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新增加的保镖是為什麽,因為那根本不是車禍,是鴻運得罪了人,有人要報複郭家,爸爸替郭伯伯參加活動,是那天臨時決定的,他們要撞的本來是郭伯伯……
“郭家一直覺得,爸爸是替郭伯伯死的,他們給阿嬷治病,給媽媽高額的生活費,把我接到郭家去養……媽媽又舍不得離開我,後來郭家就讓媽媽去做管家,這樣我可以待在媽媽身邊,他們又可以随時關照我。我的學費是他們出的,他們給藍藍請家教、上琴課、參加夏令營買電腦,統統都有我的一份,媽媽不要,陳奶奶說,郭家欠我們一條命,對我怎麽好都不過分……
“可是他們不知道,爸爸本來可以不死的,那些人報複鴻運,并沒想要郭伯伯死,那輛大卡車撞過來的時候,我在副駕,爸爸拼命往右打方向盤……那一幕我記了很多很多年,以前不懂,後來明白過來,卻沒有辦法告訴媽媽,告訴陳奶奶郭伯伯,爸爸是因為我死的,欠爸爸一條命的是我不是他們……我不知道怎麽說,真的不知道……郭家對我有多好,我心裏就有多難受,我享受的一切一切,每一分錢,都沾着爸爸的血,我不想用,我拼命打工要獨立,可郭家這麽多年一直照顧我,照顧奶奶,藍藍把我當妹妹,郭茗把我當姐姐,就連許伯伯許阿姨,阿謙和懷謹哥,也是因為這個,對我比對藍藍還要好,我知道他們付出的早就不只是金錢,我就是想還,都不知道怎麽去還……
“可是我真的不用還嗎……我可以心安理得當自己是郭家的債主嗎……郭家再好,奶奶還是癱瘓了,媽媽還是守寡了,爸爸死的時候還不到三十五歲,如果不是我非要搭他的車……欠債欠得最多的是我,是我郭湄啊……”
作者有話要說: 郭老師表示,這一章是自己的大逆襲,但郭湄爹你跑出來搶戲是為哪般,還有那個冷安萱,你不好好在《知為誰生》裏待着出來打什麽醬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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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清一下,郭藍家絕對沒有主觀把郭湄爹推出去做替死鬼的意思(不然郭湄不可能和郭藍關系這麽好了)。從常理看,黑道白道收到報複的風聲,那應該是盡力扼殺對方的計劃,畢竟不能一輩子防賊。退一步說,大不了不走那條道不參加那活動就好了,犯不着犧牲一個心腹幹将。這是親情文,不是黑幫文:)
☆、克力士劍(本章完)
多希望我是盞燭光
在你需要時候發亮
當你迷失指引方向
讓你脆弱時不再迷惘
我的心是一片海洋
可以溫柔卻有力量
在這無常的人生路上
我要陪着你不棄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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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美琪《我心似海洋》
這是埋在心底十三年的死結,郭湄沒告訴過母親,沒告訴過藍藍,因為郭許兩家的關系,連自小崇拜仰慕的懷謹哥,她都沒提過一個字,曾經以為自己會抱着秘密,不崩潰就一直到死。對着手機嚎啕大哭之前,郭湄也沒有想過,說出這一切并不像自己以為的那麽難。
可能因為電話那頭是郭行雲,一個認識了許多年,卻只見過幾面的人,一個只見過幾面,卻和她分享過許多陳年隐秘的人,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郭湄斷斷續續說了許多,郭行雲一直靜靜聽着,等她說完也止住了抽泣才問她,“當年報複郭家的兇手,找到沒有?”
“找到了,司機是替罪羊,判了重刑,99年華遠案發,陳奶奶暗中出力,那一家都進去了,主使的那個……後來在監獄裏死了。”
“那就是說,兇手已經明正典刑了。”
算是吧,雖然父親的死依然是橫亘在兩個家庭之間的巨大創口。
“湄湄,沒有人等着你去報仇,你不欠你爸爸,更不欠郭家,罪魁禍首不是你,你明白嗎?”
