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您将來吃虧受苦。”
郭行雲難掩詫異地望着她,父親的苦心,他用了很長時間才慢慢明白,這小妮子不過聽他寥寥數語,居然一語道破。
“我說得——不對?”
“你比我聰明得多。”他不能不由衷贊賞。
以郭湄的做派,得了三分顏色一定要開起染坊來,不想郭湄含着淡淡笑意,挪遠了視線,郭行雲側耳仔細地聽,才能聽到她近乎自語的回答。
“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樣的。”
他這才想起來,他們都是失怙的孩子,他有幸,父親陪伴他一直到成年,郭湄失去爸爸的時候,還只是個不谙世事的小囡囡,此時此刻,他惘然蕭索,她溫言開導,她仍是那個小他許多歲,言必恭稱老師的女生,他卻覺得自己不太能繼續心安理得地占據那個居高臨下的角度。
每個成年人心裏都住着一個孩子,其實,每個孩子心裏又何曾沒有一個被大人有意無意忽略掉的,灰色的角落。一念及此,他忽然很想擁抱她,無關性別,不涉情.欲,只是交換和分享彼此都很需要的溫暖。
他差點就要把手臂擡起來了,或者可能已經擡起來了——因為郭湄碰巧在同一時刻轉過臉時,眼裏帶上了一點點疑問,“郭老師?”
勤勤懇懇的小助理做好了随時替他跑腿拿東西的準備。郭行雲只好若無其事地笑笑,“沒事,你帶煙了嗎?”
“這麽好的風景,不要抽煙。不如……郭老師我給您唱首歌吧。”
然後郭行雲就聽到一個低柔而感傷的聲音,随着浪花流過沙灘,又随着浪花彙入南門灣的清波。
冷雨落過的深夜
我陪往事行來這
站在避雨的樓腳
聽到陣陣音樂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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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幕褪色的電影
想起來就依依難舍
是誰将昔日的老歌
輕輕惦阮心內一直彈
和上次在南門灣時一樣,她抱膝縮成小小的一團,沒有煙眸橫波,也沒有搖曳風姿,安詳唱歌的樣子幾乎和七年前那個小初中生沒什麽區別,那時他為她拍了一張照片,不久前在同一個地方他也拍了一張照片,對一個攝影師來說,所有美好的畫面都會引發他留影的沖動,但今天在南門灣,郭行雲第一次覺得,有些東西,似乎只應該留在記憶裏。
我行過馬路擡頭看
時代青紅燈繼續變化
剩一首昔日的老歌
輕輕思念你的人
就是我
郭行雲不是個緊跟流行的潮人,多半也不知道她唱的是什麽歌,郭湄壓根沒想過“歌以谏之”這種事,但聽到他說明天會回臺灣再和母親好好談談,她還是發自內心地高興。回到家已是傍晚,郭湄打開電腦就上網搜索臺南郭氏,原來郭行雲用詞還是太謙,郭彤先生一手創立的郭氏是臺灣最大的綜合物流集團,一年營收不下十億新臺幣,只是尚未在大陸展開投資,海西這邊才聲名不顯。郭彤生前行事極為低調,網上甚至找不出一張清晰的正面照片,集團大事多由郭夫人曲揚出面,偶爾,也能在董事會集體照上看到郭氏夫婦的獨子郭行雲。
接了通怒氣沖沖的電話,郭湄一直以為曲揚是個面相跋扈的女人,不想照片上的她雍容端莊,氣質極佳,保養得宜的面容看不出多少歲月痕跡,而站在她身邊的郭行雲承襲了母親鮮明大氣的五官與輪廓,收斂了長發絡腮的張揚不羁,西裝革履,笑容淡漠,黑眸如深潭,掩飾了不耐煩卻掩飾不了沒有焦點,活脫脫一個無心家族事業的富家公子。
“這可真對不起他鑽石王老五的身份。”郭湄默默評價,覺得還是那個喜歡板着臉逗她的郭行雲更可愛些。
“呔!看什麽呢看得一臉□□?!”
郭湄驚回頭,郭藍不知什麽時候無聲無息摸了進來,整個溫軟嬌軀一下伏到她背上,“郭氏物流?幹什麽?有新聞?”
