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身的愛情,只追求說走就走的旅行。
所以,人都站在烏魯木齊機場值機櫃臺了,郭行雲還有點不習慣。
兩條內褲一根牙刷走天下的他,怎麽會攢了這麽大一只旅行袋?
在拉薩塞了牦牛肉幹,在阿克蘇塞了紅棗,在中亞那一堆斯坦國更搜羅了大把駱駝奶酪、熏馬腸和風幹鹿肉,上一次這樣費心還是剛入行的時候,從印尼給母親帶了一條純手工制作的紗籠,曲揚收是收了,面上也很高興,之後卻從來沒有穿過,哪怕在家裏也沒有。
後來再送也是一樣,他就慢慢明白,哪怕自己送遍天下珍玩,都不是母親想要。再後來他浪跡天涯,多少兒女情長也在過分遙遠和漫長的分離中消磨殆盡了,再要為誰心心念念千裏迢迢帶什麽東西,都像個笑話。
也因此他遠遠看見到達大廳裏那個翹首以盼的姑娘時,除了不習慣,似乎還有一些好奇、期待,和隐隐約約的忐忑不安。
“郭老師!”她看到他了,揮手大叫,小馬駒一樣沖過來,要不是手上都是東西,他覺得自己很應該狠狠擁抱她一下,可是——可是郭湄那是什麽表情?
停在兩步遠的地方,眯着眼,蹙着眉,有點嫌棄地上下打量他,“郭老師一到夏天就變身啊……”
沒錯,四個月輾轉六個國家,從高原到戈壁,從冰川到大漠,他現在就跟去年剛出克什米爾時差不多,長發淩亂,滿面風霜,出門前倒是刮了胡子,可阿拉木圖到烏魯木齊再到廈門,一路下來基本也是不能看了……
他是沒有那些商務人士飛機上洗臉刷牙梳頭抹潤膚霜的習慣,但,去年他就這個樣子她不也沒嫌嗎?不是還求擁抱求得勁兒勁兒的?今年倒挑剔起來!郭行雲很不忿地敲她一顆腦栗,“還要不要禮物了?”
“要,要,要!”郭湄立刻換上笑臉,想伸手接東西又不知道哪一包才是,搓着手谄媚地呵呵。郭行雲便把旅行袋整個兒遞出去,“都是你的。”
“真的?”谄媚變成了驚喜,她拎拎旅行袋——還特別雞賊地晃了一下,塞得很結實,什麽都聽不到——驚喜變成了疑惑,“什麽東西?可以打開看嗎?”
“先過去。”郭行雲把她帶到休息區,避開挨挨擠擠的人流,“時間還早,随便看。”
袋子沒有上鎖,郭湄立刻拉開拉鏈,小丫頭接下來的神色轉換真是精彩極了——乍見滿眼五顏六色包裝的暈眩,萌點被妥妥戳中的歡喜,再往下翻時漸漸彌漫的疑惑,以及——某種微妙的悲憤……“全是吃的啊?”
“我覺得你會比較喜歡。”
回答非常淡定,非常紳士,簡直稱得上慈祥,可內裏那個郭行雲已經笑得快要不能自已。除了最開始對他糙漢造型表現的那一點不屑,郭湄的一颦一笑一懵然一淚目全都和他設想的一模一樣。其實可以直接從阿拉木圖去東京的,不管在北京還是仁川轉機都根本不用出關,但他就這麽一路輾轉地來了,收集了幾個月的美食,地圖上又繞一大圈,他絲毫不覺辛苦,就算有點麻煩,看到她抱着零食舍不得撒手一臉糾結不知道是感激還是憤憤的表情,再多的風塵仆仆都很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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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那麽一大包好吃的,就是明喊她兩聲吃貨也不過分,郭湄還是很知分寸的,“謝謝郭老師。”她囧囧地表示感謝。
“這是害你被車撞的一點補償。”
雖然好像不完全是這樣。
“不不不,我自己走路不小心,和郭老師沒關系。”郭湄大概想起了那天晚上兩人的通話,眼神一滞,不無局促地垂下頭,“再說要不是那一撞,我沒機會認得冷安萱,也沒機會認得秀姑,更別說去蓮花鎮找人了,說起來這還是好事。”她又擡起頭來,堅定信念似地重複了一遍,“對,明明是好事,這不叫補償,叫獎賞。”
剛剛黯淡下去的笑容又重新明亮,閃爍着像能量無窮的小太陽。郭行雲輕哼一聲,“很會邀功嘛。”
小太陽便笑成了彎彎的細月亮,“這怎麽是邀功,你嫌我不會開車,我第二天就去報了駕校,過幾天就能拿駕照了,還有蓮花鎮那十九個村,我按大小遠近做了套方案,按順序走最省時省力,您說該不該賞?”