道理她都懂,可有些事不是說得出就能做得到。郭湄相信郭行雲的每個字都發自內心,所以她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敷衍地回答我明白,我會努力,可除了這些,她還能說什麽呢。
郭湄輾轉反側,雪白枕上留下洇濕的痕跡,該說的似乎都說盡了,電話還亮着,握在手裏都熱了還舍不得挂,“郭老師,”她用濃重的鼻音說,“對不起,我讓你失望了。”
郭行雲沒有直接回答,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卻是個不相幹的問題,“湄湄,你知道馬來劍嗎?”
郭湄一愣,努力從混沌腦海裏找到一線頭緒,“馬來克力士劍?”
馬來克力士劍和日本刀、大馬士革刀并稱世界三大名刃,隕鐵打造,精美絕倫,七百年來享譽歐洲,號稱南亞冷兵器之王。廈大有不少東南亞留學生,郭湄有個同學家裏就收藏了一把象牙柄銀鞘的蛇形克力士劍。
只是這和她的故事又有什麽關系?
“有一年我們做馬來文化專題,在南蘇門答臘遇到一個叫Ghafar的老鐵匠,他家有一把祖傳的克力士劍,十三道彎,刻着豆蔻、可可和生姜花的紋樣,非常漂亮。Ghafar除了打鐵謀生,其他時間都用來研究這把劍,他平生最大的願望就是重現克力士劍的鑄造工藝。”
郭湄輕輕“啊”了一聲。克力士劍名動天下,歐洲貴族素以收藏一柄馬來佳刃為榮,它的傳統制法卻在侵略者占領馬來群島的過程中逐漸失傳,後世不乏科學家試圖恢複,迄今無人成功,僻居一隅的老鐵匠想以一人之力再現祖先輝煌,又談何容易?
“Ghafar打了一輩子鐵,那柄克力士劍也在鐵匠鋪裏放了好幾十年,很多路過的游客都看中過它,Ghafar不賣,但如果來人真心喜歡克力士劍,他會親手打一枚戒指送給他,并且記下戒指的重量,等他送出的戒指和那把劍一樣重的時候,他會把劍送給最後得到戒指的那個人。”
郭行雲一面說故事,一面發來了幾張照片。翠綠欲滴的闊葉樹,小船緩緩漂過的溪流,四處溜達的土狗,破舊的鐵匠鋪,最原始的蘇門答臘雨林旁生活着最倔強的老鐵匠,黝黑面孔被歲月砍鑿,被爐火烘烤,對着鏡頭時,竟還笑得像個剛走出雨林的羞澀少年。
“Ghafar打了四十年鐵,送了二十年戒指,克力士劍一直挂在鐵匠鋪的牆壁上,村人都說他不可能放棄那把劍,送戒指什麽的只是招徕顧客做鐵匠生意的噱頭。
“我們團隊的主攝影師也是一個馬來文化愛好者,關于克力士劍,他和Ghafar聊了整整一個小時,非常投機,Ghafar就決定送他一枚戒指,戒指做好稱重以後,Ghafar說,再有一枚,他的克力士劍就可以送人了。
“我那時還只是個小助理,為了拍這個主題讀了很多資料,師父和Ghafar聊的時候我也在場,就趕緊問他我可不可以要一枚戒指。其實我只是随便問問,沒想到Ghafar說,可以。他把那枚戒指先送給我,然後替師父打了一枚,和那柄克力士劍一起送給了師父。”
郭湄和所有聽過這個故事的人一樣意外,“但戒指不是只給有緣人嗎?為了湊重量而送戒指,Ghafar何必等二十年?”
