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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4)

生憤怒的低喝,郭湄小心翼翼扒開他的外衣,露出小半張笑嘻嘻的臉,“你捉弄我一回,我捉弄你一回,咱倆扯平了。”

許懷謹實在是拿她沒辦法,這丫頭從小就在他這兒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就是被她氣個半死,他也只能……也只能重新把衣服蓋回去,“我現在不想看到你!”

雖不是貼身衣物,依然有着只屬于他的氣息,若非心疼他風露立中宵,她還不想把衣服還給他呢……郭湄深深吸了口氣,掀開衣服站起來,剛要遞過去,就聽見口袋裏他的手機鈴聲大作。

“梅朵,新年好啊。”許懷謹接起電話時還帶着自然而然的禮貌笑意,哪知漢語藏語夾雜着沒說幾句,臉色很快就沉了下來,“好,我會盡快安排,明天訂完機票通知你。”

“懷謹哥……”郭湄等他挂了電話才小心翼翼地問,“你要提前回林芝?”

剛才被她激出來的那點怒氣早都散到九霄雲外,許懷謹神色凝重地點點頭,“科裏有兩個藏族醫生出了車禍,值班人手不夠,我得馬上趕回去。”

“援藏醫生好幾個,為什麽單叫你?”

“今年春節輪休了四個人,一個已經五十多,一個是家裏獨生子,一個小孩剛兩歲,我不去,難道讓他們去?”許懷謹拍拍郭湄的頭,“沒關系的,本來也呆不了多久,提前幾天罷了。”

郭湄不說話了,在懷謹哥跟前,她是習慣了恃寵而驕的,可這不代表她不明事理不顧大局。她默默踮起腳,默默替他披上外衣,等他穿好袖子,又替他一顆顆扣上,扣完最後一顆才輕輕地說,“我知道工作為重,可阿姨好容易盼到你回來……懷謹哥,你也多體諒體諒她。”

他把手放在她肩上,無聲地按了按,卻沒有說什麽。

“懷謹哥,降香姐姐的事,不能完全怪她……”

“我知道,湄湄,你放心,我沒怪她。”許懷謹将兩只手都按了上去,迫得她不得不擡頭和自己對視,“湄湄,相信我,降香的死我沒有怪任何人,我也早就不自責了,呆在林芝不是因為我不願意回來,是因為那裏需要我。”

你是援藏醫生,你為高原奉獻,可是懷謹哥,你要知道,廈門有你的親人你的家,我們也需要你啊。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老師的三個笑話,非洲野豬的不可考,另外兩個出自新東方段子~

郭老師你不能這樣遠程出場兩句話就算啊

這一章懷謹哥主場了,郭老師,你快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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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原鄉

常想活佛面孔

從不展現眼前

沒想情人容顏

時時映在心中

住在布達拉宮

我是持明倉央嘉措

住在山下拉薩

我是浪子宕桑旺波

——倉央嘉措 《情詩》

大年初五店開張,整個海灣公園,所有酒吧不分流派都挂滿了金光燦爛的新年燈飾和貼畫。阿四站在吧臺裏面調雞尾酒,手法娴熟表情炫酷,可惜鑲玉瓜皮帽加大紅對襟馬褂的造型太過喜感,郭行雲縱是見多識廣,看了也忍不住要發笑。

這笑意映着吧臺燈光,很有幾分倜傥,年節裏獨坐吧臺的單身男客又少,幾個年輕女郎便頻頻張望,媚眼飛了一絲又一絲,卻收不到什麽回應,女孩們交頭接耳一番,最後派出最漂亮最火辣的一個過來跟阿四耳語。

阿四聽完,想都沒想便搖了搖頭。女孩似乎還有點不甘心,回頭看了看滿懷厚望的姐妹們,醞釀了一會兒,袅袅婷婷挨到郭行雲身邊,“帥哥,一個人?”

