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錢,所以……”
“你在原鄉唱歌,是為了掙錢?”
的确有不少廈大學生在酒吧街打工,有的為錢,有的圖樂,郭湄順着他的猜測說下去,“郭老師您知道的,一臺D5100四千起,一個中長焦鏡頭動辄上萬,這對我們家是個很大的負擔……”
這一次郭行雲沒有更多置評,車子駛進路況良好的環島路,速度一下提到八十,車右方的大海,車左方的環島別墅群,都飛快向後掠去。天際還留着微光,君威已緩緩停在白城沙灘上方。
“郭老師,我家到了,就在這裏下吧。”
“反正不用掉頭,我送你進去。”
“不用了,小區管得嚴,不是業主的車還得登記,很麻煩的。”
郭行雲側過臉端詳巨幅花崗岩石碑上的金字——“珍珠灣禦園”,點點頭,“那麽,周末愉快。”
郭湄抱着書包跳下車,歸巢小鳥般向前沖去,還沒到大門口,相熟的保安已經向她颔首致意,她回以甜甜笑容,擡腳踩進人行小門的剎那,一個并不美好的念頭突然劃過腦海。
她下意識轉身,郭行雲果然還沒走,犀利目光越過搖下的車窗,駐留在她的方向,卻不知看的是她,還是她身後一座座富麗綿延的珍珠灣別墅。
她為什麽要轉身呢,她大可以将所有自相矛盾的拙劣理由抛諸腦後,她很快就要畢業,他只是個一學期講一次課的協會顧問,再往後天涯海角殊途無歸,他願意怎麽想是他的事,她無需懼怕任何最惡意的揣測。
可那雙攝影師的眼睛,幽深黢黑就像遠處和天連成一片的海平面,他沉默不語,無意深究,她卻發現自己耿耿于懷他隐藏得極好的,一點點不認同的眼神。
“郭老師。”郭湄大步走回去,隔着車窗對他說,“我沒騙你,我的确住在珍珠灣,我家也确實沒有錢,我爺爺生前是銅碗村的漁民,我爸十幾年前去世,我媽在這裏給人當管家,我是真心實意想做一個優秀的攝影師,但後來我發現自己不可能做得到,這裏面有很多原因,其中一個和錢有關。郭老師,我知道之前每次見面我都不誠實,但今天我說的都是實話。”
他們本沒什麽交情,他卻幫過她許多次,也許以後真的不會再見了,她不願讓他永遠留下謊言與欺騙的印象。郭湄一口氣說完,站在車外靜靜看着他。
沒想到等了半天,他的回答卻只有一句,“你們家,原來在東山銅陵銅碗村?”
郭湄一時沒反應過來,“啊,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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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麽。”郭行雲搖搖頭,笑着拍拍她胳膊,“你說的我知道了,我相信你。”
“那我走了。郭老師再見。”
十秒後,一道略顯急促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郭湄!”郭行雲開了車門下來,胳膊搭在車頂,“我明天去東山拍點東西,你有沒有興趣給我當助手?”
作者有話要說: Maeda是日語前田的拉丁拼寫,麥克前田的原型是世界攝影大師,美籍日裔麥克山下先生。
本章例曲是《瘋狂的賽車》片尾曲,戎祥創作的閩南語歌,還是挺逗的,最後一句的意思是亂七八糟一大堆(話說作者君自己都不造有這個詞……)
終于寫到一萬字了,下周開始盡量争取恢複日更,勇氣動力神馬的,就看大家了,踴躍按爪拍磚抓bug提意見咩!
☆、相思夢長
紛紛紅塵擾擾
歲月用風霜把淚深藏
茫茫天涯走遍
寂寞心酸
悠悠時光流轉
再沒有青春能換滄桑
默默擦肩而去
夜已闌珊
人生如萍聚散無常
何須朝朝暮暮盼望
雁字回時願別來無恙
相思比夢還長
人海浮沉随波逐流
各自風風雨雨寄盼
別問歸航把秋水望穿
相思比夢還長
——費玉清 《相思比夢長》
郭攝影師開出的報酬大約是每天一百美元,相比郭湄在原鄉的兼職,這錢不算多,卻能妥妥地坐實師徒身份,從此将郭老師三個字喊得字正腔圓,況且打了幾回交道,郭行雲這麽大方随和的人,應該不會拼命壓榨她,跟他跑一趟東山,大概和海島兩日游沒什麽差別,這份工怎麽看都有賺,郭湄二話沒說就滿口答應下來。
哪知第二天早晨一上車,郭行雲就問她,“和家裏報備了嗎?”