郭行雲笑了,“是啊,我也想不到我們會這麽幸運。我問Ghafar,如果不是我,換成別人,換成一個聽都沒聽過克力士劍的人,他還會不會留着那一枚戒指,繼續等下去。他說不會,他已經打了一輩子鐵嘗試了一輩子鑄劍的辦法,卻一直做不出真正的克力士劍,這把劍爺爺研究過,父親研究過,他也研究過,可他兒子不想再研究了,劍和他們家的緣分已經到頭,現在,是該放棄的時候。”
郭湄望着劍光中老鐵匠安然微笑的臉,一時默然。
“那年我二十三歲,剛服完兵役成為一名職業攝影師,而蘇門答臘是我第一次出境工作的拍攝地。這些年我走過了很多地方,卻一直記得Ghafar和他的鐵匠鋪。湄湄,哭着堅持是一種勇氣,笑着放棄又何嘗不是。”
郭湄聽到自己一字一句的問話,“郭老師,你要我放棄?”
“湄湄,我希望你放手。”
他知道她很為難,很茫然,執着了十幾年的理念幾乎已經是生長在生命裏的一段血肉,堅持會痛,放棄更痛,屏幕上蛇形十三彎的隕鐵劍泛着寒光,他親手教她壯士斷腕,刮骨療傷。
第二天一早,許懷謹打電話來的時候,她已經可以發自內心微笑着說,“我很好,我沒事。”
其實傷口還在,才止了血尚未複原,只是敷了藥要靜待它慢慢長好,在這之前,她不想再揭開看第二次。
哪怕是懷謹哥也不行。
“真沒事?”許懷謹含笑的話音帶了點起伏的節奏,他大概正在上班路上,郭湄能聽到街頭小販漢藏夾雜的吆喝,“你不說實話,影集我可就不寄了啊!”
“不行!”郭湄叫道,許懷謹自幼愛好攝影,在林芝兩年,拍了不少藏區風光,又用業餘時間做成一本影集,郭湄讨要了很久他才答應送給她,哪能說不給就不給,“真的沒事懷謹哥,我就是和藍藍鬧了點別扭,小事,你別管了。”
“你倆小時候不搶吃的不搶玩的,好得跟一個人一樣,怎麽大了反而鬧別扭。”姑娘們的小糾紛許懷謹當然不會追根究底,只是大包大攬地安慰她,“別難過,她是姐姐應該讓着你,回頭我說說她。”
懷謹哥還會是一如既往地偏心自己,這讓郭湄心裏有點甜,又有點澀,這份疼寵有多少是為她,有多少是為她代藍藍承受的所有傷痛不幸……郭湄用力甩甩腦袋,昨晚已經打定主意要放開,盡管嘗試需要代價,改變難免陣痛,但是郭行雲向來不是個饒舌碎嘴的人,難得給她講那麽長一個故事,春風化雨,不就是為了她能輕裝前行。
“懷謹哥,別去找藍藍,是我不好,我會跟她說。”郭湄一邊說一邊麻利地收拾東西,許懷謹要上班,兩人再聊幾句也就挂了。她給冷安萱打了個電話說自己安然無恙,這就準備回學校了,沒想到冷安萱連連叫她別動,自己還有別的事不能親赴醫院,冷家專門去接她的人馬上就到。
好家夥,這一撞竟撞出個大金主來,看到制服司機拎了大包小包滿手的營養品跟在一個西裝革履氣質幹練的中年男子身後,郭湄着實吓了一跳。來人自稱是冷安萱堂兄的秘書,三小姐駕駛不慎撞到她實在是不好意思,小小禮物不成敬意,知道郭小姐家住廈門,改天三小姐必再親自登門向郭家長輩道歉。
郭湄接過名片,“雲緯”二字赫然在目,她這才意識到,冷安萱竟是華南赫赫有名的地産集團雲緯的三小姐。
吃驚歸吃驚,郭湄還是維持了表面的淡定,回到學校收拾一番,緊趕慢趕弄完開題報告,摸出郭行雲給她的聯系方式找到那個研究員,一頭紮進了市圖書館。盡管郭行雲一再說先養好傷要緊,其他事都可以慢慢來,她自己并不想拖延時間,一來跟研究員老前輩打過招呼不好讓人家等,二來對黃老太太和郭阿菜的去向她還是挺好奇的。民國時期的館藏資料區域并不對外開放,郭湄拿着特別通行證埋首故紙堆,民國光影撲面而來,要不是雙手戴着矽膠手套,還真有點不知今夕何年。
一連泡了幾個晚上,終于有一天,郭湄被人堵在宿舍門口。
“拜托,搞什麽啊,本科畢設有這麽忙嗎?每次打電話都說在圖書館!”郭藍提着大包東西沒好氣地随她進門,“別跟我說你真的在做畢設,你那畢業論文去圖書館憋還不如上網拷貝更快!”
