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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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謙說的沒錯,現在島上的鲎越來越少了,也許沒多久就再也看不到了,可惜我還從來沒見過成對的夫妻魚……”
“那你看看這個。”郭行雲拿出筆記本電腦連上網,片刻後将屏幕轉向她,“NGPOD去年八月的照片。”
NGPOD是國家地理每日一圖的縮寫,郭湄看向屏幕,新澤西州一望無際的海灘上,無數鲎伏在水邊,雌在下,雄在上,兩兩相疊,成雙成對,黃昏中青綠背甲閃着油亮的光。
“這麽多……”郭湄贊嘆,她常在海邊玩,卻不曾見過這樣壯觀的景象。郭行雲笑道,“Sean Crane的作品,他在德拉華灣蹲了幾天幾夜,才等到它們上岸,這個時候的鲎的确如此,你拎走一只,另一只死都不會松手,抓一只就等于抓一對,不過等繁殖任務完成,它們還是獨來獨往。”
所以,傳說終究是傳說,終身不渝只是人們美好的想象。
可郭湄還是固執地認為,懷謹哥是不會騙她的,他那麽說,一定是自己也被誤導了,“下回我要告訴他,季節過了,夫妻魚就不是夫妻魚了。”
天長地久,也不一定是好事。
那天漁船回來得很晚,師徒倆都等餓了,爆炒小管一做得,誰也沒跟誰客氣,一人摟了一盤,各自又吃了大半碗米飯。享受完美食郭湄才開始忏悔,揉着脹鼓鼓的胃說要消食,于是兩人在親營灣散落着破漁網和廢木船的沙灘上來回走了幾圈,回到酒店已是晚上十一點多,本來就早起沒睡夠,郭覺主一頭栽到床上,再睜眼,赫然都九點了。
“完了完了,死定了……”郭湄以光速洗漱完畢,沖到自助餐廳,叼了塊面包就往大堂跑。不好,沙發上端坐的某人面色沉沉,殊無笑容,吓得她趕緊把啃了一半的面包藏到背後,“對不起啊郭老師,我實在是沒聽到鬧鐘響……我這就去退房……”
郭行雲拍拍身旁的沙發示意她坐,“我改了行程,那幾個地方先不去了。”
“不去了?”郭湄剛坐下又跳起來,“還很早啊,來得及的……”
“我知道,但我家裏有事,今天必須趕回臺灣,上午我們只去一個地方,中午直接回廈門。”郭行雲遞給她一片小小的紙條,“這個人,你認識嗎?”
郭湄掃了一眼紙條上潦草的人名和地址,“茂阿公啊,怎麽不認識,爺爺……沒了以後,阿嬷帶着爸爸,日子比較苦,多虧茂阿公和茂阿嬷一直幫忙照顧。以前阿嬷帶我回村裏,還常常讓我去給兩位老人家問好,算下來,茂阿公今年也快七十了吧。”
郭行雲聞言,一直不太好的臉色似乎放晴了一些,“他是村裏郭氏老族長的小兒子,你認識就更好了,我們今天就去拜訪茂阿公。”
上茂阿公的門,母親就有可能知道她謊報軍情,郭湄心裏打了個突,好在她生性爽利,很快也就不去想了,看郭行雲沒有昨天興致高,反倒用足心思找話題逗他開心,又很有主意地幫他挑選送給茂阿公夫婦的年禮。臨近春節的超市客流鼎盛,郭湄推着小車在人群中一馬當先,奮勇前進,買補品禮包,導購小姐送虎頭絨帽,她也一點不扭捏地戴上了,一邊走還一邊不時地拉拉老虎耳朵,摸摸老虎胡子,回頭看時,郭行雲正站在湧動的人群中,沖她微笑的臉上,七分無奈,三分嗔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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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她忽然覺得他像極了一個人。
其實眼睛鼻子眉毛耳朵,細看也沒有什麽相似,但不知道為什麽,那久違的濃烈的熟悉感,幾乎是一瞬間就淹沒了她的全部感官和思想。