郭行雲往後挪了半寸,“我女朋友馬上就來。”

這是擺明不想接茬的意思,女孩們也不惱,互相推搡着,嘻嘻哈哈地散了,只剩阿四在一旁無聲暧昧地笑,郭行雲看他一眼,他也毫無顧忌地回視,郭行雲不看他,他又在旁邊發出各種怪聲,郭行雲幹脆擡頭盯他,兩人互瞪了好一會兒,小酒保hold不住了,瓶口虛點郭行雲旁邊的空位,“你女朋友咧?”

火花四濺了半天,就這麽個無聊問題……郭行雲懶得理他,才低下頭又聽阿四叨咕,“你還真為湄湄守身如玉啊?”

剛垂下的眼睛一下擡了起來,“你認得我?”

“吃這碗飯嘛。再說難得有人能把我們老板氣成那個樣子,想不記住都不行!”

“你們老板氣什麽?”

“熟客都知道,這對姐妹花,聽歌可以,碰是不能碰的!”阿四得意得很,八卦兮兮地湊過去,“你來這裏坐了一星期就把湄湄泡到手,老板幾天都沒有好臉色哇,嘿嘿嘿……”

“你們老板多慮了,那天晚上只是開玩笑。”

“嗬,藍藍和湄湄可是我們原鄉的寶貝,老板的眼珠子,這種玩笑也能随便開?”

郭行雲嗤笑,“開都開了,你能怎麽樣?”

阿四立刻朝一旁擠眉弄眼,“那還用說,我這裏鶴頂紅斷腸草見血封喉一應俱全,只等老板一聲令下!”

這油嘴滑舌的小朋友……郭行雲漫不經心地笑着,循着他視線轉過臉,不由微微一怔。

原來是他。

那個穿白襯衣的年輕男人剛好也在打量他。吧臺燈光明亮,他似乎認出了郭行雲,可樣貌變化太大又有點不确定。見郭行雲先端起酒杯遠遠致意,年輕人一愣,而後便大步走過來,一直走到郭行雲身邊。

郭行雲不知道他全名,只能按半年前郭湄的介紹來打招呼,“剛剛才知道阿謙就是原鄉老板,失敬失敬。”

許懷謙接過阿四遞過來的酒杯,帶着禮貌的笑意和郭行雲碰了碰,“來找湄湄?”

“來聽歌。”郭行雲往樂隊方向掃了一眼,“她今天來嗎?”

“她——九點半的場。”

“不算晚,我不妨再等等。”

看似無可無不可,偏又讓阿四開了一瓶莫斯卡托甜白,靠着吧臺細啜慢飲,這是準備耐心等下去的意思?許懷謙還沒說話,阿四叫起來,“喔,你還真是等女朋友啊?”

郭行雲有點頭痛這個聒噪的家夥,“不要亂說,我和郭湄只是——”剎那間又有點遲疑,朋友?師生?或者僅僅是勞資雙方的關系?忽然間才發現,郭湄可從來沒說過他們是朋友。

轉瞬即逝的沉吟,逃不過許懷謙的注意,一點笑意迅速凝固,一雙黑眸上上下下掃着郭行雲,“雲先生,你要玩,多得是人陪你玩,不要招惹湄湄。”

這話直接到了有點不中聽的地步,想想半年前郭湄給阿古打電話時的惶急為難,郭行雲亦收起笑容,“謙老板,我對你的員工沒有任何別的意思,你是不是多慮了。”

他刻意把員工兩個字念得很重,許懷謙哪裏聽不出來,口氣變得更冷,“雲先生以為,我就只是湄湄的老板?”

郭行雲一怔,還沒來得及回答,走廊上風風火火沖進來一個女孩,邊跑還邊脫外衣,“阿謙,小K臨時有事跟我換了場,他九點半會過來替我——咦?郭老師?您不是在臺灣?!”

兩個男人都沒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對峙時的表情就這麽定格在臉上,一個若有所思,一個暗藏機鋒,又在下一個瞬間極有默契地變成了訝異。

“湄湄?”