這是郭湄最招牌的笑,帶着張牙舞爪的自信,和直來直往的讨好,讓人明知有所圖卻依然無法抗拒。只是在這坦蕩蕩的工巧賣乖之外,還有另一個心思深重雲遮霧罩的郭湄,職業病的他從發現之初便不斷試圖揣摩和挖掘——而直到晚春夜裏她在電話那頭控制不住大哭的那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當她是個客觀研究的對象,一如他拍過的一樹一葉一草一花,他更想做的是保護她,改變她,叫她再沒有傷心痛哭的第二回。
現在她笑了,這數千公裏的額外距離便不是白費。
“我該走了,出關還需要時間。”郭行雲起身,郭湄也跟着站了起來,抱着旅行袋亦步亦趨,視線直勾勾地停在他發梢,“那個,郭老師有空還是打理一下吧,小日本最愛以貌取人了。”
去過日本都不知道多少次了,郭行雲還是笑着點頭,“知道。”
他還想叮囑她,專心寫論文別再不務正業,走路要看車別再撞出包來,幹肉奶酪悠着點吃別一下子都消滅了……話到嘴邊,卻又什麽都沒說,只塞給她兩張人民幣,“打車回去,路上小心,我會盡快回來。”
六小時後,郭行雲走出成田機場。項目組派來接他的車緩緩滑入上下客區,車窗搖下來,駕駛座上探出個挽着松松麻花辮的高挑女子,墨鏡遮住大半張臉,唯一雙紅唇分外明豔。
郭行雲大感意外,居然是圖片社在臺灣的運營總監蔣袖心。
“不能是我嗎?”蔣袖心嫣然一笑,示意他上車,“廈門怎麽樣?”
“機場都沒出,什麽怎麽樣。”郭行雲一語帶過,“你怎麽過來了?”
“Matthew半路撂挑子,社裏都轟動了好麽,我還不過來看看熱鬧?”
Maeda的業務遍及全球,日本分社獨立運作,根本不在蔣袖心的支持範圍內,這次把郭行雲臨時調過去救場,還是Maeda老先生直接下的指令,蔣袖心連借口都找得這麽随便,郭行雲略感無奈,“又是我媽的意思?”
“這話我不能說,我現在可是出公差。”
姑且當她只是出差,“順便”替曲揚盯着自己的吧,說好六月回臺灣,突然推遲到七月,母親要懷疑那也沒辦法,只是做完這個項目他要先去趟廈門,一早就跟她報備過,難道多待幾天少待幾天,他還有必要對自己親媽說假話?
其實母親未必不信他,只是做不到無動于衷罷了。
袖心也不是不明白,跑這一趟,更像是給曲揚的一片安慰劑。表面上她總替曲揚盯着他,事實上沒有她,短兵相接的母子倆矛盾會更尖銳。
想到這裏,哪怕心事重重,也不能不打起精神說一聲“謝謝”,蔣袖心摘了墨鏡,抿唇一笑,美眸裏盡是通透了然,“不用謝我,趕緊找到你大哥,大家就都解脫了。”
解脫?那可未必,母親的個性沒人比他更清楚,找不到也就罷了,找到了如何相處才真正叫人頭痛,父親一生念念不忘的遺憾猶在耳邊,他也不可能對那些越來越明确的線索心安理得地視而不見……偶爾他也會自我懷疑,是不是自己太固執了?