郭湄見她自動自發往別處猜,正好就坡下驢,“嗯,臺商專題,我查點資料。”
“明天才開工,今天就查資料?你們報社太狠了吧,你還是實習生哎!”郭藍直起身坐到她桌上,短裙一下拉高了,露出大半截誘人玉腿。郭湄看也不看她一眼,一個個關掉網頁,“實習生才要拼嘛,等轉正就不怕了。”
“切,轉正也不過一個助理記者,三年混記者,十年混主任記者,高級記者更是沒譜……中間還要寫論文考試答辯……”郭藍扳着手指替她算,“等你混到不怕,我們的郭湄大美女早都成老幫菜了。”
“喂,大美女是你不是我,可別亂叫。”郭湄戳戳她搭在桌邊的膝蓋,郭藍幹脆甩了高跟鞋,腳尖往郭湄腰上一下一下地頂,“你真鐵心做記者啊,你這專業到鴻運做市場公關不是挺好,來了就給你經理,配助手配辦公室,爸那邊也都說沒問題……”
“配助手配辦公室?然後個個下屬都比我老資格?”郭湄笑,“你這是照顧我還是把我架火上烤呢。”
“你是我妹哎,郭家二小姐!誰敢給你臉色看,我讓他吃不了兜着走……”
“免了!”郭湄拍拍她的臉,“到時候最給我臉色看的恐怕就是你郭副總!”
郭藍讀的是國際貿易,鴻運是典型的閩商家族企業,郭茗還小,身為長女她別無選擇要為家裏做貢獻。而郭湄就自由得多了,還在選志願的時候,陳寶珍就讓霞嬸不必擔心女兒就業,鴻運家大業大,湄湄想讀什麽專業,将來都可以到鴻運上班。
彼時酷愛攝影的郭湄選擇了新聞。四年後她對攝影熱情減退,當記者的初衷卻沒有改變,她婉言謝絕了陳董事長的好意,拼盡一切努力擠進了鷺島晚報社。
大家都說霞嬸會教女兒,湄湄真有出息,可朝夕相處一同長大的郭藍,怎麽會猜不到她隐藏在溫馴外表下,那份清高桀骜的自尊心。
“算了,你不就是希望證明自己,不想靠家裏關系麽,我告訴你郭大記者,這個社會關系不是萬能的,沒有關系是萬萬不能的,論起拉幫結派潛規則,報社還能比公司裏少?”
“你還別說,這次實習轉正名額,就是我自己争取來的,那幾個實習生誰沒有背景,綜合考評完了,還不是我分數最高。”
“真的?你轉正的事定了?”郭湄來不來鴻運郭藍無所謂,能心想事成進到夢想單位,郭藍還是非常高興的。她那邊廂跳來跳去地歡呼,郭湄這邊廂捂住她的嘴,“還沒公布呢,我春節前接了主任不少任務,看他話裏話外那意思,估計有□□成把握。喂,你別出去亂說啊!”
“悶聲發大財的事,還用你教!”
“還有……”
“我知道——不透露你和郭家的關系……”郭藍雙手晃着她肩膀,“不過,郭湄,沒關系硬要攀龍附鳳要不得,明明有關系還藏着掖着也未必是好事,你不要矯枉過正了。”
郭湄吃吃地笑,“大姐,你突然這麽正經這麽出口成章的,小妹我好不習慣啊……”
“滾!”郭藍擡腳就踹,姐妹倆在小小閨房裏笑鬧成一團。
作者有話要說: 郭湄唱的,正是陶喆寫給父親的《上愛唱的歌》,所以文中會有“歌以谏之”的說法。
節奏是不是有點慢……
☆、浮華背後
讓眼睛看不到
嫉妒的燃燒
讓耳朵聽不到
謊言的吵鬧
在沒有人相信
愛能永恒那一秒
我們正堅定的微笑
——張韶涵 《手心的太陽》
三月初,鷺島晚報社2010年畢業生接收工作正式開始,郭湄作為第一批被正式錄用的實習生,和學校、報社簽署了三方協議。
三月中,德宜集團二十周年慶,公司在會展中心舉辦了隆重的慶祝晚宴,宴前還有酒會,去年剛從美國讀完MBA回公司效力的許懷謙,則是全場最受矚目的新星。
于是郭湄就很懊惱,為什麽要相信郭藍胡謅,諸如“大家都奔着他去,肯定沒人管我,你忍心看我又孤單又無聊嗎……”之類的話,三兩句就把她騙了出來,一個小時工夫打扮成開屏孔雀,bling-bling地進場。結果呢,酒會一開始郭藍就被圍追堵截,真正又孤單又無聊的分明是她自己。
她早就應該想到,許懷謙強勢空降,郭藍身為鴻運集團大小姐,又是他今晚的女伴,男的帥女的靓,門當戶對金童玉女,就差沒把“快來八卦”寫腦門上了,哪裏用得着她來護駕。反觀自己,雖說行頭方面郭藍一點沒心疼,天價晚裝克拉珠寶可勁往她身上招呼,可說到底她是什麽呢,“大學同學”?“閨中密友”?郭藍教她,“你就說是我妹”,可她哪裏說得出口。