“啊,說了,我媽沒意見。”
“要在東山住一晚,也沒意見?”
“……沒意見,我從小跑慣了的。”
“令堂沒問你做什麽項目?跟誰出門?”
郭湄心說當過老師的人是不是都這麽龜毛,可她昨天還暗自發誓以後再也不诓他了,此刻只好硬着頭皮回答,“我跟她說……攝協搞外拍,跟拖鞋阿古他們一大幫人出來的。”
老媽再開明,也不會贊同她跟一個非親非故的外鄉男人出門旅行,郭行雲神色越來越嚴肅,郭湄越說越小聲,“郭老師,我都二十二了,您不會真的要家長簽名吧?”
郭行雲蹙着眉沉默片刻,點火挂檔拉手剎,“安全帶。”
郭湄精神一振,轉身就去拽安全帶,剛扣好,就聽見郭行雲略顯低沉的聲音,“自我保護意識太差,出門旅行,至少家人要知道你的去向。”
家人?老媽那是絕對不能說的,藍藍則會吵着一起來,一起來倒也罷了,叫她發現他就是半年前那個攝影師大叔還得了?那天剛離開原鄉,藍藍就揪着她胳膊叫喚,“老家夥一看就不是好東西,你唱首歌,他記六年?你以為你劉三姐啊,別給人騙了。”
她只能再三保證這個“阿雲”絕對只是友情客串,兩人只有前緣再無後續,就差沒有指天畫地賭咒發誓了。
仔細想想,藍藍也是為她好,那天他的造型的确不似善類,別的不說,臉上傷疤就夠吓壞花花草草,不過這傷似乎好得很快,今天仔細端詳,已經痊愈大半,只留了一線隐約痕跡,淺淺爬在微黑的皮膚上。
像是察覺了她的注視,郭行雲忽然問她,“很吓人?”
“不吓人,不靠近都看不出來。”郭湄趕緊寬慰他,其實——她沒好意思說——換成懷謙那樣的俊俏公子哥兒,這傷疤可算破相,放在郭行雲臉上,倒是添了幾分男人味。她不敢多看,轉回頭老老實實坐在副駕上,心裏還是好奇,“是新傷吧?怎麽弄的?”
“去年夏天在克什米爾,不小心被刀劃的。”
“呃——”郭湄有點始料未及,克什米爾?那可是個戰火紛飛的地方,“您卷進邊境沖突了?”
“沒有。和一戶當地人起了點小糾紛,無關政治。”
小糾紛都能弄成血案,郭湄乍舌,“果然是民風彪悍。”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在印控克什米爾境內待了一個多月,做一個多宗教并存的專題,那是個幹淨,漂亮,而且包容的地方。”
“包容還喊打喊殺?”
“是我們理虧。”郭行雲承認得爽快,“離開達爾湖時有個穆斯林女孩偷偷跟了出來,我也是被追上了才知道——她躲在我後備箱裏。”
“私奔啊!真看不出您還——”郭湄驚嘆,郭行雲連忙澄清,“不是我,她才十六歲,看上的是我當時的助理。”
想想也對,那時的郭行雲胡子拉茬,說不定比妹子他爹都顯老,郭湄半是揶揄半是感慨地笑,“搞半天是緋聞,還是躺槍的緋聞……我以為攝影師受傷,不是拍火山奇觀,就是勇鬥猛禽野獸,至不濟也得上戰場吃子彈,您這也太烏龍了……”
“哪有那麽浪漫。”郭行雲說着,忽然別有深意地一頓,“真要這麽驚險刺激,怎麽我講課還能講到學生睡着?”
這人心眼真不是一般的小,端着一張前輩臉,逮着機會就擠兌她,偏偏她還沒得反駁,只能悻悻地嘟囔,“又不是故意的,頭天準備面試,兩點才睡呢……”
“面試?你不是已經在晚報實習了嗎?”