“郭湄?”

局勢複雜,阿四抱着調酒器飛速躲到吧臺另一頭。郭湄看看他,再看看面前兩個面部肌肉都不是很自然的男人,忽然扯起許懷謙就向後臺走,“阿姨說你為個破酒吧開張連大哥回林芝都沒去機場送,她很不高興你知不知道……”

“不是有你們一大幫嘛……”許懷謙的語調還有些生硬,語氣卻變得溫柔,反襯得郭湄的聲音更加潑辣爽脆,“你和我們怎麽一樣,懷謹哥提前走,阿姨本來就很難過了,我看你還是早點回去安慰她,原鄉又不是第一天開業你擔心什麽……”

“好了好了知道了,我再巡一圈就走……”

“巡什麽巡,平常幾百年也不來巡一次的……”

絮絮叨叨埋頭說話的兩個人就這麽消失在吧臺後面的暗門裏。

再次出現的時候,郭湄已經脫了外套,裏面原來是件素面白襯衣,罩着收腰小馬甲,下面一條直筒牛仔褲;一頭短發稍稍打理過,發腳參差卻亂得很有層次,略施脂粉的臉龐在強光下有點過于白了,一雙杏眼反倒顯得格外大,格外黑。

她的聲音一如先前柔和溫暖,閉上眼聽,甚至想不到聲音的主人這樣年輕,睜開眼看,抱着吉他自彈自唱的郭湄,又帶着幾分男孩子氣。

在那東山頂上

升起白白的月亮

年輕姑娘的面容

浮現在我的心上

阿依呀依呀拉呢

瑪傑阿瑪

如果不曾相見

人們就不會相戀

如果不曾相知

怎會受着相思的熬煎

阿依呀依呀拉呢

瑪傑阿瑪

分明是倉央嘉措的情詩……主打懷舊與閩南語歌曲的酒吧,郭湄怎麽會突然唱起這樣一首歌,若非多年走南闖北,他一個土生土長的臺灣人恐怕還真聽不出來。郭行雲驀然想起方才掠過耳際的那個名字,林芝,一個毗鄰拉薩與山南,又與印度和緬甸接壤的地方。

這是一份遙寄給遠行親人的問候和祝福麽……

那個離家千裏遠赴西藏的“懷謹哥”顯然是阿謙的兄長,而阿謙看上去最多二十五歲,舉手投足都像受過良好教育,不是那種年紀輕輕便出來闖蕩社會的少年,能在鷺島寸金地段坐擁一間規模不小的酒吧,多半靠的是家中財力。

漁家孤女,卻和這樣一戶人家有着深厚淵源……

郭行雲摩挲着酒杯,甜白漸漸回溫,失去了最好的風味,阿四想提醒他,最終還是沒說話。

酒吧裏樂聲曲折,紅男綠女環佩叮當,一縷又一縷暗香拂過,他的心思不知在何方。

“郭老師!”

郭行雲擡頭,郭湄已經卸了妝,穿回厚外套,笑吟吟地站在他身邊。他早就從吧臺挪到圓桌區最不起眼的角落,此處射燈昏暗人影模糊,小姑娘倒是笑得明眸生光。他一指座位,“和老板解釋清楚了?”

郭湄也不忸怩,大大方方坐下來,“有什麽好解釋,那天本來就是開玩笑,倒是我挺對不起您的……阿謙沒說什麽過分的話吧?”

“沒有,剛打了個招呼你就來了。”郭行雲輕描淡寫地掩過去,主動問起其他,“今天年後開業,怎麽是你一個人?郭藍呢?”

“藍藍走親戚去了,她們家親戚多,走到今天還走不完!”郭湄說完,轉頭就跟服務生要杯子。郭行雲卻是意外,“你們不是親姐妹?”