郭湄低調地守着餐臺吃東西喝飲料,可惜被郭藍整治得太招搖,時不時還是有些男士過來搭讪,她拒一次退一步,拒一次退一步,都快退到窗簾後面的時候,來了個她不能拒的人。
“小郭?你怎麽在這裏?”梁主任代表鷺島晚報前來道賀,身為資深記者,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很快就注意到了這個造型時尚的美女,卻硬是悄悄打量了一會兒,才敢确認那就是社會新聞部那個青澀生嫩的小實習生。
“主任。”郭湄慌忙放下餐盤酒杯,畢恭畢敬地點頭招呼,還沒來得及解釋原由,就看到郭藍在遠處向她招手。她連忙擺手示意自己分不開身,郭藍見狀,反倒大步蹬了過來。
她是今晚的焦點,梁主任是本地重量級媒體的新聞中心負責人,就算此前不認識,現在見面也很可以互道一聲“久仰”,郭藍和梁主任寒暄完,立刻拉着郭湄的手說,“這是我妹妹郭湄,聽說就在晚報實習,不知道梁主任有沒有見過?”
何止見過,任務都派過多少次了,梁主任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當然見過,不過一直都不知道小郭隐藏得這麽好……”
郭湄簡直無處分辯,實習生的資料,報社掌握得很齊全,主任回去一查就知道她父母何在,郭藍一口一個妹妹,也不知道主任事後會如何想她。可不管怎麽樣,這個時候她不能拆郭藍的臺,只好站在一旁,擠出一副慚愧腼腆的笑容聽郭藍跟梁主任交換人情,“鴻運的職位随她挑,她一個也看不上,許叔叔讓她去德宜,她也不肯,非要投身新聞事業!沒辦法,我妹妹太倔強,主任請多多批評教導她,有什麽不懂事的地方,也請主任多包涵……”
忍俊不禁之餘,郭湄不是不意外的。郭藍一貫叛逆,答應回家裏幫忙也不情不願,替鴻運做什麽事都得讨價還價一番,今天竟會一反常态,巧言令色,使盡了平日裏絕少看到的交際圓滑,這位大小姐,到底要幹嘛?
來不及多問,郭藍花蝴蝶一般,快快飛來,又忽忽飛走,剩下她一個人,小心翼翼和梁主任聊着天。令她稍感寬慰的是主任并沒有追問她和鴻運郭家的細節,随意談了談工作就離開了,之後的整個晚宴也都沒再碰面。
過完周末到周一,報社也沒有什麽風聲傳出來,郭湄還以為晚宴上的偶遇主任并未放在心上。哪知一顆心放下來沒多久,上面便派下來一項大活,竟是要她代表主任本人協助報社外聯部,和海外幾大華文報紙聯系訪問交流事宜。這是又露臉,又圈人脈,又攢業績的事情,屆時代表團出訪,少不得她郭湄的一席之地,主任親自過來交代細節,一時人人側目,間雜在豔羨眼光裏的,甚至還有一點點妒恨難藏的痕跡。
最近的那一道,來自對面和她一樣身份的實習生小朱,她的實習期即将結束,曾經和郭湄吹噓過的強大人脈恍然無存,據說手上最好的Offer只是一家三流雜志。
郭湄去簽三方協議那天開始,小朱的臉色就一直不好看,此刻盯着郭湄桌上,主任留下的厚厚一沓資料,緊咬過而泛白的雙唇再也不肯沉默,“真沒想到,Maeda大神這麽好用。”
她話裏有話,郭湄裝作沒聽見,對面又幽幽飄來一句,“不曉得大神知不知道,自己的好徒弟連一張像樣照片都拍不出來。”
郭湄驀然擡頭,兩個年輕女孩四目相對,本是最青春最陽光的角落,突然充滿怨毒森冷的味道。同事們漸漸覺察,各自窺探,郭湄不想場面太難堪,先挪開了目光挂免戰牌,片刻尴尬的寂靜後,小朱一聲冷哼,“會裝的人,最不可貌相。”
說罷,拂袖而去。
過完這個星期,小朱再也不會出現在這間辦公室,她可以口無遮攔只求一次發洩的快感,郭湄不行。她只能把攥緊的拳頭藏到桌子後面,對着那些窺視目光神色自若地笑笑,垂眸收心到資料上,繼續工作。
其實小朱沒有說錯,什麽大神都帶不來上峰的恩寵,她也确實拍不出像樣的照片,她對報社并不誠實,鴻運郭家是她最大的社會關系,她在簡歷上只字不提。小朱冷冷的逼視中她選擇沉默,除了息事寧人,也許更重要的是,她無法反駁。
她只能打電話給郭藍,“大姐,你到底跟老梁說什麽了?”