當然,也在下一個瞬間潮水般退去。剎那安靜的四周重新喧嚣起來,理智回歸,她俯下身一樣樣收拾好購物車裏的東西,等着郭行雲分開衆人,來到她的身邊。
“怎麽了?我看你愣了一下。”不愧是攝影師的眼睛,并沒放過她轉瞬即逝的失神。郭湄忙低下頭掩飾地笑,“沒什麽,一時沒看到您,找了幾眼。”
郭行雲聞言,順勢揪了揪虎頭上的胖耳朵,“那就乖一點,別亂跑。”說着一手拉過裝滿了東西的手推車,一手牽起她手腕,逆着人流,摩肩接踵地,向收銀臺走去。
郭湄扶着虎頭帽,小女兒似地緊緊跟在他身後,他不會知道,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十多年前,也有個和他一般年紀的男人,商場裏尋了她半天,然後牽着她的小手邊走邊叨叨,別亂跑。
那是她最親愛的爸爸,再也不會回來的爸爸。
阿嬷卧床以後,郭湄就很少登過茂阿公的門,茂阿公的兒子郭四叔來開門,好一會兒才驚喜地拍手叫,“湄湄啊,都這麽大了!好漂亮!差點認不得了!跟你阿姆來的?阿嬷的病好了沒有?”
霞嬸當然分不開身,阿嬷也依舊病着,郭四叔有點失望,然而郭行雲更失望,茂阿公懷着九個月身孕的小兒媳婦昨晚突然發動,兩公婆連夜出島去看孫子了,臨行前倒沒有忘記會有個叫郭行雲的臺灣客要來拜訪,留了話給大兒子,“小郭先生要看當年黃氏出事那塊地方,你替我帶他去吧。”
郭湄這才知道,郭行雲東山島之行最重要的目的。
蘇峰山,東山島上的最高峰,于金銮灣和冬古灣交界處的小小半島尖上憑海而立,漲潮時驚濤拍岸如雪,退潮時怪石嶙峋如骨,崖下不見寸草,海風嗚咽,幾乎蓋過人聲。
“阿爸說,你們家早年也派人打聽過黃氏母子兩個的下落,只說是去世,沒有更多消息,你們不甘心,那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沒想到,這次你會親自過來。”郭四叔是老族長親孫,這些年承繼茂阿公的精神,在村裏熱心公益,事事帶頭,郭行雲雖有個輩分極高的父親,也不敢托大,上幾代的關系暫且不論,兩人只是平輩互稱,郭四叔的語氣也就不失随意,“如今大家找不到黃氏母子的墓,也不是因為事情太久,當年的老人家幾乎都不在,而是因為,黃氏母子兩個是跳海死的。”
郭行雲微一揚臉,眼眸卻垂了下來,郭湄在一旁驚得掩飾不住,他卻什麽也沒有說,想來這件事,他已是心裏有數。
“我不比你大幾歲,當年的事也是阿爸昨天才告訴我。五零年全國都已經解放,黃氏雖然沒親口承認,村裏也都知道她丈夫替國軍做事,現在你們叫同胞了,那時候國民黨就是反動派,黃氏的日子就不太好過。五零年抓壯丁,黃氏的兒子剛好十六歲,本來是要抓走的,被叫出去問了話,又放回來了,大家都說,那個國民黨軍官認識他們母子倆,等回去通知她丈夫,她丈夫就要來接……
“那一晚家家戶戶都有男丁被抓,走了就沒有消息,黃氏的丈夫也沒有來接,母子兩個在村裏一天比一天難過,後來全國上下開展鎮.反,村裏局勢也很緊張,尤其是上面查來查去,查到黃氏的丈夫——”
郭四叔遲滞片刻,郭行雲沉聲替他說完,“家父是十九軍110師的團參謀,增補兵源的地點,是由他親自下達各營指揮官。”
其中就包括他的老家,東山島銅陵鎮銅碗村。他并不知道自己失散多年的妻子與孩子竟然就在村裏,更想不到老戰友派去傳令的士兵橫死半途,當然,也想不到他此去臺灣,便再也沒有重逢的一天。
郭湄終于明白,寡婦村博物館裏那三次莊嚴肅然的躬身是為什麽,那壓抑得她都忍不住落淚的沉重與悲傷,并非年輕游子虛無缥缈的感喟,那是罪人之子在替父忏悔,那是對父親發妻和長兄的愧疚,那是對銅碗村乃至島上所有生離死別的家庭,最深刻也最無濟于事的道歉與贖罪。
作者有話要說: 寫到這裏才發現真不該安排他們在冬天第一次上島,夏天和秋天好吃的更多啊!