父親六十五歲才得了他,卻幾乎從未溺愛過這個兒子。郭行雲記事起,接受的理念便是要獨立、要堅強、要明辨是非、要堅持己見,父親老邁了,沒有太多時間陪着他保護他,慢慢等他長大。如他所願,長大成人的郭行雲沒有變成那個階層常見的纨绔子弟——卻真的格外地固執,和過分地有主見了。
而他的母親曲揚,從不惜與家族決裂也要追随年長自己整整二十八歲的郭彤那一天起,就注定不是個平庸柔順的女人。
他和母親之間,竟是誰也不肯先低頭……
但無論如何,阿菜當然是越快有下落越好。“希望如此吧。”他自言自語着,疲倦地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蔣袖心剛要說話,就聽叮的一聲響,她和郭行雲随便慣了,替他拿起中控臺上的手機看了一眼才交給他,“郵件。”
是郭湄給他發的照片,裝滿食物的旅行袋被掏空了,一條織滿哈薩克圖騰的羊毛睡袋松松垮垮地搭在袋口,附七個大字——“這又是什麽意思?”
除了吃貨,郭湄的第二個屬性就是覺主,坐他車來回東山島兩趟,不分早晚睡足四回,回回都裹着他外衣深埋夢鄉,他有點擔心,問她是不是不喜歡長途坐車,她才招認自己從小就以“覺主”雅號聞名江湖。現在送一袋子零食再拿一條睡袋壓箱底,實在很像郭行雲一貫的,不動聲色調侃的風格。
但這回郭行雲的确被冤枉了,他在哈薩克集市上轉悠,買肉幹馬腸之餘也順手給自己買了條睡袋,助理沒搞清狀況,一塊兒打了包,還放在最底下。其實這睡袋比那些零食加起來還貴不少,可是送出去了當然不能再讨還,郭行雲索性回她,“下次去東山你就可以睡後座了。”
一會兒郭湄回過來,“不用!下次我來開車!”
郭行雲繼續,“你會睡着,我不敢坐。”
“咱們走着瞧!”
這丫頭,越來越随便了……郭行雲暗笑,也不跟她争最後一句,收起手機,才發現蔣袖心微偏着臉,似乎在剛過去的兩分鐘裏對他進行了持續不斷的觀察。
“怎麽了?”
“朋友?”
“嗯,跟你提過的,在廈門幫我查點資料。”
“上回接阿姨電話的就是她吧。”
那麽件小事,曲揚竟真的去找袖心求證,郭行雲對親媽已經無話可說,袖心不同,他還是給了句解釋,“是廈大攝協的小會員,算是我的學生。”
“只是學生?”
“不然?”