郭藍在電話那頭嘻笑,“沒什麽啊,我只說你是淩局長的幹女兒。”
郭家是官商結合的典範,郭衛華任鴻運總經理,郭夫人則是市教育局副局長,早年陳寶珍就想讓郭湄認幹爹幹媽,霞嬸極力推辭才沒有正式認親,可這十幾年來自陳寶珍以下,整個郭家都把郭湄當成自家孩子一樣疼愛,淩局長偶爾開玩笑時,還會以幹媽自稱,郭藍和主任那麽說,也不能算錯。
可說她矯情也罷,無情也罷,她真不願頂着這華麗光環行走江湖。“藍藍,你何必這樣。”她嘆了口氣,“我在報社又不是混不下去。”
“行了,我知道你厲害,不用我們幫忙一樣風生水起,要不然我爸早就去跟梁主任打招呼了,何必等到你轉正落定了才說!可是湄湄,我提醒過你,你想混報社,裝着和鴻運一點關系都沒有是不可能的,與其将來被什麽人別有用心悄悄透露給領導,不如創造個巧合主動讓你們主任知道。”
郭藍一心為她着想,她無言以對,可是心裏,總有個無法鎮定的聲音在吶喊。
吶喊什麽,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藍藍,你以後……能不能不要這樣,至少也跟我商量一下……”
“湄湄我不懂你到底在躲什麽,我想問你很久了,”郭藍始終輕松帶笑的語氣變得嚴厲,“考大學不要家裏幫忙,找工作不要家裏幫忙,寧可自己在外頭兼職幾工,鴻運的獎學金也要讓給別人,你都肯跟我一起組樂隊一起玩一起挨打挨罵,為什麽郭家想對你好一點,你就一定要躲得遠遠的?”
“我……我只是想證明下自己……”
“證明個屁!”郭藍氣得直叫,“你都敢攀着郭行雲跟梁老頭炫耀了,別以為我不知道!”
“誰,誰告訴你的?”
“阿謙說一半,梁主任說一半。”郭藍沒好氣地說,“走郭行雲的關系就可以,走我們郭家的關系就不行,是嗎郭湄?對你來說沾上我們家就這麽丢人嗎?!”
“不是的藍藍……”
不是這樣的藍藍,郭家的恩惠對我來說不是負擔,更不是恥辱,它是永遠紮在我心裏的一根刺,十幾年來,痛始終不能麻木,血一直都止不住。
夜色漸深,郭湄坐在圖書館外路燈照不到的黑暗裏,背靠着無花果樹,一時竟不知道,怎樣才能重新走進窗內那滿壁書架,燈火通明。
許久許久,她重新打開手機,從通訊錄裏找出一個名字,指尖游移半天才按下去。
很快就接通了,郭湄卻很意外,那邊竟是個不太流利的女聲,“您好,是找許醫生嗎?他現在在臺上,不方便接電話,我是梅朵,有什麽事我可以轉達。”
郭湄下意識地擺手,雖然明知道梅朵看不到,“沒有,沒有什麽事,就是很久沒聯絡了,想随便聊聊,我記得他今天沒值班……”
“你叫湄湄,是吧?他存了你的名字。”梅朵的漢語很不标準,音色卻很好聽,“許醫生今天是不值班,不巧下午那臺手術時間有點拖。要是他十點以前能下來,我讓他給你回電話好嗎?”