一鲎三食是過去東山島海鮮排檔的特色美食,福建沿海的鲎有兩種,圓尾鲎有毒,中華鲎是國家保護動物,作者也是多年前吃過,現在市面上大概沒有了。文中提到的NGPOD 的照片是2010年8月20日刊出的,作者把它提前了一年。
再是細水長流的感情,最初,也一定有個回眸相視的開始。
這篇文會有兩條線索,一條現在的愛情線,一條六十年前的親情線。希望大家不會覺得太亂。
不能再忍周更的節奏了,我要日更!
☆、分離再見
我舍不得
可是時間回不去了
愛你很值得
只是該停了
沒有我你要好好的
我舍不得
最後一次抱緊你了
我們錯過的
錯了就錯了
不用擔心我
我走了
——弦子 《舍不得》
“阿爸說,五零年鎮.反,鎮.壓人數是有指标的。”郭四叔頂着一張黝黑臉膛,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看向郭行雲的時候,眼裏有些含糊不明的情緒,“東山是對臺前線,壓力本來就大,村裏又有那麽多人家沒了父親、老公 、兒子,黃氏是最直接的靶子……母子兩個被審了好幾次,最後一次去她家,人不見了,大家分頭去找,有一隊就看到她上了蘇峰山,還沒追到跟前,她就抱着孩子跳了海,正趕上初二大潮,連屍首都找不到了……”
雖然是個标準85後,新聞專業高材生郭湄的中國近現代史學得并不差,對這場與土地改革、抗美援朝并稱新中國成立初期三大運動的歷史事件,她還是很了解的。聽完郭四叔之言,郭湄在心裏輕輕吸了口涼氣,轉向郭行雲低聲說道,“郭老師,鎮.反就是……”
郭行雲卻擡起手,“不用解釋,我知道。”
他知道?他一個土生土長的臺灣人知道什麽是鎮.反?郭湄先是疑惑,轉念一想也不奇怪了,黃氏是蹈海自盡,郭家不會不追問死因,特意了解當年歷史,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只是正如郭四叔所說,“當年親身經歷那事的人本來就不多,現在早已統統不在人世,母子倆又确實很無辜,之後幾十年,他們幾乎從不提起,就連我阿爸,當年也只有八.九歲,要不是族長的兒子,恐怕都不會這麽清楚……”
所以,此行不會有更多收獲,除了在那一對孤兒寡母最終告別人世的地方憑吊一番,郭行雲做不了什麽。
又所以,送走郭四叔後他的沉默,雖然和昨天海邊工作時并沒有太多不同,郭湄還是有點郁結。
郭老爺子對銅碗村有愧,銅碗村民也以怨報怨地報複了他的妻與子,郭行雲替父忏悔,郭四叔眼中也不是沒有抱歉和遺憾,然而無論後人如何清算或勾銷,最無辜的黃氏母子都已湮沒于東海之濱,族人與家人的恩恩怨怨,他們是永遠不會知道了。
而知道的人,比如郭湄,比如郭四叔,甚至郭行雲自己,都沒有評判的資格。
調三腳架的時候郭行雲忽然打破沉默,“父親告訴我,黃氏閨名招娣,大哥是民國二十三年生的,剛出生父親就回了部隊,只給兒子起了小名叫阿菜,說學名等他回來取,結果抗戰爆發,他們就斷了聯系。趙營長在臺灣聯系到他以後曾經說過,大哥填表時寫的大名還是郭阿菜。”
