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反正是再也沒回來,爸爸辍學出來打工,她就跟到廈門做保潔,做保姆,甚至到薛嶺給人擦墓碑;她一輩子吃苦,以為到老總算能享福了,結果……”
郭湄沒有繼續說下去,郭家的悲劇固然漫長,卻也在郭行雲面前說得夠多,不值得他再浪費時間重聽一遍,郭湄搓搓臉,笑道,“所以我是不可能像郭老師那樣啦!”
阿嬷病着,母親老了,他的取景器裏有整個世界,她的世界就只能是海峽西岸這座小小的島嶼。
她是這麽想的,可是郭行雲不同意。
“二十出頭的小查某,說什麽不可能。”他揉揉她腦袋,“總有機會的。”
她還是笑,他就還是揉,而且更加用力,“不信?總有一天拐你出去環游世界。”
郭湄坐在他身邊,等他移開目光才順了順被他揉過的頭發。這動作爸爸生前經常做,早些年懷謹哥也會做,郭行雲是第三個,亦父亦兄亦師的感覺很微妙,昨天他擰她鼻子的時候更明顯,要不是暮色低迷,她都擔心自己的臉會不會紅得太反常,就算是現在……似乎,也還有一些隐秘的矛盾和糾結,不能坦然接受,又孺慕着不舍得離開。她悄悄望着他的側臉,鬓角整齊輪廓清俊,比起一個月前俨然又換了個人,只那道傷疤還留着斷斷續續的印跡,要不是這麽近看,幾乎已經瞧不出端倪。
下回再見,就該完全消失了吧?可見多深的傷口,最後都能被時間填平。
時針過了十二點,吳老太太終于從急救室出來,醫生說幸好搶救及時,說話行動不會有太大影響。郭湄松了口氣,跟着郭行雲和村委主任一起到住院部把老人家安頓好,想着家屬很快就會到,也許還有話要問,便不急着離開。郭行雲和村委主任出去買午餐,她就在病房裏扯了張椅子小憩。迷迷糊糊剛要進入夢鄉,就感覺到衣袋裏調成靜音的手機嗡嗡震動起來。
“湄湄,你在哪?”
“在同安啊,昨天不是和你說過了?”郭湄快步走出病房,壓低了聲音說話,那邊郭藍的音量也很低,“湄湄,你能不能跟郭行雲請半天假?我……有事找你……”
先不說這個時候适不适合中途落跑,光聽她聲音郭湄都覺得莫名恐懼,“出什麽事了?你是不是在哭?”
“沒有,沒哭。”
那樣濃重的喘息和鼻音,還敢說自己沒有哭,昨天晚上都喝成那樣,還說自己沒有醉,明明死心塌地眼裏再看不到別人,偏偏嘴硬得就是不肯說一句我喜歡你……郭湄頭痛地捏了捏鼻梁,“所以,藍藍,你現在酒醒了?昨天晚上的事你都記起來了?……”
郭藍“嗯”了一聲,接着沉默了很久,“湄湄,剛才,阿謙跟我求婚了。”
“求婚?!剛才?!”郭湄一時反應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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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上我把他給睡了。”
有那麽一瞬,郭湄相信自己出現了幻聽,于是後面的對話都有點語無倫次——事實上她根本就意識不到郭藍又說了什麽自己又回了什麽,握着手機坐在病房外面,眼前只是一片雪白牆面,投影着昨夜今晨發生的一切。一群人去原鄉狂歡,什麽狂犬疫苗什麽禁忌都抛到腦後,郭藍醉了,她也醉了,阿謙來得晚,他是不是也醉了她不知道,所有記憶結束于撲進家門的一刻,而那一刻,站在她身後送她回家的,确定不是許懷謙……
“湄湄?”