郭湄才無心聽她抱怨,自給自足拆了包裝,“影集!”她驚喜大叫,“怎麽寄到你那裏去了?”
“寄到家裏了,我給你拿過來,你說你都幾天沒着家了?”郭藍斜睨着她,“還有霞嬸給你做的梅幹菜、固元膏,阿謙這趟出歐洲帶的化妝品……姐對你好吧?”
“我們家藍藍最好了。”郭湄摟着她用力親了一口,雪膚上留下個濕乎乎的口水印。從小一起長大的姐妹倆能有什麽隔夜仇,郭藍大發雷霆,不過是被她的任性別扭傷了心,若不是為她好,驕縱慣了的藍藍才懶得理她。郭湄捧着影集坐到郭藍身邊,姐妹倆頭碰頭看許懷謹的心血之作,并不豪華的封面底下,有色季拉山的漫山杜鵑,南迦巴瓦峰的雲海日出,川藏南線最險惡的通麥天險,米堆冰川落冰入湖的蒸騰大霧……塑封起來的照片,每一張都有許懷謹的手書說明。
親手制作的禮物當然價值非凡,郭藍再沒興趣攝影也掩不住羨慕嫉妒恨,“懷謹哥太疼你了,就給我寄了套藏銀首飾,還不知道哪個地攤買的!”
郭湄合上影集想了想,“除了咱們倆,降香姐姐那邊……”
“當然也有了。”郭藍笑道,哪一回給她們姐倆寄東西,會少了沈家一份?“這次寄的主要是藏藥,蟲草、貝母、天麻靈芝什麽的,其實沈爺爺身體還好,哪裏吃得完這麽多……”
“沈家是中醫世家,本來就有收藏好藥的傳統,就算自己不吃,拿來研究也可以。”郭湄倒是很理解許懷謹的意思,“既然是寄到咱們這兒來……”
“那還用說,當然是咱們去看了。”郭藍嘆了口氣,“阿謙工作忙,就不叫他了吧,又是清明前這種時候,許阿姨免不了多想……”
“嗯,不叫他了,他是許家人,上了門沈家壓力也大。”郭湄打開手機看日歷,“什麽時候好呢?沈叔叔他們在不在都無妨,反正沈爺爺一天到晚都在,這周我都不行,下周周末……也就周日下午可能行,我得問問……”
“我靠郭二小姐您到底在忙什麽啊?”郭藍怪叫起來,捏着她肩膀搖,“你該不會是偷偷摸摸談戀愛了吧天天神龍見首不見尾?!”