蔣袖心便笑得意味深長,“輾轉半個中國就為見一面,我怎麽沒有這麽好的先生。”
這話有點誅心,郭行雲不得不板起臉,“袖心,那還是個孩子。”
他是真把郭湄當晚輩細心呵護的,這句話他說得理直氣壯;可曲揚剛剛來到郭彤身邊的時候,難道不更是個十足的孩子……這樣一想,又不那麽有底氣了。一時之間,郭行雲也難掩迷惘,才剛因為郭湄而愉快起來的心境,又因為郭湄而不自覺地有些煩躁。
薄暮中的東京灣燈火輝煌,彩虹大橋橫練飛度,橋下霓虹滿映,恰似銀河九天,正月裏他帶她駛過跨海大堤上廈門島時,也是一樣的白夜如晝,郭湄歪靠在副駕上還未醒來,大半張臉都縮進他外衣領口裏,露出的那一點點,勾勒出繁花似錦中格外安谧的側顏。
真的只是個孩子啊。他壓抑着長呼出一口氣,不讓胸口起伏出太大的動靜,視線挪回車裏,正對上蔣袖心探索的眼睛。
“我很久沒看到過你這麽豐富的表情。”她坦言。
“你又開玩笑。”都不是小孩子了,誰還不會掩飾情緒,何況,他也的确沒什麽情緒。
“剛才就該讓你照照鏡子。”蔣袖心笑着反駁,“你剛才的樣子,就像十年前……你在圖片社大門外給我打電話,不知道我就在旁邊咖啡廳裏,隔着玻璃窗什麽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們相識至今,正好十年,他第一次被Maeda親自約見,她是剛進圖片社的小職員,他給她打電話,說了什麽,腦子想的又是什麽,郭行雲都記不太清了。他不敢再談這個話題,看上去愈合完美的傷口,也許還流淌着輕微的疼痛,不傷筋不動骨,卻足以構成他必須小心繞開的禁區。顯然蔣袖心也很清楚他的沉默,笑了笑,雲淡風輕,“不說了,再說就真成怨婦了。”
可終究還是忍不住,“凡心所向,素履所往。生如逆旅,一葦以航。可是阿雲,你要相信,再漂浮動蕩的軌跡,或遲或早,終有它自己的圓心。”
作者有話要說: 後半章又拖了……我發誓下一章就讓湄湄和郭老師在一起(呃,是地理上的在一起)然後就基本不分開啦(異地什麽的傷不起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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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在最開始的時候,也許只是一線不落痕跡的牽挂和心疼……
☆、鳳凰花開
我喜歡你
是我獨家的記憶
誰也不行
從我這個身體中拿走你
在我感情的封鎖區
有關于你
絕口不提
沒問題
——陳小春 《獨家記憶》
盛夏七月的午後,廈門大學2010屆本科生畢業典禮在建南大禮堂隆重舉行,偌大校園處處是穿學士服戴學位帽,領着親朋好友拍照留念的畢業生。郭行雲穿梭于人群中,當年導師為自己撥流蘇的畫面,穿過十二年俗世營營,漸漸又在腦海裏清晰起來。
那個天天忙得陀螺一樣的女孩子,今天是不是也偷了半日閑,呼朋引伴,最後一次行走這即将告別的校園?
此番是應攝協會長的邀請來觀摩畢業典禮,并非為她而來,看完學位授予儀式,他也不打算專門去找她,可人群中遇到相似的背影,郭行雲還是會下意識地留心,一駐足,再注目,在麗人翩跹的校園裏慷慨貢獻着回頭率。
可惜過盡千帆皆不是,一直漫步到上弦場,他都沒碰上郭湄,倒是又一次被人拉去幫忙拍合影的時候,無意中在取景器裏看到了郭藍。郭大小姐一身嚴嚴實實的學士服,依然擋不住明眸皓齒,光彩照人,倒是他相比去年變化不小,拍完合影去還相機,郭藍才勉強認出他來。
“是你呀!來找湄湄?”
“不是,攝協邀請,過來看看畢業典禮。”
“典禮早結束了,現在就是沒事啰?”
郭行雲一笑,“怎麽?抓壯丁嗎?”