郭先生沒有照顧過兒子一湯一飯,郭夫人卻始終為他保留着給兒子起名的權利,又或者郭夫人早已想好無數個寄托了美好寓意的名字,只是為了能讓丈夫找到他們,才一直不敢改名。個中原因,六十年後的郭湄是無法斷言了,往事太久遠,她也無從想象黃招娣抱着阿菜從蘇峰山頂縱身躍入大海時,又是懷着怎樣的心情,是怨恨村民,怨恨戰争,怨恨人世,還是單純怨恨那擦肩而過卻不來接他們團圓的丈夫和父親。
也可能并沒有什麽怨恨,畢竟一了百了,痛快的解脫其實遠勝于村裏那些活寡婦們年複一年無望的等待。
郭湄怔怔想了半天,郭行雲已經挪到別處,換了個取景角度繼續工作,似乎剛才感嘆的一席話不需要任何回應,事實上郭湄也确實不知該說些什麽。蘇峰山上看出去,無邊海景遼遠卻單調,郭行雲不支使她,她便縮到一邊悄悄摁手機玩。
摁到關鍵處時老板一聲叫,“郭湄!收工走了!”
郭湄慌忙跑過來,小心翼翼地确認,“收工了?現在吃飯有點早吧?”
說完又很想捂嘴,收工->吃飯?巴普洛夫養的狗,條件反射都沒這麽快吧。果然郭行雲就笑了,“是有點早,本來不是要送茂阿公回家嗎。”
結果郭四叔開了自家車陪他們來,自然也就開自家車提前走了,兩人原本計劃随便找家洋快餐十分鐘解決戰鬥,現在看來倒是有充分時間好好吃個午飯。郭湄轉着眼珠開始盤算,“來不及去海邊,我們回縣城吃吧,好多東西也是排檔做不出來的,什麽金錢肉啊,燒腱靈啊,太極酥啊,東山除了海鮮,鹵味也很好吃,我知道有家店鹵豬舌最地道了……”
說着說着,聲音越來越小,因為她看到郭行雲不知何時從她背包側邊的網兜裏抽出了一條短棍狀物體。躲是來不及了,郭行雲照準她腦門重重敲了一下,“看來你早上是真的沒吃飽。”
那是她早晨啃了一半的面包……郭湄捂着腦袋誇張地叫,“郭老師,現在不時興體罰學生了!”
“這是體罰?”郭行雲把面包塞回她手裏,“不讓你吃飯才是體罰。”
這已經不是擠兌了好嗎,都開始向毒舌靠攏了……虧她還一直擔心他心情不好……
郭湄很不忿地摸出手機,背着郭行雲在那條将要發出的短信上按下“取消”。
不但如此,她還打消了再從他這兒讨要點什麽以裝點身份、自擡身價的念頭。反正出門兩天,他們已經混到可以随意開玩笑(當然好像主要是郭行雲開她的玩笑)的程度,以後有什麽需要,随時電話郵件聯系也行,郭老師嘴巴有點壞,人還是很好說話的。
只是不知道下次見面是什麽時候了。
郭行雲将她送到珍珠灣禦園便直接去了機場,郭湄進家門的時候張紅霞果然不在——身為鴻運集團董事長一家三代五口人的大管家,霞嬸當然不能像一般傭人那樣回鄉過年,也沒這必要,陳董事長早就在珍珠灣禦園東區的複式小板樓裏選了一套寬敞住宅送給她,自家別墅裏也給霞嬸和郭湄專門留了房間,甚至郭湄的阿嬷常年卧病,二十四小時貼身護工也是陳女士親自挑選,郭湄家沒有男丁,只剩這三代女人兩個寡婦,東山島上了無牽挂,年年圍爐,兩家都是不分主仆一塊兒過的。臨近除夕,霞嬸自然在老板家裏忙,女兒既然平安回來,她顧不上追問更多,反而留了話叫郭湄過去幫忙。郭湄責無旁貸,換了身家常衣服便輕車熟路地過去了。
撿珠蚶、吃年飯、祭祖先、做女婿……董事長家裏事多,這一忙就忙到了初四。
雖然按照閩南傳統,從大年二十五到正月十五幾乎天天有講究,大城市裏卻是過完初三,該幹嘛幹嘛了。初四這天許二公子懷謙便親自開車到珍珠灣,載了郭藍、郭湄和郭茗小弟弟去許家做客。