作者有話要說: 湄湄和郭老師的進展其實不算慢,幾次見面,兩次上東山島,相處時間全加起來也就三天。
郭老師戒指的來歷,郭湄從小玩攝影(但是沒玩好==)的原因,也都可以看出來了吧。
冷家三小姐出來打醬油了喂,猶豫了好久大少爺安菲二小姐冷月還是乖乖呆着不要出來了(按時間算這倆應該正隔着太平洋拉鋸糾結中)。
終于把沈降香請出來了,活人永遠争不過死人,可憐的湄湄啊~~~
☆、繁蕪落下(本章完)
那墳前開滿鮮花
是你多麽渴望的美啊
你看啊漫山遍野
你還覺得孤單嗎
你聽啊有人在唱
那首你最愛的歌謠啊
塵世間多少繁蕪
從此不必再牽挂
—— 唐磊 《丁香花》
郭湄當然沒談戀愛,她又要實習又要畢設又要打工,哪來的美國時間風花雪月。可是再忙她每周大體的安排藍藍也是清楚的,平白多出一項來歷不明的日程,瞞別人容易,瞞郭藍很難。
沒有太多猶豫,郭湄就把幫郭行雲尋親的經過大致告訴給了郭藍,事關他人隐私,郭藍并未追根究底。只是貿然單獨和異性出門她實在不能贊同,“下回有外差你告訴我,我陪你一起去。”
“那不好吧,”郭湄趴在她肩上嘻笑,“郭老師只付一個人工錢,再拉你進來怎麽算?”
“少廢話,再啰嗦我把阿謙也叫上。”
郭湄立刻舉手投降,反正東山島上的情況已經摸得差不多,接下來的重點在廈門,近期外出的可能并不大。郭藍還是不滿意,哼哼唧唧地嘟囔,“非親非故的,成天拉着你跑來跑去,真不像個正人君子。”
郭湄失笑,在藍藍眼裏,郭行雲大概還是酒吧裏那個長發刀疤流浪漢的模樣,“別這麽說郭老師,他人很好。”
“哪裏好?”
哪裏好?郭湄一時竟答不上來。郭行雲不是那種溫文爾雅、無微不至的紳士——就像許家兄弟那樣——他的眼神三分冷漠,三分敏銳,三分戲谑,剩下一分溫和體貼藏在照片、玩笑和稀奇古怪的故事裏,輕易不會示人。
“好就是好,以後介紹你們認識就知道了。”郭湄有點無賴地回答,心裏悄悄地想,遠在拉薩的郭老師不會打噴嚏吧……
當然她并不知道,其時郭行雲已經離開西藏,北上四千公裏取道蘭州去了阿克蘇。他在塔克拉瑪幹沙漠西緣探訪古龜茲文化的時候,郭湄和郭藍也踏進了筼筜湖畔沈降香的家。
曾幾何時,這裏是郭湄最常來的地方。沈家的小花園就對着筼筜湖,許懷謹借口帶妹妹出來玩,半路就拐到沈家,拉着降香去湖上劃船拍照,丢下她和郭藍兩個小尾巴,在花園裏看沈爺爺伺候滿園子能入藥的花。這叫辛夷,花蕾能通鼻竅,散風熱,溫中止痛;這叫合歡,樹皮能消癰腫,活筋骨,安神解郁;這叫女貞,果實能滋肝腎,強腰膝,烏須明目……
“桔子也能入藥嗎?”十二歲的郭湄指着挂滿小燈籠似的桔樹問道。
“當然可以,陳皮能導寒邪,破滞氣,益脾胃,調中,燥濕,化痰,寬及所有藏府,遍及全身之濕。”
不知何時降香姐姐回來了,站在懷謹哥身邊,笑眯眯地回答她,及肩的烏發因為身體微微前傾而垂落下來,散出淡淡的香氣——不是香水或任何化妝品,而是一種溫和悠遠,被陽光曬過的草藥味道,這味道從第一次認識她,聽到她像懷謹哥那樣叫自己湄湄時,就一直彌漫在她身周,而許懷謹也像初帶她出現時那樣,握着她的手,眼裏是只屬于沈降香一個人的,溫暖悅然的微笑。