郭藍一沒上過他的課二沒打過他的工,對他沒有半分郭湄的恭敬,拉了他就往自己那堆小夥伴裏去,“你閑着也是閑着,有便宜不占是傻瓜。美女們,快擺好隊形,專業的來了……”
于是□□個花枝招展的女孩子,拍完大合影拍單人,拍完單人再三三兩兩拍組合,郭湄帶着許懷謙過來的時候,姑娘們已經阿雲長阿雲短地叫得随便。郭湄額上飄過三條黑線,拿着郭藍的相機往前翻,“三十多張?乖乖,郭藍你知道他一張片子值多少錢嗎……”
“他敢跟我算錢?”郭藍柳眉一豎,“你替他找人,跑去同安一個村一個村的問,還被狗咬了一回,精神損失費就不說了,藥費車費營養費誤工費要不要來算一算……”
正跟許懷謙寒暄的郭行雲立刻朝郭湄望過去,郭湄只得讪笑着解釋,“是我自己手欠,非要摸它家狗崽……”
她順勢瞪了郭藍一眼,結果許懷謙又瞪了她一眼,“我早說派個人陪着,你不肯,也不知道是誰跟我抱怨散夥飯不能吃海鮮真是憋死人……”
郭行雲一下子被逗笑了,天大地大吃飯最大,這确實是郭湄的風格,可這孩子也太不仔細了,不是被車撞就是被狗咬,說起來還都是因為自己,想教訓兩句怕衆目睽睽傷她面子,想關心兩句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後還是順了郭藍的意思,勞力補償。若說之前是看在郭湄面上随意幫郭藍拍幾張,現在有心表示歉意,就萬萬不能敷衍了。郭行雲主動去車裏拿來自己的相機和三腳架,幫姑娘們挑選背景、角度,調整姿态,從南門拍到西門,從系館拍到圖書館,光濾鏡就換了三四個,拍出來美型也有,搞怪也有,懷舊也有,後現代也有,态度絕無不耐,要求盡量滿足,額外還貢獻不少創意,就連對他最客氣疏離的許懷謙,最後都半開玩笑地說“郭老師真是德藝雙馨”。
郭行雲怎麽都聽不出第二個意思,不曉得為什麽郭藍在一旁笑得花枝亂顫,郭湄看不過去,拿手機搜了張照片給他看,“喏,這才是德藝雙馨的郭老師。”
好吧,兩岸文化差異,這個叫郭德綱的家夥,他是真的不太熟……
散了場,許懷謙要送姐妹倆回家,郭行雲叫住郭湄,說有事要交代,郭湄便揮揮手叫郭藍先走,等上了郭行雲的車,端得很齊整的笑容一下子耷拉下來,“郭老師……”
“幹嘛這副樣子?”
“那個,去蓮花鎮的事,我沒別的意思……你看我都沒報工作量……”
他避開衆人要談的難道是這個?郭行雲嘆了口氣,“那個待會兒再說。咬到哪兒了?”
郭湄伸出左手,纖秀腕骨上有兩顆淺淺的牙印,不算深,但肯定當時是見了血的。當着那麽多人,他說不出太親近的話,現在獨處了,心裏反而蹭地冒了無名火,打不得罵不得,幹脆抓住她左手拽她過來,用力擰了下她的鼻尖,“下次再自作主張我就炒你鱿魚。”
“你都回來了,哪裏還有下次……”郭湄捂着鼻子倉皇地縮回去,不知是被擰疼了,還是被吓住了,還是別的什麽原因,曬了一下午的臉在臨近傍晚的光線中格外地紅,讪讪的怯怯的聲音,細小荏弱,卻有着奇特的放大他情緒的力量。郭行雲沉默半晌,盡量壓下那些沒來由的煩躁,沉聲說道,“郭藍說的那些費用,我會一并算給你。”
“哦。”他有的是錢,郭湄當然不推辭。
“明天周六,跟我去蓮花鎮。”
“哦。”這也是一早說好的。
“照片都在SD卡裏,你直接帶回去拷給她們吧。”
“哦——那我先看看照片。”郭湄從後座上拎過相機包,熟門熟路地打開相機浏覽起來,一邊看還一邊品評,這張角度不錯大家都顯瘦,這張光線打得很懷舊,這張再拉遠一點就能照到芙蓉湖裏的黑天鵝了……
郭湄窩在副駕上,唠唠叨叨地摁着next,眼裏的笑容專注而淺顯,郭行雲那點說不清是心疼還是惱火的小情緒似乎全然不在她感知範圍內——算了,本就沒必要讓她知道——就這樣陪她坐在車裏,看她随着自己拍出的畫面一驚一乍地變換表情和語調,已經很好了,比他走進校園時所設想的,要多出很多了。
只是沒有想到,郭湄的手會在其中一張照片上驀然停住,一直回蕩在車裏咕叽咕叽的說話聲也突然消失了。
郭行雲順着她視線看下去,那是一張抓拍于建南樓群外的照片,棕榈樹、沙灘、海灣和海對面的南太武山,勾勒了一脈隐隐約約的背景,也烘托出了一對戴着學士帽的身影,焦點落在兩個女生之間,她們并肩而坐,喁喁私語,前景則是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孩,悄悄回眸的側影虛化得很模糊,洩露的,卻是她們不曾察覺的溫柔眷顧。
不是每個攝影師都能捕捉到這樣細膩微妙的瞬間,也不是每個被鏡頭和異性同時關注的女孩都像郭湄這樣,小心翼翼地問攝影師,“我可不可以,把這張……删了?”