和鴻運一樣,許氏德宜也是乘着特區建設的東風發展起來的商業集團,鴻運主營商業地産,德宜則是藥業保健品大鱷,兩者在華南地區都頗有聲勢,兩家創始人也是多年至交,陳寶珍平時稱呼許展德為老弟,許展德卻堅持向大自己十來歲的陳寶珍執半個晚輩禮——也不得不這樣,否則兩家的小孩差了輩,反倒不好往來了。
郭湄從小就被陳寶珍當親孫女養,許展德夫婦當然也不會慢待她一星半點,她又是扮乖裝可愛的熟練工,許太太甚至喜歡她多過喜歡郭藍,每次到許家,許太太都要親親熱熱挽着她手進門,把個正牌大小姐郭藍撂在後面,惹得郭藍時常抱怨許阿姨心眼偏得太厲害雲雲。
郭湄就刮她鼻子,“就你這一會兒紅一會兒黃的頭發,一會兒鼻環一會兒唇環的造型,我是許阿姨我都不讓你進門。”
“就你乖!就你乖!”郭藍噴着粗氣掐她,“都是裝的,改天我全給你揭發了!”
說歸說,郭藍從來也沒揭發過她,好姐妹一輩子嘛,大人眼裏,郭藍總是叛逆小孩問題少女,而郭湄,永遠是個乖巧伶俐懂事聽話的好姑娘。
“爸,媽,大哥!藍藍湄湄他們來了!”許懷謙才進玄關就大聲叫喚,很快樓梯上傳來腳步,卻不是往日最積極迎門的許太太。饒是郭湄做了幾天幾夜的心理準備,還是要深吸一口氣,才敢擡頭看向來人。
黑了,瘦了,頭發短了,皮膚粗了,再不是兩年前那個溫雅如蘭的翩翩郎君,可那雙笑盈盈望着她的眼睛,有着兩年前曾熄滅殆盡的生機。
他在笑,真誠的,溫暖的,飽藏着久別重逢的驚喜,雲開霧散的光明。郭湄幾乎要哭出來了,心疼他的生活如此艱苦,欣慰他的傷口漸漸痊愈,哪一種心情都在逼她落淚,她卻不能哭,她只能笑,笑着跑過去緊緊抱住他。
“懷謹哥。”她把臉埋進他懷裏,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
兩年牽腸挂肚,只得這三秒彼此相擁,于她卻是足矣。後面還有郭藍,郭茗,他們都是許懷謹優容寵愛的弟弟妹妹,她只是其中之一,他的擁抱,她也只能擁有三分之一。
倒是郭茗大了,不肯摟摟抱抱,學着大人樣子和許懷謹互捶一拳就算表達感情了,郭湄在心裏偷偷羨慕,臭小子,姐姐我想多抱一會兒都沒得抱啊……
想當初郭茗還小,許家兄弟偷偷帶兩姐妹出去喝酒,小丫頭片子喝兩杯就醉了,郭藍不肯自己走,許懷謙主動蹲下來背她,郭湄其實還能動,也賴着不往前,趁機爬上了許懷謹的背。兩個大男孩背着兩個小女孩,順着海風在沙灘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很遠很遠,郭湄都記不得那天到底是怎樣回家的了,只記得許懷謙嫌郭藍重,要跟大哥換,兩個小女孩一齊扭着喊不要不要,差點沒從各自的座駕上滾下來。
那是十一歲,還是十二歲?是了,那是爸爸走後的第一個夏天,那年她十一,藍藍也是十一,阿謙十四,而懷謹哥已經十九歲了。在那之前她從來沒意識到,阿謙和懷謹哥在自己心裏其實是不一樣的。
藍藍呢,是否那時她的不肯換,也冥冥中揭示了某個當事人至今都不肯承認的事實。
“湄湄?”許家屋後的小花園,許懷謹略顯意外地看着獨自溜出來的郭湄,“還以為你和藍藍一起上樓了呢。”
“藍藍被郭茗拖去阿謙屋裏看新出的游戲了。”郭湄嘴上說着,心裏暗笑,到底誰拖誰啊,藍藍拖着郭茗去還差不多,“懷謹哥怎麽一個人在這兒?”