那個筼筜湖畔的下午,桔樹下一對天成的佳偶,浸潤着辛夷、合歡和女貞的芬芳,長長久久地印在郭湄記憶裏。遠在意識到自己喜歡懷謹哥之前,她就已經深刻地相信他們會在一起,應該在一起,沒有人能将他們分開。
2008年5月12日,汶川發生裏氏8.0級地震,14日,沈降香随廈門市醫療救援隊成趕赴災區,然後,将自己二十七歲的年輕生命永遠留在了那片廢墟。
沒有任何人能把他們分開,除了死神。
一個人甜酸交織的心事,變成所有人悲痛欲絕的心情。懷謹哥傷心之下去了西藏,逢年過節總是郭藍郭湄代他來沈家問候,雖然許太太對沈降香始終不太滿意,沈家對郭家姐妹倆依然友善一如往昔。
可即便是這樣,郭湄也再沒有去過沈家那片藥香氤氲的小花園。
這兩年,沈叔叔沈阿姨老得很快,每一次見面,皺紋和白發都比上一次更叫她驚心,原來就滿頭霜雪的沈爺爺倒沒有什麽變化,也許老人一輩子颠簸動蕩,生死早已看開,許懷謹最痛不欲生的時候,反而是他來勸慰這個深愛着降香的年輕人。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那時他說,“總是要歸去的,降香只是走得早了些。”
于是大家互相安慰着,降香去了很遠的地方,暫時不會回來;郭湄卻騙不了自己,降香去了懷謹哥心裏,再也不會離開。
送完東西,問完安好,準備要走的時候,沈家忽然來了客人,捧着一盆建蘭熟門熟路地叫,“沈爺爺,上次大伯說的一品梅我給您送過來了!”
郭湄一愣,這風風火火的漂亮女孩不是別人,正是冷安萱。冷安萱看到她也是一呆,“你怎麽在這兒?”
話說開了才知道,冷家祖宅也在筼筜湖邊,和沈宅一樣曾被查抄,文.革後發還原主,現在冷安萱的大伯還住在裏面,沒事就跟老爺子切磋花藝,交情很是不錯。這邊廂冷安萱和郭湄寒暄,那邊廂郭藍不高興了,“郭湄你居然被車撞都不告訴我?!”
冷安萱很不好意思,當初跟郭湄十遍百遍道過的歉又在郭藍跟前全部重來,知道郭藍是姐姐,态度更加恭敬,末了還硬是把兩姐妹拉到自己家玩。郭藍本不想去,得知冷安萱竟是雲緯的三小姐,當下改了主意,以後都是場面上的人,能多一條人脈并不是壞事。
因緣巧合,郭湄就這樣踏進了筼筜湖畔另一座更加傳奇的老宅。百年世家,繁華不減,比起人丁寂寥的沈家,這宅子人氣要旺得多,就連同樣挂在堂屋的全家福,都生生多出兩排人來。
“這是爺爺,這是大伯,這是大堂哥。”冷安萱興致勃勃地介紹,對照片上老中青三位帥哥,雲緯三代掌門,郭湄遠沒郭藍那麽感興趣,她的目光全落在前排旁邊那老婦身上。
“這位是誰?”若是老夫人,理應坐在老爺子身邊,照片裏挨着冷家大少爺,容貌又十分不像。
“這是秀姑,照顧過我們家老老小小三代人,我小時候最喜歡吃她做的豆包粿了。”
話音才落,堂屋側壁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矮小纖弱的老婦人,拄着拐杖立在黃昏的光影裏。
“安萱,有客人啊?”