“你有全權處理的權利,但是……”郭行雲傾身過去替她按下next,“到家再說,不要馬上做決定。”
郭行雲不知道郭湄最後做了個怎樣的決定,至少在她下車前,所有照片都還是原樣留着的。目送郭湄匆匆離開的背影,他忽然有點遺憾,SD卡裏屬于她的畫面并不多,但每一張都是他用心的成果,是不是應該自己先留一份,再讓她帶走呢……或者再找個什麽借口,讓她發回給自己……
閑來無聊的亂想中止于第二天早晨,郭湄開門上車的時刻。
郭行雲看看表,再看看她——遲到二十分鐘,好吧,也不是第一次了,但上一次不是這個樣子啊——眼圈青黑,眼皮浮腫,昨天還晶亮晶亮的黑眼睛好像怎麽都睜不開,唯一不變的是搶先道歉的風格,“對不起對不起郭老師,沒聽到鬧鐘響……”
畢業典禮結束鬧通宵是人之常情,但她看上去實在是太疲憊了,今天又只在市內,沒有長途車程讓她補覺,郭行雲仔細瞧着她蒼白的臉,“昨晚沒睡好?不舒服的話今天就算了,我自己去也一樣。”
“沒有不舒服,只是起猛了還沒醒透。”郭湄連連擺手,郭行雲問她吃早飯沒有,她點點頭,又從挎包裏摸出一罐紅牛,“放心吧,給我五分鐘,保證精神抖擻。我做了那麽多功課還被狗咬了一口,不去豈不浪費?蓮花鎮十九個村,以前每個月初一十五各開一次鎮集,秀姑碰見黃老太太的那個菜市場,就是西邊的鎮集,所以咱們應該先從軍營、上陵、內田這幾個村開始,金光湖旁邊那兩個村子是八十年代才開發的,戶籍資料很全,我查詢過,确定是沒有,東邊的不算,剩下七個村,運氣好,也許這個周末就能有結果。”
郭湄将地圖放在膝蓋上,一手端着紅牛,一手在事先畫好的路線上劃圈圈。車子自西向東駛入環島路,夏日清晨的陽光鋪天蓋地灑進前窗,沖淡了她臉上所有不夠明媚的色調,好吧,郭行雲決定不去揣測她昨夜如何荒唐,那麽聰明伶俐的一個姑娘,他操心也是多餘……
車子先到內田村,這裏郭湄也曾經踩過點,村裏保存了文.革後所有村民的戶籍信息,雖然沒有黃老太太的名字,卻有一位吳老太太值得拜訪。老太太年輕時裁得一手好衣服,常帶着手工活去趕集,四鄰八村人脈甚廣,又聽說和黃老太太一樣出身同安馬巷陳氏家族,兩個婦人年歲差距雖大,卻很有可能彼此認識,只可惜上次郭湄到內田村時吳老太太身體不适正卧床,她就沒敢上門打擾。
蓮花鎮緊挨特區,大部分人都已不再務農,經商的經商,打工的打工,到了周末,上午十點的內田村清靜得很。郭湄走到吳家小院門口按了半天鈴都沒人應,怕吵了別家,幹脆推門進去,脆生生喊了兩聲阿嬷,屋裏屋外仍然一片沉寂。郭行雲疑惑,“之前約好了,老人家不會臨時出門吧?”