“出來抽根煙。”許懷謹揮揮煙盒,順手掐滅了手裏的煙。郭湄剛要讨一根來抽,一看他手邊裝了好幾根煙蒂的煙灰缸,話到嘴邊又改了口,“懷謹哥,你煙瘾變大了。”
許懷謹不好意思地笑笑,“林芝那地方,你知道的,單調得很,平時工作壓力也大。”
“吸煙有害健康,還是少抽點吧。”
“哎,當初還是你死皮賴臉要我教你抽煙,現在倒管起我來?”
“我是你教出來的,可我特偶爾才抽一根,哪像你。”郭湄在雙人秋千上坐下,腳一蹬地,整個人便在丁香樹下輕輕搖擺。她看看燈火通明卻沒有人影的大廳,又看看稀薄月光下許懷謹的身影,鼓起勇氣小心問他,“懷謹哥,你是不是又惹阿姨不高興了?”
“小丫頭,眼睛挺厲害嘛。”
“那是,當年是誰第一個看出你要跑路的。”若不是她心向着他,只消通個風報個信,許大公子就別想先斬後奏跑去林芝做援藏醫生。對着這個機靈敏感的小妹妹,許大少也不隐瞞,痛快承認,“她希望我過完年別再回林芝,我不同意。”
是我也不同意啊,沒人能同意……
郭湄擡起頭轉向他,凝視良久,方才輕輕開口,“懷謹哥,快兩年了,也夠了吧……”
他卻望着沒有星光的天際,“做一期援藏項目,兩年是夠了,可是湄湄,要忘掉一個人,不夠。”
作者有話要說: 為毛這篇文講了這麽多吃的?……作者撓頭ing
閩南風俗,初三有忌諱,不能上別人家拜年,記住哦~~
我叔最強勁的對手粗線了……
☆、那些花兒
那片笑聲讓我想起
我的那些花兒
在我生命每個角落
靜靜為我開着
我曾以為我會永遠
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們已經離去
在人海茫茫
——樸樹 《那些花兒》
就像星光後面的天空依然霧霾,嬌豔盛放的花朵下仍是一段枯木在垂死掙紮,懷謹哥不像她以為的那樣,他可以對着她笑了,心卻還在那片地動山搖後的廢墟裏沉睡,不曾醒來。
郭湄不再使勁,秋千擺得越來越慢,終于垂挂在丁香樹下不動的時候,她低聲勸道,“懷謹哥,降香姐姐泉下有知,也不希望你這樣。”
“這樣是哪樣?我是悶悶不樂,還是一蹶不振了?我是去林芝工作,不是去避世修行。”許懷謹笑道,“林芝也沒有你們想的那麽苦,阿謙還說要來看看呢,你有空也一起來吧,我給你們當導游。”
“好啊。”
仿佛也只有這兩個字可以說了。郭湄忽然不知該悲還是喜——什麽時候開始,她和最最疼愛她的懷謹哥之間,也有了成年人的相對無言?