濃濃的南音,深深的皺紋,佝偻了的脊背,依舊挺括齊整的白衫黑褲,再平凡不過的閩南小老太太,穿越七十年歲月風塵,就這麽自然而然地從一幀舊照片裏走了出來。
“郭老師,這一趟筼筜湖我果然沒白去!”夜燈下,郭湄在寫給郭行雲的郵件裏興奮彙報,“我碰到一位八十三歲的老嬷嬷,還在解放前就跟着主家見了不少社會名流,她還記得黃老夫人和她女兒……”
秀姑的雙眸早已渾濁不堪,望着郭藍郭湄姐妹倆卻別有一種經年積澱的溫柔,天井裏四月的洋紫荊還在盛放,她坐在散尾葵旁細細打量,“黃家小姐走的時候,也就和你們倆差不多大。”
郭湄心裏是不信的,黃招娣生阿菜時還不到二十歲,她和藍藍可都二十二了,秀姑那時還是個六七歲的小丫頭,哪裏記得清楚。
“外頭都說黃家小姐民國二十二年就暴病身亡了,可抗戰爆發後,黃夫人還借我們家園子,和黃小姐見了一面,黃小姐帶了個男仔,讓孩子喊阿嬷……
“我們家老太太嚴令我一個字不許往外說,從那以後我就再沒見過她,四九年黃家去了香港,兩家聯系也斷了,一直到五十年代,有一天,我突然在街上看到了黃夫人……我還當自己眼花,拔腳去追,怎麽都追不上,她坐在自行車後座,騎車的是個年輕後生,算算年紀,和當年那孩子差不多……
“文.革剛開始,我又見過她一次,在同安蓮花鎮的一個菜市場,也是一晃神就不見了,文.革結束後,老爺還派人找過,說是當初黃老爺離開大陸時,也曾拜托他留心女兒的消息……只是到底找沒找到,老爺沒說,我也不知道了。”
想來是沒有找到,以冷家後來的實力,又怎麽會任由世伯母晚年飄零無着。
“但這已經是無比寶貴的線索了!”郭湄于行文中毫不掩飾內心的雀躍,半個月來她紮根資料室,翻遍報章雜志地方年鑒,幾乎可說毫無所獲,能找到的信息郭行雲都已掌握,他無法觸及的線索,也就只有秀姑這樣隐沒民間的耄耋老人還能說出一二,“既是在菜市場看到的,不可能住得很遠,蓮花鎮就那麽大,一村一村找過去,一定能找到!”
郭行雲當晚就回了郵件,“蓮花鎮有19個村,等我回廈門再說。”
郭湄哪裏按捺得住,“拜托,你回來一次能呆多久?我能掃幾個村先掃幾個村。”
“你連車都不會開,是坐公交去還是拿打車費回來報銷?我一天能跑三五個村,你又準備跟我報幾天的工作量?”郭行雲很堅決,“我六月就回廈門。”
關系到錢,郭湄噤聲了,死乞白賴非要去,倒像是故意給他增加成本了。郭湄一邊啃蘋果一邊嘀咕,“不去就不去,怕我揩你油怎麽的,我偷着去你還能知道?”
蘋果還沒啃完又來郵件了,郭老師會讀心似地哄她,“老實呆着別亂跑,回廈門給你帶禮物。”
哎,帶禮物就帶禮物嘛,随信又附一張滿桌子烤馕、奶疙瘩和手抓羊肉的照片是怎麽個意思?!
搞得她蘋果都吃得沒滋沒味了……郭湄吞吞口水,爬出去找吃的,沒想到廚房燈竟亮着,張紅霞還在料理臺前忙碌。
“媽,這麽晚還不睡?”
“泡點海參,明天炖排骨。”霞嬸應道,手上利索不停,“郭茗馬上就一模了,天天讀到那麽晚,不補補怎麽行。”
“昨天花旗參今天海參,明天搞不好人參都出來了,我高考那時候怎麽不見你這麽疼我?……”
霞嬸拿筷子頭點了點女兒,“郭茗可沒你成績好,再說,整個鴻運都指着他呢……”
“別解釋啦,你就是偏心。”郭湄尋摸出一塊老婆餅,剛咬一口就聽霞嬸問她,“今天和藍藍去沈家了?”
“嗯,沈爺爺身體挺好,讓我們替他謝謝懷謹哥,讓懷謹哥早點回來。”
霞嬸聽完,發了會兒呆,整個人便沉默了。
“怎麽了媽?”
“沒什麽,就是覺得懷謹這麽乖的孩子,也有倔的時候。”
“就是從小到大都乖,頑固起來才最難辦呢。你瞧藍藍從小到大都不乖,大是大非面前,比誰都顧大局。”
“也是啊。”霞嬸又想了想,“你覺得阿謙怎麽樣?”