“那是本市最難進的報社,我又沒關系沒背景,難道想留就能留……”郭湄小聲抱怨着,又不敢說太多,畢竟還有借他名號狐假虎威那檔子事,說起來全是把柄,可不能再送上門去給他擠兌,這麽一想,嘴巴也合上了,只盯着窗外掠過的丘陵冬翠,慢慢地沉默下來。
郭行雲算得上和氣健談,但也不是多嘴之人,她不開口,他就只是專心開車,車裏一片寂靜。郭湄自小能睡,平生最恨早起,今天天不亮就起床,這會兒困勁上來,顧不上車裏還有別人,一路向南迎着朝陽就這麽睡了過去。
再醒時,已是日正當空,君威停在了上東山島前的最後一個休息站。
車子沒有熄火,暖風也還開着,大概是怕悶着她,後車窗留了一道縫隙,又怕海風吹着她,往她身上蓋了件男士外套——是個細心周到的人呢,此刻卻不知去向。郭湄搖下車窗四處張望,遠遠看到郭行雲站在停車場一角,一手插兜一手夾煙,憑欄望海吞雲吐霧。當然距離太遠,煙霧是看不到的,她只瞧見一道剛勁中透着點慵懶的側影。
海風獵獵,吹得他寬松的亞麻襯衣鼓脹翻飛,郭湄熄掉發動機,下車過去,遞上衣服,“風挺大的,郭老師還是穿上吧。”
郭行雲接過來卻沒穿,反倒摸出煙盒朝她晃了晃。郭湄窘了,“不不不,我平時不抽。”想想又補上一句,“偶爾心情不好才抽一點。”
唔,心情不好,郭行雲點點頭,眼裏有種了然又不以為然的安靜的笑,好像什麽都知道,其實她和許家少爺的恩怨糾纏,他又知道多少?郭湄最讨厭他這副表情,論輩分他們有高低,論資歷他們有厚薄,論感情總該平等吧,原鄉那一晚可有誰高了誰一頭?憑什麽認真搭完了戲,再來取笑她小貓小狗的幼稚愛情?
也許男人到他這個年紀,看她都特別幼稚,郭湄想想又覺得慘淡,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那人謙和儒雅,溫潤如玉,偏和眼前這位一樣,總用成年人看小朋友的目光看她,不過是十年,差距就像一生一世,相思長夢河,他在對岸,她在這裏,永遠也跨不過,走不進,觸不及,得不到。
風行漸烈,郭湄不再看他,獨自回到車上。
到達東山島已快到中午,郭湄先帶郭行雲入住已預定好的酒店。其實她家在銅碗村還有舊宅,只是早已租給遠房親戚,不是不能住,消息卻免不了傳回母親耳朵裏,還是算了。午飯也是在縣城吃的,裝修闊綽的海鮮館子,鮑魚盅、龍蝦球、海膽膏,都是島上自産的材料,也貴不到哪去,郭湄七碟八碗地點了一大堆,一頓饕餮後,啜着蘆筍茶和帶頭大哥商量,“東山就那麽大,馬銮灣、風動石、銅山古城關帝廟,現在是冬天不好下海,要是普通游客,一天也就轉完了。郭老師,咱們先去哪?”
郭行雲看向落地玻璃窗外明晃晃的正午陽光,“光線太強,不急着拍。我們先去寡婦村博物館。”
郭湄大吃一驚,“沒事去那兒幹什麽?”
“很奇怪嗎?”
“也還好……就是平時只有中小學生會去那裏接受愛國主義教育,又沒什麽好看,一般游客誰去,而且——”她朝郭行雲手邊碩大的相機包擠了擠眼睛,“博物館也不讓拍照啊。”
郭行雲沒接茬,徑自俯身,從分成好幾格的相機包裏翻出一只佳能ixus990,“拿着。”
郭湄好奇地接過來把玩,如此輕薄的卡片機,比起包裏其他長槍短炮,幾乎是可以忽略的存在,“給我幹什麽?”
“檢查器材、測光、擺三腳架、打反光板、遞道具,這些都不用說了,作為攝影助理,還要随時記錄拍攝環境的細節,別用你的手機,像素太低;和拍攝對象溝通,記下他們的聯系方式,一旦照片刊載,我們需要授權;管理所有存儲卡,定期導入電腦,删掉明顯的廢片……我說這麽多,你不用記嗎?”
郭湄獻寶似地捧出一張A4紙,“我昨晚做的功課,郭老師看看夠不夠?”
郭湄是什麽人?買不起天價器材,測光儀還是會用的,相機參數還是會設置的,鏡頭保養還是有一套的,總之,攝協四年也不是完全白混的。郭行雲一目十行掃過她大半個晚上的心血,嘴角隐隐勾起,只是喝一口蘆筍茶,放下杯子又把笑意壓了回去,“不夠,助理還需要訂餐、買煙、打傘、送信、加油、洗衣服以及安保和急救……”
郭湄腳一蹬從椅子上站起來,“沒問題!包在我身上!只要您加錢!”
“一天一百美元還不夠?我的專業助理也就這麽多了。”
“那也得人家肯來啊!”