“堂姐妹都不是……我們長得一點都不像,您沒看出來?都姓郭也只是巧合,大閩南地區那麽多姓郭的!”郭湄說到這裏呵呵一笑,剛認識時那股子嬌憨的谄媚勁兒又冒了出來,“不過她可是土生廈門人,不像我,咱倆才是同鄉同族,同宗同祖的銅碗村人!”

郭行雲有點懊惱于自己先前的想當然了,多年職業生涯練就的觀察力,怎麽看不出藍莓姐妹在言行的極度默契之下,潛藏着兩種迥異的氣質。郭藍就像阿謙,也像少時的自己,養尊處優,鋒芒外露,清傲的同時也是一眼見底的清澈,而郭湄,他卻至今都沒有看透。

她是活潑的,熱絡的,四目相對的時候,他總能從那雙點墨般的眼睛裏看到躍躍欲試的光彩。不能說這光彩只是一副面具,因為在她身邊,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随之而來的盎然的溫暖,可偶爾他還是會覺得,那不是百分百的真實。

在所有人都忽略的角落,也許潛藏着一個不一樣的郭湄。這個郭湄不常見天日——半年前跟他借煙抽的那個落寞又茫然的女人,就始終不曾再出現,以至于如今回想,似乎都模糊得更像是幻覺——也許就是幻覺——大多數人都會有別人意想不到的一面,郭湄說到底也只是個二十二歲的小女孩。

“郭老師?”郭湄見他沉默不語,便用倒了大半杯酒的杯子主動碰了碰他的,郭行雲看她一眼,伸手蓋住杯口,“你不能喝這個。”招招手叫服務生,“來壺綠茶。”

“喂……”郭湄低叫,“我二十二了!”

“沒人教過你剛用完嗓子不能喝甜的嗎?”

“我從小唱到大,一直這麽喝!”

“那是以前。”

郭行雲很嚴肅,郭湄很郁結。

偶爾管教下小朋友的感覺好像還不錯,看着郭湄敢怒不敢言的樣子他其實很想笑。

然後他就真的笑了。“郭小姐,這是為你好。”他說。

郭湄也跟着笑了。“知道啦,郭大叔。”然後乖乖喝起綠茶。

小K還沒上場,樂隊低低彈奏着比郭行雲年紀還大的老情歌,這個角落很靜谧,郭行雲忽然覺得奇怪,這麽調皮,這麽狡猾,經常坑蒙拐騙不說實話的女娃娃,為什麽在她身邊,他反而有種說不出的輕松,可她又和他所有一見如故的朋友不同——郭湄不是他的知己,更像是……更像是久別重逢的家人。

內心深處有個地方輕輕一動。

“郭湄。”他脫口而出,“你知不知道你曾祖母姓什麽?”

郭湄呆了一下,“你問我太嬷?姓林啊。”

“這麽确定?”郭行雲承認這個反問非常傻,但郭湄這代人真沒多少人能知道自己曾祖母的姓氏。只見郭湄挑眉一笑,“我阿嬷是我太嬷娘家遠房侄女啊,沒嫁之前叫我太嬷五姑姑的,阿嬷姓林,太嬷當然也姓林啦。郭老師問這個幹什麽?”

是啊,問這個幹什麽,郭行雲你又胡思亂想了……招娣母子倆九成九是早就葬身魚腹了,就算最後那零點一成的可能是真的,也不會那麽巧……

不會那麽巧的。

“沒什麽,随便問問。”他端起酒杯掩飾地喝了一口,等清甜滋味壓下剛才那一瞬間的錯覺,才笑着繼續往下說,“這次過來,我想再拜訪一次茂阿公。”

郭湄訝異地看着他。

“有些事,我想要茂阿公親口告訴我。”他說。

昏暗中那雙貓一樣狡黠靈動的眼眸漸漸變得凝重,仿佛随時會捅破那道一直在他心頭若隐若現的懸疑。她很聰明,郭行雲從來不懷疑這一點,那樣微小卻極其明顯的破綻,他想得到,她怎麽會想不到?