“不會,村委主任說吳阿嬷身體不好,輕易不會出門。”郭湄走到堂屋前,見郭行雲敲了兩次門還是沒動靜,自己就趴在窗臺往裏看,這一看便是一聲驚叫,“哎呀!”
郭行雲立刻過去,只見一個老婦人伏在搖椅旁,頭頂對着他們,看不清表情,伸出的右手卻撓着椅面不住顫抖。屋裏再無旁人,郭行雲飛快環視一圈院子,找了根鐵鍬回來,“湄湄站遠點。”
郭湄退開,郭行雲揮鍬用力砸向窗戶,夏季家家開着窗,金鐵相交一聲巨響,窗上防盜的鐵條砸彎了一根,他扔下鐵鍬,兩手握緊彎了的鐵條咬牙一拽,生生将它又拽彎幾分,還要再拽,被郭湄一把拉住,“行了我過得去!”
一樓的窗臺不低,郭行雲屈膝,讓郭湄踩着他膝蓋攀上去,饒是郭湄苗條,還是費了不小力氣才擠過鐵條,落地先給他開門,兩人沖到吳老太身邊,郭行雲小心翼翼抱起她,老太太半睜着眼,嘴角流涎,似是要擡起右手卻使不上勁,左手則以一個怪異的姿勢垂在身側,郭湄失聲叫道,“這是中風!”
老太太意識還在,聽到中風兩字更加掙紮,嘴裏咿咿呀呀叫着,郭行雲趕緊握住她尚有知覺的右手,“阿嬷別緊張,我們送你去醫院,湄湄,快去打電話!”
郭湄早将手機夾在耳朵和肩膀之間,一邊和急救中心通報地址,一邊示意郭行雲和她一起将吳老太平擡到沙發上,又拿了個靠墊墊着頭頂讓她略擡頭。打完電話,不等郭行雲開口,又解開吳老太束得嚴嚴實實的領口,掰開她的嘴,取出假牙,讓她偏臉躺着,十指不斷按壓她的兩臂和掌心。郭行雲沒有處理中風病人的經驗,但見她一樣樣做下來沒有絲毫猶豫,心下稍安,正想出去接救護車,免得他們浪費時間找地址,就聽老太太喉嚨裏一陣咕嚕,低頭一看她胸口急促起伏,臉色也一下紅漲起來,神色極其痛苦,卻連咿咿呀呀的聲音也發不出來。
“有東西堵住了?”郭行雲立刻問道。郭湄皺眉不答,将耳朵貼到她喉嚨處聽了聽,起身沖到冰箱前,翻出一盒酸奶扒下吸管,回來捏開老太太的嘴,将吸管小心插到舌根後面。郭行雲緊盯着郭湄來回奔忙,随着她動作疑心愈盛,直到她仰頭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埋頭俯下身的時候終于忍不住了,“幹什麽?”
“吸痰啊!”郭湄推開他攔在自己身前的手臂,“阿嬷現在完全呼吸不了,等救護車來就來不及了!”
若不是親眼所見,郭行雲幾乎不相信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居然會這麽做——即使親眼見了他也沒法放任她這麽做!他一把拽開她,“我來。”
“郭老師!”郭湄急道,“你不會!”
“你以前實地操作過?”