對身邊這個小妹妹的細微心事,許懷謹倒沒怎麽覺察,見她坐着不動,便走過去替她推起秋千來,推着推着,忽然出其不意地問,“別光說我了,怎麽,還是不肯給阿謙機會?”
“懷謹哥!”郭湄最聽不得這個,“我像是開玩笑的嗎?”
許懷謙沒對任何人說起對郭湄的心思,也成功瞞過了除親親大哥之外的所有人——許展德夫婦不知道,郭藍姐弟不知道,就連郭湄自己,也是許懷謹實在看不過去,悄悄告訴她的。
彼時郭湄正在報社實習和求職面試的夾擊中熬得苦不堪言,突然遠在西藏的許懷謹砸過來一封郵件,內容簡單得只有一句話,“阿謙喜歡你很久了,這次回國大概會跟你表白,提前告訴你是想讓你做好心理準備,別太打擊他。”
這條消息石破天驚,差點沒把郭湄吓昏,原來真有人演技跟自己一樣好,心思跟自己一樣深的!她用了很長時間拐彎抹角,旁敲側擊,最後才戰戰兢兢地相信,被許懷謹看穿的只有許懷謙,沒有她自己。
到底是親兄弟,總有別人不能比拟的默契,也到底是親兄弟,他才寧可多嘴也不忍心弟弟受一點委屈。郭湄冷靜下來的第一反應,的确是毫不留情回阿謙一句“對不起我不喜歡你”,反正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許二公子不至于這點打擊都經不起。
可再一想又覺得不妥,阿謙要是不長心眼地當面告白,風聲傳到藍藍耳朵裏,她和藍藍再怎麽好姐妹一輩子,也是回不去了……
郭湄思來想去,既不讓阿謙委屈,也不讓任何人生誤會的方式,就是搶在他告白之前先拒絕他,這才有了阿古的仗義幫助和臨陣脫逃,以及郭行雲的臨時替補。戲真不真根本不要緊,第二天就宣布和“阿雲”分手也沒關系,大不了被藍藍罵一頓不長眼睛,她的苦心阿謙明白就好。
事實證明她的做法英明正确,三個人什麽都沒說破,阿謙也依舊做着她和藍藍的好哥們,大家相安無事,天下太平。郭湄在心裏嘆了口氣,收束心情正色道,“懷謹哥,阿謙條件那麽好,大家又認識那麽多年,要喜歡我早就喜歡了,不喜歡,那就是怎麽樣都喜歡不了了。”
其間道理,許懷謹又怎麽不曉得?郭湄都這樣說了,他也不為己甚,一壁廂推着秋千,一壁廂不經意地換了話題,“那麽,湄湄是不是……已經有心儀的小夥子了?”
真是中國好哥哥,還不忘替弟弟打聽,可懷謹哥啊,這個問題誰都能問,只有你不能……郭湄無法作答,唯有苦笑,正局促着,手機響了,進來一封帶附件的郵件。
來自:郭行雲
時間:2010年2月17日20:46
标題:新年愉快!
這位老師,拜年短信我是早都發過了,您也回了,這又玩的是哪一出?……郭湄點開附件,還以為是賀卡圖片之類,沒想竟是一張她自己的照片——
南門灣畔,夕陽西下,她抱膝坐在綿綿細沙之上,對着鋪滿金光的海面靜靜凝望,光圈調得很大,背景一片虛化,焦點全在她融進了晚霞的側臉,郭湄完全沒想到,那個怔忡出神,滿腹心事的自己,會被郭行雲拍得這麽溫婉恬靜,美好得連她自己都快認不出來了……
但郭行雲畢竟是郭行雲,不要指望他能轉性,只消往下拖一拖屏幕,就能看到幾行正文——
圖片标題:我餓了
圖片說明:對食欲這一人類常見的生理和心理需求,通常的影像表現風格都偏于鮮明銳利,攝影師試圖從一個溫和的、唯美的角度予以诠釋,并成功地在拍攝對象身上得到了意外之喜,饑餓,的确蘊藏了超過我們想象的豐富意義。
郭,行,雲!還能不能保持友誼了!