“好,謝謝。”
十點,現在才剛八點。郭湄想了想,起身往圖書館走去,先把東西收拾出來吧,到了宿舍專心等懷謹哥回電。
誰知道剛走出圖書館,手機就響了。郭湄剛好一手挂着大衣一手拎着書包還捏着IC卡學生證,手忙腳亂費了半天勁才騰出手來接電話。
“懷謹哥!”線路接通的瞬間,她發現自己居然有一絲顫音。
那邊卻是沉默了片刻,“不好意思,是我,郭行雲,是不是不方便接電話?我過會兒再打過來。”
郭湄一個激靈,“郭老師,沒事,我方便。”許懷謹還在臺上,想來不會那麽快回電,郭行雲難得主動給她電話,一定有要緊事,她定了定神,“您這來電顯示怎麽是西藏的,我還以為是,是我一個熟人呢。”
“我現在就在拉薩。”
“您怎麽跑那兒去了……”郭湄問完又覺得自己蠢,郭攝影師的職業不就是滿地球亂轉麽,趕緊轉移話題說正事,“您找我什麽事?是不是……阿菜有消息了?”
兩人第二次離開東山時,郭行雲說會繼續追查阿菜的下落,她主動表示自己身在廈門,能幫上忙的地方,請他一定不要客氣。後來郭行雲很久都沒有消息,她忙着實習兼上課,也沒空關心他,還以為他的調查失去線索進行不下去了呢……
“消息是有一點,不過還是不夠。”郭行雲的聲音比剛才溫和了一些,“一兩句話說不清,你在戶外嗎?換個地方待着,我們慢慢說。”
作者有話要說: 艾瑪這是日更的節奏咩?日更咩?
我好佩服我自己……
☆、暗在深處
陽光越過窗沿
我在陰影裏面
才過正午十三點
就漆黑一片
沒有人看得見
我心深處的陰暗面
——林俊傑 《西界》
“我推測,黃氏應該是把阿菜送到島外某個地方藏好了才回來自首,最有可能的去處就是黃氏娘家。”
郭行雲曾說過自己這一房在銅碗村并不興旺,到了郭彤這一輩已沒近支兄弟,郭彤少年離鄉,和村裏多年不通音訊,日軍占領東山以後,村人怕被連累,更是恨不得族裏沒出過這號人,黃招娣帶孩子回村定居,也和村民少有來往,她要藏兒子,不太可能向婆家尋求幫助。
黃記卻是解放前鷺島的老字號商家,四九年舉家遷徙,在廈門早已連根拔起,否則以郭行雲父子尋根究底的精神,怎麽可能不與黃家聯系,郭湄不解,“難道黃家當時并沒有走光,還有族人收留阿菜?”
“黃家先去香港,後來輾轉到了新加坡,之前聯系過他們,都說離開大陸就和招娣沒有來往,這一次我再追問,他們才說,事實上黃老太太,也就是招娣的母親,一個人留在大陸了。”
“什麽?”郭湄吃驚不小,拔高的音量引得從旁經過的學生不由回頭看了她一眼。
“黃家傳承幾代,財勢雄厚,可我父親當年只是個來自漁村的窮學生。”郭行雲無奈道,“黃氏和我父親是私奔的。”
“……”
“黃氏離家時,黃老先生公開聲明從此沒這個女兒,我父親也以為她和娘家斷絕了關系,現在看來,黃老太太是放不下女兒才不肯走。據招娣的幾個侄兒說,家裏長輩對祖母為何不随祖父南下諱莫如深,但祖父臨終前是一直念着祖母和大姑名字的。”
郭湄這才明白為什麽郭行雲尋找黃氏母子卻很少提及招娣的娘家,恐怕郭彤老先生自己都沒上過岳父的門,也難怪黃家晚輩一開始沒有說出真相,黃老先生早已追悔莫及卻将往事深埋心底,孫兒孫女們又怎麽會清楚,那個幾十年前就被逐出家譜的大姑姑,竟成了祖父母之間至死沒有解開的一個結……
“所以,郭老師,您是要我在廈門查找黃老太太的消息?”