郭湄搖頭,“可是……”
“都是新手,別跟我争。”郭行雲将她推到一邊,“去,給我倒杯鹽水來。”
郭湄把垃圾桶搬到他腳邊,自己奔向廚房。情況危急時不我待,郭行雲來不及做更多心理建設,為了吳老太太性命,為了郭阿菜的下落,為了……為了這個懂事又愛惹事的小姑娘,他握了握拳頭,豁出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來,跟我默念,許懷謙是一級大腹黑,大腹黑……
再跟我默念,救人要緊,救人要緊……
☆、君無戲言
我從來沒想過
我會這樣做
從來沒愛過
所以愛錯我
從哪裏起飛
從哪裏降落
多少不能原諒的錯
卻不能重來過
——王力宏 《愛錯》
郭湄端水回到客廳時,郭行雲已經吸得差不多了,接過水杯,示意她照顧吳老太,自己起身往洗手間去。吳老太通了氣管,雖然還是口舌僵直,至少神色舒緩了下來,郭湄稍稍放心,回想剛才,方深覺郭行雲作風之果斷硬朗——給素不相識的老人吸痰,真不是誰都能做到的,包括她自己,忍得下那份本能的反感,也并非沒有原因。
不一會兒急救車到,醫護人員接手吳老太,郭行雲跟車去了醫院,郭湄則留下來找鄰居照看壞了窗戶的屋子,并聯系村委會聯系吳老太的家屬。不想吳家唯一和老太太同住的小兒子一家去了辰州鄉下,接到電話立刻往回趕,最快也要三小時。郭湄不可能留在內田村等他們,交代完事情就拿出郭行雲留下的車鑰匙,自己開車去和郭行雲會合。
吳老太是中風,鎮上的衛生所救治不了,急救車直接把人拉去了位于同安區的市三院。郭湄和村委主任趕到時,老太太還沒從急救室裏出來,村委主任取了錢,歸還了郭行雲剛才墊付的費用,就匆匆離開去辦住院手續。郭氏師徒倆忙活了一上午,到現在才有功夫坐下來說話。
“今天,實在是謝謝郭老師了……”郭湄很認真地和他道謝。郭行雲反問,“你這是替吳家人謝我?那誰來替他們謝你?”
“不是……我是說……”郭湄猶豫着,說不出吸痰兩個字,怕郭行雲不想再聽,誰知不用說,他能也猜到她意思,反過來安慰她,“我們常年出門在外,比這更誇張的也見過,沒什麽。”見她還是眉頭不展,又笑着說,“東奔西跑的人抵抗力強,總比你安全,不用想太多。”
郭湄想起他每次出門幾個月,回來都野人一般,的确是不勞別人多操心的模樣,便釋懷不再去想。兩人肩并肩坐着,郭行雲忽然問,“你學過中風急救?”
“也不算學,只是大概知道一些。”郭湄垂下臉,望着醫院走廊上深綠色的踢腳線,“爸爸去世時阿嬷中風過,後來我就自己查了書,降香姐——懷謹哥的女朋友也教過我,只是阿嬷那一回中風處理不及時,恢複得很差,後來又中風過兩次,現在已經完全不能下床,神智也不清楚,我跟她說話,她都不知道我是誰。”
一個長期癱瘓在床又意識模糊的病人,會給家裏帶來多大的痛苦,郭湄深有體會,面對同樣病症的吳老太,郭湄也很難說自己的一舉一動,僅僅是想救人,還是想彌補當初因無知而造成的遺憾。郭行雲聽到這裏當然也懂了,沒有更好的安慰,只能随她嘆息一句,“這麽多年,你也不容易。”
郭湄卻搖頭,“最不容易是阿嬷自己,她小時候父死母嫁,族裏東家一口飯西家一塊布那麽養大,太嬷怕她無依無靠被婆家欺負,才叫她嫁來郭家跟着自己;可是郭家太窮,幾個孩子除了我爸都沒養活,七八年爺爺學人家偷渡美國,有人說他沒到岸就死了,有人說他被抓死在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