郭湄罵了聲我靠,攥着手機上按下按,飛快調出草稿箱裏一條好幾天前編輯完,卻沒發出的長消息,想都不想就發了出去。
“新學期開始了,數學老師進來第一句話就說,同學們不要趴在桌子上,這方面我很有經驗的,大學時我幾乎每節課都趴桌子,所以我的每本書都很髒-_-”
“生物老師正興致勃勃地描述非洲野豬的長相,偶爾眼光一掃臺下,竟然多數學生在打瞌睡,老師大喝,你們要看着我啊!不看我,你們怎麽知道非洲野豬長的是什麽樣子!”
“我們學校老師有一部分工資是按課時算的,接客,哦不,接課越多賺得越多,月底一算大家都接了不少客,哦不,接了不少課,那就湊個牌局吧,誰輸了誰就去外頭抱着電線杆子大喊一聲‘我得救了!’,郭老師您覺得電線杆子上什麽廣告最多啊哇哈哈……”
郭湄想象某人越看短信臉越黑的畫面,簡直要從心裏笑出來,只好拿手擋着嘴,不讓站在一旁的許懷謹看見她白牙森森小人得志的模樣。
可眼睛裏那點狡黠微光是瞞不了人的,郭湄一擡頭便撞上他半笑不笑的表情,要解釋又太麻煩,只得随口搪塞,“朋友啦……”
“朋友?”許懷謹的語調不太厚道了,郭湄無奈,“真的只是朋友……”
話音未落又進來一條短信,“同學你是不是常年備着幾打笑話,随時往外扔?”
随時?蘇峰山上她可是狂按了十幾分鐘手機才把三條笑話編輯完成的,虧她那時候還一門心思想開解他,結果這家夥根本就不值得同情!郭湄眼睛一眨都能想出十七八句罵人不帶髒字的回複,礙于許懷謹就在旁邊,只能壓下滿腔鬥志,草草發過去三個字,“沒有啦。”
這句話有點敷衍,郭行雲不再接話,郭湄收起手機,還想跟許懷謹問點別的,就聽見他似有深意的聲音,“不多聊兩句?要不我還是回避下好了……”
“拜托!我說朋友就是朋友,你怎麽不信呢!是不是下回我看到個女的跟你說話就喊嫂子你才開心啊?”
“你敢喊,我就敢開心。”
“……”
“再說,嫂子是你說的,我可什麽都沒說……”
太壞了,簡直為老不尊,以後再也不在許阿姨跟前替他說話了!郭湄轉身去捶他,不防許懷謹剛好用力推了一把秋千,她身子一歪來不及抓住扶手,整個人便朝後折過去,幸好許懷謹動作快,一手抓住秋千,一手穩穩兜住了她。
“沒事吧湄湄?”
聲音從剛才的戲谑一下子變得緊張,郭湄便趴在他臂彎裏甕聲甕氣地答,“有事……腰閃了……”
許懷謹趕緊蹲下來按住她肩膀,“腰上哪裏?別亂動,我看看。”
“不知道……哪裏都痛……動不了了……”
許懷謹聞言放開秋千,一邊單手脫外衣一邊安撫她,“別緊張,我把你放下來,你先找個最不痛的姿勢躺住,我檢查一下……”
“你檢查就檢查,脫衣服幹嗎?”
“笨,地上那麽涼!”許懷謹說話間已經脫了一只袖子,換手攬着郭湄就要脫另一只,郭湄看看他正月裏只套了件薄線衫的身子,心裏默念了一句“也不知道誰笨”,一骨碌從他懷裏爬起來,“許醫生,你也有看走眼的時候啊……”
許懷謹聞言一愣,随即反應過來,反手就把外衣蒙到郭湄腦袋上。
“郭,小,湄!”
布料外頭傳來許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