郭行雲從長廊盡頭走來,身影和聲音都異常遙遠,郭湄偏頭去看他,觸目卻是正午刺眼的陽光,她本能地閉上眼試圖站起來,卻在起身的剎那,軟軟地跪倒下去。
醒來的時候,郭湄發現自己躺在急救室旁邊的護士站裏,護士站沒有床,身下只有幾張拼起來的椅子,面前一張因為背光而格外黝黑的臉,臉上一雙凜凜盯着她的眼睛。
“郭老師……”郭湄想坐起來,還沒使上勁就被他摁了回去,“別動”。
郭湄才略動一下就覺得腦仁生疼,乖乖不敢再動。郭行雲跟護士讨了一杯糖水讓她喝下去,又跟她要身份證,郭湄迷糊不解,“要身份證幹嗎?”
“給你挂個號。”
“不用不用,我就是餓的……”
“你也好意思說,早上是不是沒吃飯?”郭行雲很不高興,眉心長出一條深深的紋路,郭湄嗫嚅着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何止早上沒吃,昨晚只顧着喝酒,算下來差不多24小時沒正經進食,又東奔西跑一上午,不低血糖才怪。郭湄就着他的手喝完一杯濃濃的葡萄糖水,原本只剩黑白兩色的視野漸漸恢複了真實的色調,這才扶着椅背慢慢坐起來,“郭老師我真沒事,以前上學來不及吃早飯也暈過……”
“以前是以前,你剛打完疫苗,情況特殊。”郭行雲淡淡地威脅,“還是你想重打一遍?”
郭湄只好乖乖交出身份證,挂完號量體溫、測血常規,醫生确認無礙了,郭行雲才帶她離開。吳老太已經脫離了危險,郭湄本想等她兒子來了再走,郭行雲說什麽都不同意,吳主任見她一張白中泛青,血色全無的臉也一疊連聲說不用,一比二無效,她沒有絲毫反抗的餘地,就被郭行雲拖上了車。
“郭老師,才剛過中午,我們再走幾個村子吧……”郭湄還不甘放棄,巴巴地求他。
“不行。”
“那現在是——”
“送你回家。”
“不要啊……”
“怎麽了?”
“我這個樣子回去我媽會看到……”
“你怎麽不怕我看到?”
郭湄立刻低頭,默默地啃三明治,這副尊容的确不能見人,剛才翻下遮陽板攬鏡自照,差點吓得二度暈倒,如果郭行雲堅持要送她回家,她得在小區裏找個涼亭先睡一覺,褪一褪眼圈,養一養氣色再上樓……
結果,嚴重缺覺的郭覺主,沒等車子開進廈門島就在副駕上睡了過去。這回她是被人捏着鼻子弄醒的,四下一看,車子停在皇冠假日的地下停車場,某人手撐着副駕車門,似乎已經瞧了她很久。
“你再不醒,我就直接抱你上去了。”
“我自己能走,我自己能走……”郭湄揉揉眼睛,連滾帶爬地下車,跌跌撞撞跟着他進電梯。酒店開房什麽的,她知道這樣不太好,可是她太疲倦太困頓了,腦袋裏從左太陽穴疼到右太陽穴,恨不得就地躺平,睡死過去,與其回家讓母親擔心盤問,不如把一切都交給身邊這個想來應該很安全的家夥……郭湄恍恍惚惚地晃進房間,來不及打量他的住處,來不及咂摸那些高貴冷豔的器材,甚至連聲謝謝都沒力氣說,便一頭栽倒在King Size床上,陷入了最深最沉也最踏實的黑甜鄉。
這一覺才真正做到了睡時酣然無夢,醒後恍如隔世。沒有時鐘,沒有自然光,窗簾密密地拉上了,四十平的房間只有書桌前亮着一盞小小的落地燈,燈下一道沉隽坐影,不見簡牍紙帛,亦無博山薰爐,可燈影太過靜谧,似乎只缺一個眉目如畫的女子,來補齊紅袖添香的意境。
可惜屋裏除了他就是她,也不知道呼呼大睡的時候有沒有打鼾磨牙流口水……
“醒了?”郭行雲從電腦屏幕前擡起頭,大概見她睡飽了,不再那麽擔心,眉宇間有了幾分笑意,又被屏幕遮去大半面容,一雙黑眸單看起來,竟是平時不曾見過的溫柔。郭湄驀然覺得有點熱,想掀開被子,手捏住被角,卻又扯過頭頂,悶在被窩裏嗚嗚回應,“沒呢,我再睡會兒……”
“再睡晚上又睡不着了。”郭行雲走過來隔着被子摸摸她的頭,“起來吃晚飯了。”
郭湄磨磨蹭蹭地鑽出被窩,抱着被子醒盹兒,郭行雲将她手機遞過來,“三個未接來電,兩個郭藍的,一個許懷謙的,要不要回過去?”