“是的。我找過廈門公安局和民政局,但只能查到大陸改革開放以後的人口信息,沒有發現他們祖孫兩個,往前的、更詳細的我就沒有權限了。黃老太太要收留外孫,一定有個落腳之處,比如她自己的娘家、交情好的朋友,等等,黃記糧行過去在廈門久負盛名,這些東西,查一查地方志和年鑒,說不定會有蛛絲馬跡,我已經聯系過文史館一位研究員,如果你方便,他會幫你篩出一些資料,但查找的工作就只能你來完成。”
“沒問題,郭老師,包在我身上。”郭湄從事新聞專業,在茫茫資料中尋找所需信息是基本功夫,而且對六十年前傳聞跳海卻沒死的阿菜,她也很好奇,當然這實在不是一樁輕松任務,聽她大包大攬的口氣郭行雲不禁笑道,“都過去這麽多年了,你學業為重,不急于這一時。找不到也沒關系,我六月份會到廈門,到時候再看。”
郭湄應了,郭行雲又要了她郵箱,以便把那位研究員的聯絡方式和自己已經做過的功課都發給她。兩人互道晚安挂上電話,郭湄才發現自己已經在圖書館到宿舍的路上走出去好遠好遠。
沒有短信,沒有未接來電,懷謹哥到現在還沒下手術臺。
郭湄把手機扔回書包,踏着夜色匆匆前行,剛才專心講電話還不覺得,晚風一吹,現在才覺得冷,外衣剛套到一半,手機又響,她一手撈着半邊衣裳一手伸進書包掏手機,完全沒注意岔路上一輛無聲無息突然竄出的汽車。
連尖叫都來不及,等她回過神,自己已經仰面躺倒,天旋地轉。
“對不起對不起!天啊,你沒事吧?你能坐起來嗎?”車門打開,兩個年輕女孩撲到她身邊,其中一個大概是司機,想扶她又怕二次傷害,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
郭湄忍着眩暈活動了一下手腳,感覺沒什麽大礙,慢慢扶着腦袋坐了起來,“我還好,應該沒事……嗷!”
後腦勺起了個小小的腫包,汽車沒撞傷她,她自己磕馬路牙子上了。
肇事司機大為緊張,和同伴一起把郭湄扶上車,飛速奔向醫院。其實上車的時候郭湄已經不很暈了,腦後的鼓包摸起來也只是淺淺的皮肉傷,她自覺問題不大,校醫院看看就行,司機卻很堅持,硬是把她送進市一院,挂了急診又要了個單間讓她觀察一晚。
“我叫冷安萱,法學院碩士一年級,剛拿車本不久,撞到你實在不好意思……你要不要通知下家裏?”安頓好郭湄,肇事司機略略鎮定下來,拿出學生證塞到她手上,“你放心,所有醫療費營養費我都會負責,其他的賠償也可以談,你現在身體不方便,最好派個委托人……”
“沒有那麽嚴重,你別太緊張……”郭湄哭笑不得,将學生證還給冷安萱,“我知道你名字學號就夠了,你還能跑了不成?放心吧,明天一早就沒事了。”說起來也是她自己不小心,到了岔口也不看路,冒冒失失往前沖,車速其實不快,磕到馬路牙子純屬冷安萱運氣不好。
郭湄受了傷,當然更不幸,但幸運的是她攤上了一位身家背景不輸于郭藍的大小姐,開什麽車穿什麽名牌姑且不論,能在市一院這樣的地方随時開單間病房,換做郭藍也未必辦得到。對方有心,郭湄也不打算得寸進尺,自我感覺無礙,便讓冷安萱和她的同伴趕緊回去。兩個女孩似乎還有事在身,反複交代了值班醫生和護士,留了聯系方式方才離開。郭湄原先就和母親說好今天在宿舍住,平時她宿舍家裏兩邊跑,不在宿舍就是在家,舍友也見怪不怪,沒必要特地告訴她們。郭湄在床上閉目養神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懷謹哥還一直沒有回電。
不,出事前不是剛好有電話進來……
郭湄慌忙摸出手機,剛才那一撞把後蓋和電池都撞松了,難怪折騰了這麽半天,一點動靜都沒有。她迫不及待開機,翻出最後一條來電記錄,不禁一愣。
不是許懷謹,是郭行雲。
還有條他半小時前發來的短信,“見信速回電。”
郭湄不敢怠慢,也不管已經夜深,立刻回撥,鈴聲只響了一回便被接起,“郭湄?!”
郭湄被他強烈不确定的語氣吓了一跳,“是我郭老師,您找我?”
“剛才怎麽回事?”電話那頭的情緒似乎不太好,“你一接電話就斷線,然後就一直打不通,出什麽事了?”