他聽見郭湄小心翼翼提問的聲音,“郭老師介不介意……帶我一起去?”

“沒問題。”

“明天?”

“明天。”

“Great!”郭湄打了個響指,“我媽說茂阿公添孫,要我送點東西過去,這下來回車票省了!”

小心激動是這個原因……郭行雲有點無語。

“郭老師放心,我這是因私出門,您不用付我報酬的。”郭湄笑得十分真誠。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郭藍和郭湄的差異,有種在寫庶女生存手冊的趕腳。

我知道這一章拖了很久,我有罪,我錯了。這章我改了n遍,廢掉了不知道多少字,但這不構成日更拖成周更的理由,希望你們還在……

☆、煙花易冷

雨紛紛

舊故裏草木深

我聽聞

你始終一個人

斑駁的城門

盤踞着老樹根

石板上回蕩的是

再等

——方文山《煙花易冷》

剛添了寶貝金孫的茂阿公心情很好,高高興興收了賀禮,再拿孫子照片給大家看,又拉着郭湄問阿嬷,問霞嬸,問工作,該關心的都關心完了,才示意郭行雲跟自己上樓。見茂阿公和郭行雲起身,郭湄趕緊跟着站起來。

茂阿公卻用眼神制止了她。

“茂阿公,郭湄不是外人。”第一次上門時郭行雲就說了,郭湄是以他助理的身份同行。老人家聽他這樣堅持,面色反而更加為難,“湄湄是外人倒好了……”

那就是說,茂阿公将要對他說的話,不足為郭氏族人道。郭行雲想了想,上前一步,坦然直言,“茂阿公,我不能久留大陸,但黃氏和我大哥到底後事如何,我是一定要弄清楚的,其間很多工作都需要郭湄幫忙。”

言下之意,現在不讓郭湄旁聽,過後我也會告訴她。

“但您放心,這件事也就到我和郭湄為止。”他伸出手,輕輕握住了老人嶙峋的手腕,而郭湄也立刻對上老人的目光,無聲點頭。

郭四叔不在家,郭四嬸在後廚燒菜,堂屋其實只有他們三個人。茂阿公垂下眼,半晌才長嘆一口氣,悵然坐回沙發。

一泡水,二泡茶,三泡四泡是精華,郭湄倒了殘水重新做茶,公道杯裏浮起比剛才更加濃郁的香氣。三只茶盅都斟到七分滿了,老人家才緩緩開口。

“那天我回來,問老四都跟你們說了什麽,老四說,告訴你們黃氏抱着孩子跳海了,我一聽就知道你們不會信,阿菜是抗戰前生的,五零年都十六歲了,黃氏一把年紀,怎麽抱着他跳海?我的原話肯定不是這樣,你也肯定還會來找我。”

郭行雲和郭湄對視一眼,誰也沒有說話,正如他預料的,小姑娘眼中不見一點驚訝或恍然,郭四叔話裏的破綻,她顯然想到過了。

“其實黃氏和阿菜跳海,誰也沒親眼見到。鎮.反的指示一下來,村裏就派人盯着黃氏,沒想到他們母子倆還是跑了,令尊是國民黨軍官,大反動派,黃氏在地區工作隊是記了名的,鎮.反又有指标,少一個就要補一個……我父親帶了幾個人村裏村外,找遍了東山島都找不到。

“我父親急得沒辦法,準備上報的時候,黃氏卻突然回來了。那天晚上我睡在屋裏,聽窗下有動靜,爬起來一看,她跪在我父親面前,說願意自首,求父親放阿菜一條生路,就當阿菜跳海死了,再也不要追究他的下落,反正阿菜還小,鎮.壓她一個,村裏對工作隊也就有交代了……

“後來母親把我抱走,我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麽。第二天起來,黃氏已經死了,工作隊的人說她在海邊暴露行蹤,拒捕頑抗,被當場擊斃……過了幾天,父親帶人上蘇峰山,山頂用石頭壓了張紙,村裏人都說,阿菜知道他媽媽被鎮.壓,自己跳海死了。