郭藍,許懷謙……
郭湄腦中嗡地一響,這才想起來,藍藍中午那通電話是想見她,雖然後來又說算了不用,可那麽驚悚的消息,她怎麽着也不應該把她抛在一邊不聞不問一下午,還有阿謙,他找她又想說什麽?……
剛才還覺得熱的室溫,似乎飛快降了下去,那些來不及入夢的記憶碎片,又在清醒以後卷土重來。原鄉懷舊的留聲機伴奏裏,小K咿咿呀呀唱着徐小鳳的老歌,我想偷偷望呀望一望他,假裝欣賞欣賞一瓶花,只能偷偷看呀看一看他,就好像要浏覽一幅畫……郭藍擎着酒杯跑上去,奪下小K的話筒自己唱起來。漂亮的藍藍是原鄉多少年的臺柱,就算醉眼朦胧,一樣唱得千嬌百媚,染了酒意的眼眸流轉生輝,比平時更加動人,酒客們紛紛叫好,豔光中落進杯裏的一顆淚,似乎誰也沒有看到。
只怕給他知道笑我傻,我的眼光只好回避他,雖然也想和他說一句話,怎奈他的身旁有個她……
藍藍唱了許多歌,也說了很多話,大部分她都記不得了,唯有一句讓她入耳一震,“阿謙心裏一定有個人,喜歡卻得不到,就像懷謹哥和我,你也一樣。”
一句話戳破四個人的秘密,郭湄心驚肉跳,一口酒堵在嗓子眼半天才咽下去。許懷謙瞞不過許懷謹,郭藍瞞不過郭湄,朝夕相處的手足默契,她怎麽能指望藍藍毫無所覺?郭湄沉默着不敢追問,就聽藍藍笑嘻嘻地在她耳邊吹氣,“安啦,不會說出去的,暗戀的滋味我知道,說穿了,朋友,不,兄妹都沒得做……”
的确是不堪設想的後果,許懷謹和父親一樣,是她內心深處最不能見天日的秘密,後一個,她在某個混亂疼痛的夜晚隔着萬裏電波洩露了,前一個,她嚴防死守還是被一起長大的姐妹察覺了,也許,也許秘密也是有生命的吧,會生根,會萌芽,會長大,砥砺研磨,輾轉反側,終有一天還是慢慢凋落,變成不再疼痛的傷口,。
這樣一想,就算是懷謹哥知道,似乎也沒有什麽。
只是阿謙和藍藍之間……還沒壽終正寝的秘密,就只能是秘密,她碰了碰郭藍的酒杯,喁喁低語,“懷謹哥是沒希望了,我更沒希望,你還有,藍藍,加油。”
後來阿謙過來了,後來大家都喝高了,後來她趴在郭茗身上不肯下來,拼盡最後一絲理智和許懷謙保持嚴格距離。郭茗抱着她,阿謙抱着藍藍,兩個女人四腳懸空還在不停打鬧,藍藍加油,湄湄加油……
她油盡燈枯地回家了,藍藍那邊,卻是一場熊熊燃燒的豪賭。
作者有話要說: 有沒有很雷……有沒有很雷……狗血三升不謝……
昨天該更沒更,自拍兩耳光,明天一更謝罪-_-
☆、波斯綠松
迎面風戚戚
望着門關閉
一雙想你的眼睛不堪沙礫
你會去哪裏
何時再回家
我已經好像沒有資格再問你
啊哈
就讓它去吧不要再委屈
只願你會記得我
有個傻瓜愛過你
啊哈
我把我的難過留給我自己
美麗的相聚
還是想說謝謝你
——趙傳 《有個傻瓜愛過你》
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都發生了,許懷謙也求婚了,莊家到底算贏還是輸,沒人能知道。
“你……不準備答應嗎?”郭湄小心地問,電話裏只剩彼此沉重的呼吸,許久後她聽到郭藍反問,“是你,你答應嗎?”
