伯伯和郭藍他們讨論,自己又惡補了一些。”
“你也希望兩邊能繼續合作?”
“是,但這不只因為我是郭藍的好朋友,還因為我不希望郭氏錯過這個機會。我相信郭老師的眼界,他不會為一張遺囑去做一些一廂情願,卻對郭氏沒任何好處的事,郭氏是上市公司,一舉一動都要經過董事會,置于衆目睽睽之下,即使他是大股東,也不會随心所欲。”
“你對阿雲這麽有信心。”
郭湄粲然一笑,“郭夫人,他是您的兒子,您對他,一定比我更有信心。”
曲揚望向郭湄坦然無忌的眼睛,又垂眸掃過餐桌,淺淺彎起嘴角——這個初看有點狼狽的女孩,就在和她的一問一答中,不失儀态地吃掉了自己那一碗面,和剛剛好一半的菜肴,剩下的一半整整齊齊碼在原來的地方,像是根本沒有動過。
開玩笑,吃貨雅號,難道是浪得虛名?郭湄順着她目光望過去,心裏暗暗地得意。
“看你一板一眼說話的樣子,真像我當年。”曲揚忽然擡起臉,已然老邁的雙眸于冷靜審視中,交織了一些讓人捉摸不定的情緒,“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跟在先生身邊,也是這樣天不怕地不怕,一知半解,侃侃而談,反正年輕,說錯了不要緊,最重要的是,有人能理解和信任你,無論成敗,無論輸贏。”
郭湄心中一動,目光迎上曲揚,那鉛灰色眼睛所蘊含的情緒似乎不再那麽難懂。
“讀中學時,我和同學去嘉義農場慰問榮民,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麽多大陸來的老兵,他們在臺灣沒有親人,沒有産業,沒有一技之長,退輔會讓他們去哪裏,他們就去哪裏。他們住在眷村很多年,可是每次提到‘我家’,說的都是大陸的老屋。他們有的還年輕,可是從他們身上,已經看不到熱情,只剩下回憶。
“男同學們給他們唱歌,女同學就做手工,我會寫書法,老師讓我寫一幅字送給他們。我想他們是一群老兵,那麽就寫一副李白的《送張秀才從軍》給他們吧。
“六駁食猛虎,恥從驽馬群。
一朝長鳴去,矯若龍行雲。
壯士懷遠略,志存解世紛。
周粟猶不顧,齊圭安肯分。
這些老兵有的是黃埔軍校的高材生,有的卻大字不識一個,我不怕被他們取笑班門弄斧,或者對牛彈琴也沒關系,可我沒想到的是,寫到‘抱劍辭高堂,将投崔冠軍’的時候,忽然有個老兵哭了。
一個人哭了,兩個人哭了,好多人都哭了,我站在桌子前不知所措,有個看起來很威嚴,但一直坐在角落不說話的軍官就走過來,拿了我的筆補完最後四句。
長策掃河洛,寧親歸汝墳。
當令千古後,麟閣著奇勳。
那是民國四十六年七月七日,那時我十七歲,先生已經四十有五。”
一紙聯書,開啓了一段驚世駭俗的愛戀,二十年後才出生的郭行雲,名字竟有着那樣浪漫的來歷。
“先生和所有老兵一樣,思鄉,戀鄉,無時無刻不牽挂家中妻兒,可他比別人更苦更痛的是,當日東山島征兵,是他親手劃定兵源地,下發各級軍官,沒有人知道他心裏藏了多少愧疚和懊悔卻不能說,他怕說了,這座小島上僅存的兄弟鄉親也會離他而去。他只能在走出眷村後開辦第一家公司起,就盡量招一些榮民來工作,以此彌補萬一。可他們已經老了,身無所長,先生也不願讓他們捱苦,公司本小利薄,哪裏養得起那麽多人,我跟先生辯論過,争吵過,甚至先斬後奏辭退過,先生又把他們一個個找回來,然後跟我說,揚揚,對不起,我在臺灣對他們好一點,也許老天有眼,能換招娣和阿菜在大陸,也過得好一點……
“我知道先生終其一生都放不下他的結發妻子,也知道就算沒有黃氏母子,我也有整整二十八年的年齡鴻溝要跨越,可是我不在乎,他拒絕過我,給我介紹過許多男孩子,甚至以你無法想象的冷酷絕情趕我離開,但他的憂郁,他的沉痛,他從不肯示于人前的隐忍和壓抑,他受過的每一次傷,身體的心靈的,都是把我更牢固綁在他身邊的力量。我一年一年長大,一年一年變老,一年一年的等,從十七歲等到三十五歲,從家裏的掌上明珠等到報紙上斷絕父女關系的聲明,從人們的驚奇、猜測、惋惜,一直等到嘲笑、同情、憐憫。你一定覺得我很傻,我也覺得自己很傻,這十八年裏不是沒有動搖過,我甚至不知道如果蔣委員長再多活幾年,我還能不能等到披上嫁衣,還能不能等到阿雲的出生。
“幸運的是我等到了。這場等待幾乎耗盡我一生力氣,我不後悔,可是我也不敢問自己,如果時間倒流到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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