“那天晚上的事,父親讓我發誓絕不外傳。因為沒開公審大會,其實知道黃氏到底怎麽死的人不多,到了八十年代,臺灣老兵慢慢和大陸有了聯系,父親就跟幾個當年的兄弟商量,誰都別說黃氏是鎮.壓的,就說母子倆一塊跳了海,免得萬一令尊回來傷心,對政.府有什麽怨言就不好了……”

可就算是跳海,那也是被逼自盡,難道這樣的說法,父親就不會難過?!

郭行雲理解郭太公的顧慮,卻無法認同這樣的欺騙,人生無大事,唯生死系之,也許在旁人看來,那不過是用一段悲劇掩蓋另一段悲劇,可再善意的謊言,終究還是謊言。更何況,多年前父親開始尋找黃氏下落時,和郭太公一起保守當年秘密的村民,還有一些尚在人世,若那時父親知道阿菜可能并沒有死……

也許一切還來得及,父親還可以在滿堂子孫圍繞中了無遺憾地閉上眼睛。

可他就能責怪茂阿公甚至郭太公麽?站在銅碗村人的角度,從那個驚濤駭浪的年代劫後歸來,心有餘悸的他們還有更好的選擇麽?

像是看出了郭行雲心頭起伏不定的波瀾,一直很安靜的郭湄忽然插口,“茂阿公,您既然答應太公再也不說這些事,郭老師他們第一次來尋訪的時候您也沒有提,為什麽現在……”

茂阿公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轉向郭行雲,“小郭先生,既然是湄湄問起來的,我也不用避着她回答你吧?”

“茂阿公請直說。”

“十幾年前代表郭家來找黃氏的是令堂的下屬,不是令尊,也不是小郭先生你。”

郭行雲心下一沉,盯在茂阿公面上的目光霎時凝聚。

“那時大家都說黃氏跳海,我不想違背對父親的承諾,也不敢多說什麽,不過我也知道,若令尊和愛子尚有見面機會,不應斷送在我手裏,我偷偷跟令堂一位下屬透露,母子倆跳海只是傳說,在世者誰也沒有親見,到鄰村甚至島外再找一找,說不定還有希望……

“當時父親已過世,對黃氏跳海的內情,再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他們如果重視,一定會再來找我,可是我等了很久,什麽也沒等到。

“後來,我也試圖用他們留下的聯系方式聯系令尊、令堂、甚至小郭先生你,但誰也沒有聯系上。

“再後來,看村裏那些有幸和丈夫團圓的老阿婆們,日子沒有大家想的那麽好……我也就算了。”

郭湄是什麽反應,茂阿公是什麽表情,郭行雲都注意不到了。他只是覺得難堪,非常難堪。也許茂阿公早已料到,發掘真相的過程并不是捅破一層謎面就可以獲得一個謎底,當兩個女人陰陽相隔卻仍在拉鋸,當一個家庭的破鏡重圓以另一個家庭的裂隙橫生為代價,身為一個外人,不如敬而遠之,裝作不知的好。

而母親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保護愛子利益,他郭行雲,才是父親永遠錯失真.相的罪魁禍首。

堂屋裏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郭行雲靜坐不語,茂阿公垂首飲茶,最後還是郭湄小心翼翼地打破僵局,“茂阿公,那阿菜的下落……”

茂阿公放下茶杯,搖了搖頭。郭湄還想再說什麽,郭行雲向她望去,目光相遇,她仿佛突然明白過來,緊緊抿上了唇。

黃氏自首不就是為了從此再沒有人追捕阿菜,時過境遷六十年,誰還能有什麽線索?郭行雲握着小小的功夫杯,茶香還在,茶味卻已澀然。“茂阿公,阿菜的下落我會再查,至于黃氏……”他很不願卻仍然不得不說出那兩個字眼,“既然是被鎮.壓,有沒有墳墓留下?”