會答應嗎?如果有一天,深愛着降香姐姐的懷謹哥說要娶她為妻……為什麽不答應呢,畢竟沈降香早就不在了,沒有人會跟她争……可又憑什麽,單戀就一定要接受不誠懇的求婚,就不能擁有一份兩心相許,兩情相悅的緣分?
“藍藍你不要問我,我壓根沒奢想過什麽。可你……”許懷謙之于郭藍,絕不是許懷謹之于郭湄那樣的遙不可及,“何況,這難道不是你早就想好的……”
“不是!我想的不是這樣!……我沒想到他會馬上求婚……”
“馬上求婚又不是馬上結婚,阿謙也是為了表示負責任……聽我說藍藍,這不是結局是開始,你就當給自己和阿謙一次機會,反正,反正阿謙是什麽人你清楚得很,他不會欺負你,不會讓你吃虧……”
“湄湄,你知道下午我為什麽給你打電話?”郭藍從窘亂中恢複過來,冷靜地打斷她,“我的衣服扯壞了,不能再穿,我想讓你送兩件過來,你沒接,阿謙就出去替我買。廈門這麽大點地方,我又不要金絲銀線,他去了兩個小時都沒回來,我都在想,他到底還會不會回來……”
“藍藍你想太多了,說不定他有別的事……”郭湄自己都覺得沒有底氣,什麽事能讓許懷謙把衣不蔽體的郭藍丢在酒店,任她惶惶不安,望眼欲穿?
“湄湄,求婚兩個字,我吃驚,他也一樣,我害怕,他也一樣,我不知道以後會不會後悔,他也一樣……也許他現在就已經後悔了,只是太驕傲了,不能反悔。”郭藍在電話那頭輕笑,笑聲落寞得讓人心碎。
“藍藍,不要妄自菲薄,阿謙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醉到一夜荒唐,他也沒在郭藍跟前脫口而出郭湄的名字,理智尚在,他需要的不是猜疑,而是時間。只是不等郭湄再勸,郭藍忽然低叫起來,“不跟你說了,阿謙來電話了,你也別送衣服了,需要的話我會給你打電話,回頭再聯絡。”
郭藍匆匆挂斷了電話,郭湄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回電許懷謙,房間裏一時沒了動靜,只在拉開了窗簾的陽臺上,有個人影微微地移動。那是見她面露尴尬而主動離開房間的郭行雲。她蜷在枕上講電話,他就在外頭抽煙,十六層的高度天淨風急,晚霞金光勾勒出兩道平展寬厚的肩線,又把它們融進了遠處黛色的雲頂岩。
郭湄推開門出去,伸手跟他要煙。
“喝酒、熬夜、絕食。”他把煙盒揣進口袋,“你還敢抽煙。”
就知道他不給,郭湄縮回手,扁扁嘴,“我才沒絕食。”
“沒絕食你暈什麽?”郭行雲扳着她肩膀把她整個人轉了一百八十度,“進去,給你看樣東西。”
“什麽好東西?”郭行雲走南闖北,拿得出手的都不是尋常物件,郭湄暫時放下糟心事,滿心期待地看他從行李箱裏拿出一只黑絨布袋,倒出一條足有半寸寬的聯珠紋銀鏈,上面鑲滿了龍眼大的綠松石,綠松多有斑駁的鐵線紋,這一串色藍似海,光潔如釉,竟是一絲鐵線都沒有,“這是……傳說中的瓷松?”