“我……”郭湄小聲嗫嚅着,“我被車碰了一下,手機摔了……不過現在沒事了,我沒受傷……”
“被車碰?你剛才在路上?邊走邊跟我打電話?……”郭行雲頓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下去,“你現在在哪裏?”
“在醫院……”他人還在拉薩,自己在醫院還是在家對他有區別麽……郭湄暗自嘀咕,嘴上還連聲解釋,“頭上撞了個包,真的沒事,真的真的,醫生都說不要緊。司機太厚道,一定要我在醫院觀察一晚,不然我早就回家了……”
“醫院有沒有wifi?”
“有……”
“拍個照片我看。”
“……”幸好是撞到頭,要是撞到前胸啊大腿什麽的,也拍個照片給他看?
其實沒創口沒出血,又蓋着頭發,根本什麽都看不出來,只是腹诽歸腹诽,師命難違,郭湄還是勉為其難拍了個後腦勺發過去,不一會兒就有了回複。
也是一張照片——一只米黃色的、腦袋上包着繃帶的、非常萌的拉布拉多……
這次的圖片說明是:我不在家的時候,西西也受傷了,現在她和你同病相憐,不過看起來你的情況要好一點。
拿她和寵物比!郭湄簡直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西西怎麽了?”她發短信過去。
“自己過彈簧門,不小心撞傷了。”他回過來。
“怎麽這麽不小心?”
“是啊,怎麽這麽不小心?”
明明只是一行字,郭湄完全能聞到一筆一劃間小人得志的味道。她憤憤地按下通話鍵,不等那邊說喂就噼裏啪啦地控訴,“我被同事罵,被藍藍訓,後天就要交開題報告今天打算在學校博通宵結果現在一個人躺在醫院裏已經很慘了你知不知道!”
“是是是,都是我不好,我不該給你打電話,害你被同事罵,被藍藍訓,開題報告完不成還被車撞……不是你不小心 ,是我太壞了……”
線路那頭的男聲清朗醇厚,帶着一點點促狹的笑意,明擺着是要逗她開心的吧,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眼淚竟在這個時候不聽話地一顆一顆掉下來。
接踵而至的波折和意外,此時此刻陪在身邊的竟然是他。
“郭湄?……郭湄?……”
她聽到他叫她的名字,從遲疑到擔憂,音量一點點提起來,慢慢又低下去,“湄湄,好了,不哭了。”
真正的膿包不在頭上在心裏,他叫的這樣溫柔,傳過來卻像一根針挑破她辛苦掩飾了很久很久的傷口,發酵的情緒四散奔流,醫生和護士在外面走動,郭湄努力把自己蜷成被子下面小小的一團,現在的她脆弱又難堪,他一個人知道就夠了。
“對不起,對不起郭老師……”她語無倫次地低語,伴着劇烈的抽噎,“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會這樣……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湄湄,聽我說,你現在是一個人嗎?”
“是……”
“我也是一個人,所以,你想說什麽都可以,唱歌給我聽都行,但是不要哭了,你還有傷。”
可以嗎,可以說嗎,太漫長太混亂,太隐秘太醜惡,她甚至不知道從哪裏開始。
郭湄擡頭,擦掉模糊視線的淚珠,秒針正努力奔向正中那個刻度,五十八,五十九,六十……分針在最後一格和它相遇,時間愈夜愈快,竟然已經十點了。過了這個時點,懷謹哥不會再打過來。
是不是有些心事,過了今晚,她也再不會向任何人敞開。
“郭老師,我說過和藍藍不是親姐妹,但我從小跟她一起長大,因為我媽是她們家的管家。”
郭行雲嗯了一聲,沒有絲毫驚訝。
“爺爺在爸爸十五歲那年逃港,再也沒有回來,爸爸讀完高中就到廈門打工,認識了藍藍的爸爸,現在鴻運的郭總經理,那時候鴻運規模還小,爸爸很努力,郭伯伯和陳奶奶都很喜歡他,他在鴻運升得很快,到我出生的時候,已經是郭伯伯身邊最得力的助手。
“九歲那年,爸爸出門替郭伯伯參加一個活動,正好我要去學校,他就說先順路送我,但是路上出了車禍,爸爸死了……
“司機自首,判了重刑,他們都說那是交通意外,其實不是,陳奶奶和郭伯伯以為我小,聽不懂,其實我知道他們那段時間那麽緊張是為什麽,突然有一天又撤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