“她剛死的時候,是有的,就在蘇峰山下,阿菜的遺書也一起葬了進去,我父親偶爾會去照料一下。”茂阿公轉首向窗外,停了好一會兒才說下去,“文.革開始,就沒人敢去管了,過了十幾年,墓碑也不見了,後來,就是縣政府開發金銮灣……”

陽光海岸,如雪沙灘,背靠着郁郁林帶的金銮灣,早已建成鱗次栉比的度假小屋。那個被丈夫抛下又為愛子赴死的母親,已是屍骨無存了,枉他在父親彌留之際鄭重許諾一定找到黃氏母子的最後歸宿,枉他在蘇峰山頂上親手拍下一幀幀東海煙波、綠樹藍天,如今看來,全是一場莫大的諷刺。

可這又是誰的錯呢。

難道就只能将一切歸咎于政.治,歸咎于意識形态,歸咎于那個漸漸褪色而任人塗抹評說的時代……

“郭老師,郭老師?”

郭行雲從混沌思緒中回神,郭湄正坐在他身邊,不無擔憂地望着他,“您——沒事吧?”

他程式化地微笑,“我沒事,我能有什麽事?”

“騙誰。”郭湄嘟囔了一句,重新坐回去。郭行雲知道她不信,也不想反駁——或者,是無可反駁,真的沒事,就不會來南門灣人跡最少的地方,一坐就是老半天,一語不發,動也不動,好像海風可以吹散什麽,可那是六十年幾代人的往事,永遠不能挽回的遺憾,帶着黴壞腐敗的味道堆積于心,像蘇峰山下陳年的礁石,拍岸的浪花太溫柔,只能沖刷,不能帶走。

他就那麽靜靜坐着,看海浪進退,垂垂老矣的父親、風韻猶存的母親、懵懵懂懂的兒時的自己,記憶的碎片混雜在往事風塵裏,辨識不清。

忽然手機響,來電顯示出“曲揚”二字。他覺得自己沒辦法心平氣和跟她對話,按了“忽略”,一揚手把手機扔到身後幾步遠的背包旁邊。郭湄沒想到他會拒接,視線随着手機揚起又落下,再偷眼看看他臉色,縮到一邊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半截埋在沙裏的手機又響起來。他的聯系人分成兩類,家人朋友用一種鈴聲,同事客戶是另一種,做過他幾天助理的郭湄也深知這一點,這次響起的是後者,她小心翼翼過去接,一聲“您好”之後,聲音突然從職業化的客套變成畢恭畢敬,“您稍等,我馬上讓他聽電話。”

郭行雲回頭,郭湄像捧聖旨一樣把電話捧到他面前,“郭老師,令堂有事找您。”完了又無聲補上一句,“她,不,高,興。”

看着貼心小助理擺出的各種誇張口型,郭行雲忍不住笑了,曲揚的電話,似乎也沒有那麽難接了。

“媽,找我什麽事?”

“大年初六就這麽忙?!”郭夫人果然口氣不善,“私人電話不接,非要我換電話才打得通?”

“我說過了,工作室這邊有任務。”

“工作室?哪個工作室?袖心早就說了你這幾天都在休假!剛才那女的是誰?”

“休假不可以臨時銷假嗎?那是我新助理。”他随着回答下意識擡頭,正好看到郭湄聽見自己被點名,不無驚訝的表情。那邊曲揚冷笑,“你什麽時候招的新助理,袖心怎麽沒跟我說?”

“媽,袖心不是HR也不是我的保姆,她沒必要什麽都知道。”更沒必要什麽都彙報給她,這一點真讓他頭痛。

“你老實說,你是不是在大陸?”

郭行雲按了按鼻梁,沒有回答。

“郭行雲,你一年到頭在外面跑,好容易回來,一個星期都不到就要走!我要是沒生病,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會回來?!”