“不是,這是波斯綠松。”郭行雲擡起她左手,将手鏈一圈一圈繞在她腕間,“畢業禮物,送給你。”
“啊?”郭湄一呆,他說是波斯綠松,那就必定是波斯原産,看這銀鏈的風格與工藝,說不定還是古董,“郭老師,會不會有點……太貴重了?”
“還記不記得Maeda?”
郭湄忙不疊點頭。
“七年前,我第一次獨立接任務做主攝影師,臨行前他跟我說,這鏈子跟了我二十多年,陪我跋山涉水到今天,現在送給你,希望它也能保佑你,事業順遂,步步高升,福壽康寧,出入平安。”
郭湄撲哧一樂,“郭老師翻譯得真好。”Maeda是美籍日裔,連日語都不太懂,她才不信Maeda說得出那些吉利話。郭行雲瞥她一眼,并不駁她,低頭把堆疊成團的銀鏈一層層推開,油潤的綠松石在女孩玉臂間映出碧藍色彩,郭湄慢慢摩挲着,心中忽然一動,“郭老師,這鏈子,也有故事吧?”
郭行雲笑了,露出個“就知道你最八卦”的表情,“Maeda年輕的時候,在尼沙普爾遇到一個女孩,那時伊朗還很開化,他們很快陷入熱戀,離開尼沙普爾時Maeda和她約好,次年春天回來迎娶她,可是沒等到春天,伊.斯蘭革.命就爆發了,伊朗變成政教合一的國家,他和那個女孩斷了音訊,再也沒有見過面。”
郭湄愣住了,若說馬來克力士劍是個寶劍英雄的慷慨故事,這條綠松石手鏈,記錄的卻是一段被時代摧殘踐踏的愛情。
“這條手鏈是女孩出生時父母送給她的,綠松石在波斯文化裏有辟邪的作用,所以她把它送給了Maeda,Maeda送給了我,我現在送給你,好歹……”他刮刮她鼻子,“你也叫了我一年老師。”
郭湄并沒有閃避這份于老師和學生似乎不太相符的親昵,她怔怔地望着纏在自己手臂上的銀鏈,問道,“這是那個女孩留給Maeda……祖師爺的念想,他怎麽舍得送人?”
“夭折的感情,留在心裏就行,何必常常拿出來憑吊?”郭行雲笑道,“再說,七年前,Maeda正是新婚燕爾的時候,送給我,也許比放在自己身邊更好。”
郭湄在心裏快速做了個加減法,“……祖師爺那麽大歲數才結婚?”
“不奇怪。我們這一行,要麽不結婚,要麽結好幾次婚,據說,旅行攝影師的離婚率是百分之八十。”郭行雲起身,把黑絲絨布袋放進她掌心,“所以,還是不要禍害別人了。”
郭湄失笑,“你們的職業病還包括婚姻恐懼症?”
“不恐懼,但比較現實。”
“不相信堅持就是勝利?”
“那是貴黨戰争時期的口號。”郭行雲走到吧臺邊背對着她,“對于婚姻家庭,我們相信經營甚過相信激情。”
“你們?”
“好吧,我和我的大多數同事。”
是調侃也是無奈,廣袤的足跡讓他們遇到更多神奇的緣分,亦讓他們面對更多分離和失去。這是一群從事着世界上最浪漫職業的人,也是一群不得不屈從于現實艱難的人。
郭湄安靜下來,房間裏沒了對話,只剩塑料袋摩擦的沙沙聲,倒水的汩汩聲,還有杯碟碰撞的叮咚聲。郭湄看不到他在幹什麽,目光便從他背影移開,四處游蕩,最後落在床頭自己的手機上,不久前的通話斑駁複現,她沉吟半晌,問他,“那……如果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沒有心動沒有激情,只有認真經營的誠意,這樣開始,将來有沒有幸福的可能?”