“What?”郭湄吓了一跳,抖下一塊餅渣來,“什麽怎麽樣?”
“阿謙啊,阿謙和藍藍。”
郭湄狐疑地看着母親,一時忘了去撿餅渣,“阿謙……和藍藍……怎麽了?”
“你許阿姨跟我們說,等着懷謹給她生孫子,是沒指望了,要不就先把阿謙和藍藍的事情定下來……這倆孩子從小玩到大,知根知底,阿謙也一向照顧藍藍更多……”
這都哪跟哪啊,郭湄很想告訴母親真相,那是因為從小許懷謹就偏疼她,送郭湄什麽,許懷謙怕藍藍不高興了去争搶,一定比着哥哥的份也送藍藍一份,久而久之,四個人一塊兒玩的時候,總是許懷謹帶着她,許懷謙帶着藍藍……就連原鄉,也是藍藍要去酒吧街駐唱,許家兄弟極力反對,最後藍藍沒招了,承認是郭湄的主意,許懷謙才一改先前态度,直接去海灣公園盤了間店做起來的……
大人們都不知道的事,小女孩卻有着最敏銳的直覺,閨房裏抵足而眠的時候,藍藍也曾說過,湄湄,如果沒有你,阿謙對我,不會是現在這樣。
裝作撿餅渣,郭湄蹲下身去,再起來時,已是一臉的輕松無謂。
“媽,這種事哪能一廂情願,你們別瞎忙好不好,讓阿謙和藍藍自己處理吧。”
她能說的,也只有這些了。
“湄湄。”霞嬸待她快走出廚房了才叫住她,“你也一樣,他們倆的事,你少摻和。”
腳下一頓,郭湄扭過臉來,笑得無辜又坦然,“我知道,從小就把懷謹哥和阿謙當哥哥呢。”
五月初,鴻運董事長陳寶珍七十五歲壽辰,郭茗到了高考沖刺的關鍵時刻,露了個面便走,盛大筵席上始終陪在郭藍身邊的,是許懷謙。
五月中,郭湄暫時中止報社的實習,回校專心準備畢業論文與答辯。
五月下,即将開始職業生涯的藍莓組合在原鄉舉行了告別演出,結束她們定期駐唱的酒吧歲月。
六月初,郭湄突然接到郭行雲的電話,“湄湄,蓮花鎮的計劃要推遲了,我有急事先去一趟日本,大概需要一個月。”
郭湄有些失望,對她來說,探訪蓮花鎮似乎已經成了揭秘之旅的最關鍵一環,從春節前郭行雲只言片語的透露,到茂阿公欲語還休的敘述,再到秀姑雪泥鴻爪的發現,她在一步步接近那個塵封六十年的謎底,她簡直比郭行雲這個當事人還要着急。
“那……那你快點啊。”她不情不願地叮囑,“再晚說不定我要去外地培訓的。”
似乎完全忘了,查到這個地步,沒有她,他一樣可以将這趟揭秘之旅延續下去。
“我知道,你放心。”電話那頭傳來忽近忽遠的獵獵風聲,不知是不是信號不好,過了好一會兒郭湄才聽到他的下一句話,“我下個星期天會在廈門轉機,你——方便來機場一趟嗎?”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我不知道花這麽多筆墨寫沈降香和許懷謹有什麽意義,只是單純地想來一個美麗的BE……
呱唧呱唧,歡迎秀姑老同志~~
乃們不回去重溫下《知為誰生》嗎嘻嘻嘻……
後半章不曉得在寫啥……困-_-按爪呀按爪~
☆、一路風塵
夢和現實的差距
有的時候
讓你感到灰心
世界無情
只要記得
我在這裏陪你
——範玮琪 《最親愛的你》
流浪慣了的人,很少體會牽念的滋味,他們視孤獨為尋常,以灑脫為榮耀,他們不稀罕奮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