“到底有沒有生病,您比我清楚。”郭行雲想到春節前一個緊急電話把他叫回臺灣卻發現母親健康無恙,就覺得莫名煩躁,聽到曲揚說“那不是想給你介紹幾個女孩子”的時候,他終于忍無可忍,有些話來不及太多思考就脫口而出,“媽,您不是想我,也不是着急要我結婚,不過是怕我呆在大陸,怕我去東山罷了!”

剛才還盛氣淩人的郭夫人驟然沉默,茂阿公的話再度回旋耳邊,他忽然不想再說什麽,閉上眼睛嘆了口氣,“媽,那是爸爸的遺願。”

回應他的,只有電話那頭線路挂斷的聲音。

和山風從蘇峰山上吹來,斷續的嗚咽。

再睜眼,是郭湄皺成一團的小臉,若剛才他的沉默讓她不安,現在她的表情可稱得上憂心忡忡了,“郭老師,您……您別太難過了……”

她懂,什麽都懂,雖然有點掩飾的嫌疑,灼灼目光中的驚惶逃不過他的眼睛。郭行雲忽然想起小時候養過的小奶貓,父親嚴厲教訓他的時候,小貓會蹲在角落,一動也不敢動,睜着溜圓的大眼睛又緊張又焦慮地望着他,很久很久。

“放心吧,沒有難過。”他伸手順了順她被海風吹得淩亂的頭發,“過來,陪我坐一會兒。”

郭湄很聽話地往他身邊靠了靠,仿佛渾然不覺,剛才他右手滑過她頭頂的方式,有多像給貓順毛的動作。

作者有話要說: 前半章真是沉重得我寫不下去,所以讓湄湄來安慰下郭老師受傷的小心靈O(∩_∩)O

我發誓,國慶期間一定要好好更,好好更,好好更啊也麽哥……

☆、昔年老歌

誰人會當擱再陪我一段

當初懷念的歌

如今愈唱愈寒

是因為無你的陪伴

—— 陶喆 《上愛唱的歌》

“在臺灣,大部分大陸老兵晚景都不是很好,父親眼光獨到,抓住了七十年代經濟騰飛的機會,在臺南物流業有所建樹,只可惜我不争氣,對經商從來都沒有興趣,父親去世以後,公司一直由母親管理。”

郭湄坐在他身邊,安安靜靜地聽着。

“父親很早就立下遺囑,母親、我和黃氏母子都是繼承人,後來母親拿到銅碗村人的證詞,說黃氏母子早就不在人世,父親也不肯修改遺囑,他在病床上叫來律師,要我書面承諾不退出董事會,不把股份交給母親代持,有朝一日萬幸找到大哥的後人,一定要把他們應得的那一份完璧歸趙。

“父親去世前最後幾年,這件事成為他和母親之間最大的心結。我勸過母親,平分家産也好,都給了大哥也好,我不在乎,她卻聽不進去。其實不能怪她,也許她只是不甘心,郭氏一片江山,是她陪着父親一寸一寸打下來的,要怪只能怪我不懂珍惜。”

“郭老師,人各有志,物盡其用,扼殺一個優秀的攝影師,也許只能換來一個庸碌無能的敗家富二代。”

郭湄說得極認真,沒有一點調侃的意味,郭行雲不禁失笑,又有些慨嘆,“父親讓我尋找黃氏的最後歸宿,我找不到,母親讓我繼承家業,我也沒做到,父母的希望我都辜負了,已經是個敗家子了吧。”

這一次郭湄沒有馬上接話,想了會兒才問,“郭老師,您當初執意要做攝影,令堂是堅決反對的,那令尊呢?”

“他當然也希望我從商,不過我很堅持,他沒有強求。”

“那您有沒有想過,老人家在遺囑裏那樣要求您,是要補償失散多年的大兒子,更是想把您留在郭氏,您不能徹底甩手,就不會被別人架空。畢竟在老人家眼裏,旅行攝影師是個不能傳家養老的職業,他也只是心疼您,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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