吧臺前忙碌的身影悄然定住,“你在說自己?”
“不是不是。”郭湄連忙擺手,全然忘了他看不見,“我就,嗯,随便問問,随便問問。”
“問得相當不随便。”
“……”郭湄噎着了,“算了,當我沒問。”
吧臺前又叮叮咚咚地響起來,不一會兒,郭行雲轉身過來,端給她一只大大的馬克杯,杯裏熱氣騰騰的不是咖啡,而是純牛奶,“你餓了三頓,只吃一個三明治,先喝點熱牛奶養胃,不要急着吃晚飯。”
酒店标間只會有小巧的咖啡杯,馬克杯是新買的,牛奶也是,吧臺上的塑料袋上有酒店旁那家大超市的logo。郭湄呆了呆,慢半拍地接過牛奶,“太講究了……我哪有那麽金貴……”
“你暈一次,我損失半天,你要是病了,我得損失多少?”
這就對了,揶揄的口氣,斤斤計較的反問,這才是正常的郭行雲,過去半天一直輕飄飄覺得不真實的郭湄安下心來。可轉念一想,其實他說得也不很對,目标已經小到蓮花鎮的幾個村,路線圖都畫好了,村委主任他自己會找,單獨行動沒什麽不可以,他還給她算着工作量記着帳呢……
是希望她能陪自己到底吧?
是希望面對最後一層真相時,她能在他身邊吧?
郭湄對着杯裏的自己翹了翹嘴角,牛奶溫度很高,蒸得一張小臉又熱又潮,氤氲熱氣中偷眼看,他不知什麽時候又回到了吧臺前,水聲過後,滿屋的咖啡香味。
“十年前,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子,她很漂亮,人也很好,我不能像別人的男朋友那樣陪她,她也沒有什麽怨言。”
郭湄握着牛奶杯的手驀然一緊,不曉得他怎麽會突然提起這些。
“那時我比現在工作狂得多,經常一走就是幾個月,回臺灣不過三天就又出發,情人節、除夕、生日、探病、甚至見雙方父母,沒有哪件事我沒爽過約,我道了整整五年的歉,她說了五年沒關系,終于有一天她不說了,拿出一只鑽戒,告訴我,那個男人跟她求婚的時候,我在湄公河上游拍遺址,她找了十天,都找不到我。”
同為女人,郭湄很想說“活該”,可是,他也很可憐啊……
“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挽留她,但還是忍不住問她,你不愛那個人,為什麽要結婚,你不怕将來後悔?她只回答我一句話,這和你無關。”
郭湄心頭一顫,許懷謙和郭藍的婚姻,和她不也沒有關系,郭行雲莫不是刻意說給她聽?可他薄唇微抿,凝眸望着咖啡杯中小小漩渦的模樣,又是那麽無心。
“那後來……她過得幸福嗎?”
“結婚兩周年的時候,她先生因為投資失敗自殺了。”
郭湄驚得說不出話來,這已經不是幸福不幸福的問題,這是多少遍人生才得遇一次的慘劇。
“所以,她後悔了?”面前這個男人固然做不成二十四孝老公,至少不會在逆境面前抛下家人一死了之。
“沒有,你猜錯了。”郭行雲擡眸望住她,“有人重新撮合我們倆,她的回答是,如果深愛都可以慢慢變成不愛,有什麽理由,不愛不能慢慢變成深愛?”
郭湄聽罷,沉思很久方道,“郭老師,你在暗示什麽?”
“其實沒什麽,只是想告訴你,你剛才那個随便問問的問題,我回答不了。”
他敘述了一個女孩驚濤駭浪的情路歷程,眼神卻似芙蓉湖的水面那麽寧定安穩。他用玩笑似的話語總結陳詞,但每一個字,都在傳達他希望她明白的意思。
他回答不了,郭湄也回答不了,放棄他的女孩幸運嗎?失去Maeda的女孩幸運嗎?許懷謙和郭藍的幸福,她同樣無法替他們取舍或定義。
再将目光投向手機時,郭湄覺得坦然多了,也許她應該和阿謙好好談一次,藍藍說暗戀說出口,朋友都沒得做,其實不是,她相信自己和阿謙之間,始終還是友誼多一點,就像她和懷謹哥之間,始終還是親情多一些。
一個喝完牛奶,一個喝完咖啡,時間也不早了,郭行雲要帶她吃晚飯,郭湄怕藍藍還會打電話過來,堅持要回家。郭行雲也不勉強她,收拾了東西就和她出門。兩人并肩走在客房部通向大堂的“匚”字形游廊上,睡飽喝足的郭湄十分積極地跟他讨論第二天的計劃,剛轉過游廊彎角,就看見對面九十度方向的橫廊上走來一個高挑瘦削的年輕人。
手上還提着幾只不小的購物袋,微低着頭悶聲前行,明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可再不專心,轉過彎角也能跟她正面對上。
原來許懷謙和郭藍,根本就在同一家酒店開的房,過的夜。郭湄脊上一涼,她想好了要和他開誠布公,卻絕對不想在這個時候這個地方先碰上他。
“怎麽了?”郭行雲發覺她的遲滞,疑惑地低頭看她。周圍避無可避,郭湄情急智窮,一把拽住他手腕往游廊側邊拖,“別往前看,阿謙過來了,快擋住我!”
郭行雲餘光一掃,再不多說,反手攬住郭湄肩膀,迅速而自然地将她推到游廊柱子上,臉頰觸及她額角的同時也整個兒抱住了她。行動太過迅速,郭湄一下子不知道手該往哪兒放,游廊那頭傳來皮鞋着地的聲音,郭湄咬咬牙,伸手環住了郭行雲的脖子。
腳步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兩個人就這麽維持着圍巾腰帶的姿勢給彼此的臉容打掩護。郭湄被他攏在懷裏,聽許懷謙緩緩走遠,按捺不住悄悄探了探頭。從郭行雲肩上望出去,果然許懷謙已經走到“匚”字游廊的另一邊,她剛想說“好了”,就見許懷謙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毫無預兆地回頭,郭湄吓了一跳,立時縮了回去。
而郭行雲也正在此時低頭問她“走了沒有”,郭湄只覺得耳際一熱,有個溫軟的東西從耳廓一路劃到眼角,霎時燒起一道滾燙的痕跡。
作者有話要說: 開始有種不好的感覺——敢情郭老師你泡妞的法子就是不停講故事,各種講故事咩?……
尼沙普爾是伊朗傳統的綠松石産區,出産世界上最古老品質最優良的綠松石。
伊.斯蘭革.命爆發于1979年初,在這之前伊朗女孩穿短裙露手臂,非常西化,那之後滿大街就只有頭巾黑袍裹得嚴嚴實實的穆.斯.林婦女了-_-外嫁更是不可能的事。
我特別喜歡《有個傻瓜愛過你》這首歌,深愛卻得不到,再沒有人能唱出趙傳的落拓與豁達。
☆、意馬心猿
原來愛是種任性
不該太多考慮
愛沒有聰不聰明
只有願不願意
——信樂團 《離歌》
這痕跡像一道開關,鎖住了很多知覺,淡淡的咖啡香味變得分外明顯,缭繞鼻尖,演繹出某種她措手不及的氛圍。郭湄的心砰砰跳起來,身體本能地後仰,雖然輕微,還是撞上了背後的柱子。
“沒走。”她小聲回答他,說完又後悔了,人沒走,他們豈不是得繼續……郭行雲在她輕輕掙紮的時候已經松開胳膊,可是要讓人看不到她,兩個人其實退無可退。呼吸以聞的距離,視線都不得不拘謹,郭湄不敢擡頭,環在他肩上的手往下滑了一些,松松地抵在他胸口。
可這姿勢似乎也沒好到哪去……真沒用啊,郭湄暗罵自己,一年前在原鄉,不是抱得很主動很自然麽?
不再是陌生人,反而莫名害怕,不敢靠得太近。
“你躲什麽?”
“我沒……”
“你欠他錢了?”
“……”
原來是她會錯意,“你躲什麽”,明明一個語氣平穩的疑問句,硬是給她聽出三分戲谑兩分調情,真不知該怪他說話有歧義,還是怪自己思想不純潔。郭湄恨恨地擡起臉,正對上一雙不期然望過來的眼睛。
濃黑深邃,如墨如潭,坦然等着回答,她再有一點邪念好像都在犯罪。
“他,他幹了壞事,現在是他沒臉見我,不是我沒臉見他,躲他是為他好!算他有點良心,還知道要負責,不然,哼哼……”郭湄一邊埋怨,一邊伸長脖子瞅了瞅游廊出口,回身一拳捶在郭行雲肩膀,“行啦,他走了。”
郭行雲退後一步,揉揉被她擊中的地方,嘆息,“下次我得離你們倆遠一點。”
“事不過三,不會有下次啦。”
“你确定?”
“我當然确定。”
“為什麽?”
“你怎麽這麽八卦?”
郭行雲在她腦袋上拍了一下,“小樣,沒大沒小。”
“老師,不準體罰!”郭湄捂着腦袋跑遠了。
回到珍珠灣,霞嬸剛開始做晚飯,郭湄先陪阿嬷坐了一會兒,又從廚房裏撿了些點心充饑,最後給郭藍發了條短信,這才慢慢下樓去。阿謙既然買好衣服回了酒店,消失一整天的郭藍很快就會回來,她想在家門外等她。
可是沒想到,一出樓門碰到的第一個人居然是許懷謙。
“你怎麽在這裏?!”
許懷謙似要開口,目光掠過她手腕,垂了下去。
“阿謙?怎麽了?有事找我?”
許懷謙猛地回神,擡眼看向她,“嗯……沒事,沒什麽。”說着便轉身要走,郭湄一把拉住他,“哎,到底有事沒事啊?”
許懷謙輕輕掙開,沒有回頭,“沒事。”
暮色深沉,薄薄白襯衣的身影在鳳凰樹蔭裏格外蕭索。郭湄忽然想起酒店游廊上那個神思不屬的男孩,彼時的他尚存迷茫,此刻的他卻惟餘蒼涼。
“許懷謙。”她站在最後一級臺階上叫住他,“你後悔了?”
“沒有。”
郭湄覺得自己問得真傻,事到如今,他還能在她面前說是的,我後悔了?“可是,阿謙,我寧可你現在後悔,好過将來讓藍藍後悔。”
許懷謙轉身,“你不信我?”
“我信,從小到大,我一直都信你,可是……我怕這一次,你連自己都騙了。”
“湄湄,我承認昨晚的所作所為,是我一時沖動,可今天的求婚,我想得很清楚,沒有自欺欺人。這麽多年,大哥照顧你,我就照顧藍藍,幾乎成了習慣,我總想,湄湄還小,總有天她會懂……”
“我懂……”那些伏在懷謹哥背上走過沙灘的日子,阿謙就在她身邊,和郭藍吵架冷戰的時候,也是阿謙把她們拉到一起互相道歉,她和藍藍的情誼有一個悲怆而突兀的起點,在她還不知道如何争取、如何退讓、如何像個正常人家的孩子一樣和郭家、許家來往的時候,是阿謙在哥哥的影子裏不着痕跡地護着她。
“我知道,你就是懂得太早,所以連一個說出口的機會都不給我。”許懷謙走回她面前,“湄湄,我來找你,本想說一句話,這句話以前沒來得及說,以後也不會再說,就當今天作個了結……可是,”他慢慢垂下眼睛,“其實也什麽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