郭行雲沒明說,郭湄也能猜到,東山是他老家,孑然一身的兩日行程,怎麽都不像出公差,而她這個幾乎是路邊撿來的助理,自然也只是他故鄉重游的一個小小向導兼旅伴。
只是不知道,東山美景處處,他為何執意先去銅碗村,那個從六十年前,就被稱為寡婦村的悲情村莊。
“你說你老家就在銅碗村,東山你都玩遍了,怎麽偏偏沒去過寡婦村博物館?”郭行雲問。
“我爺爺很早就沒了,我爸不想繼續做漁民,他到廈門工作,結婚,然後才生的我。我其實并不在銅碗村出生長大。村裏的事,媽媽不清楚,阿嬷也很少跟我講。”郭湄坦言,“寡婦村,名字就夠可怕,哪個小孩子會喜歡?”
“我以為你會知道它的來歷。”
“來歷倒是知道一點,不過和我們家沒多大關系,國民黨抓壯丁的時候,太公早已去世,爺爺年紀又小,躲過去了。”郭湄轉過臉,正看到郭行雲悉心傾聽,若有所思的表情,不由一笑,“郭老師,銅碗村至少一半人家姓郭,看您的樣子,不會剛好……”
“民國三十九年,也就是一九五零年,國民黨軍十二兵團部十九軍110師殘部離開東山,當時負責增補兵源的趙營長,是我父親的老戰友。”郭行雲淡淡開口,語意竟是分外蒼涼,“趙營長在銅碗村發現了我父親原配妻子和長子的行蹤,但給我父親送信的通信員死了,消息沒有送到。這是我父親和妻兒抗戰中失散後,第一次得知他們母子倆的下落,也是從那之後的六十年裏,他所知道的唯一線索。”
作者有話要說: 《相思比夢長》這首歌,也是二十多年了-_-它的粵語版《真我的風采》更出名,但我覺得小哥唱的,要更動人些……(又暴露年齡了)
這章寫得有點亂,回頭再改吧,其實東一筆西一筆的,重點不過是最後那一句。
按爪~不按爪我九月份怎麽拼日更啊~~
☆、盼君歸來
你說天黑以後要來
我等到兩鬓霜白
發絲斑斑
情淚兩行也斑斑
你說天黑以後要來
我等待等待
伊人何在
與你的妻
你的小孩
我唯一人
轉眼半百
——周華健《寡婦村傳奇》
郭行雲的話,實實在在吓了郭湄一大跳。
他比她大十來歲,論理郭老爺子當在花甲之年,但聽他這一番描述,郭老爺子五十年代就是國軍校官,如今豈非高齡近百?都是銅碗村人,保不齊大家沾親帶故,細數下來,郭行雲搞不好是自己爺爺輩的人,叫他大叔還占他便宜了,郭湄心裏小哆嗦了一下,“那,郭老師這次來,是想尋找當年失散的親人?”
郭行雲笑了笑,“剛才說是唯一線索,也不盡然,九十年代托人打聽過,結論是郭夫人和我大哥五零年就雙雙去世,也不知安葬在哪裏,總之是無處可尋了。”
郭湄聞言默然,又聽郭行雲續道,“家父五年前病故,他壯年離家,至死未能再回故鄉,我這次來,的确是想替他拍一些照片,看看當年他們生活過的地方,算是,告慰他在天之靈吧。”
郭湄轉頭望向窗外,車行前方就是銅碗村,昔年破敗的漁鄉早已大道通直,小樓精致,要是夏秋時節,村裏路邊鋪滿竹架,曬滿魚幹,空氣裏都是濃濃的魚腥味,此刻臨近春節,滿載年貨的大車小車來往穿梭,幾戶人家炊煙未盡,屋角毛茸茸的草海桐上還挂着不知哪家娃娃放完鞭炮留下的紅屑殘渣。
又哪裏還有一點當年生活的影子。
當然她人微言輕,拿着人家的報酬,做着人家的助理,他願意怎樣懷念是他的事,她也不會多嘴多舌追問他,郭老師您初訪故鄉,為什麽要先去寡婦村博物館。
說是博物館,其實只是銅碗村頭一座帶小院的三層小樓。它的建成,緣于六十年前降臨的一場浩劫。1950年初的一個深夜,敗退的國民黨殘部從村裏擄走大批壯丁,近半家庭被生生撕裂,從此陷入無盡的思念與痛苦。半個多世紀過去,海風依舊,古樹仍綠,離人與節婦卻已紛紛凋零,大抓丁事件留下的活寡婦,如今仍在世的已寥寥無幾,再黑暗的歷史,再深重的苦難,也已漸漸淡出人們的記憶。
新婚不久的丈夫,深夜被士兵拍門叫走,號令太急,只穿走了一只布鞋,另一只落在床下,妻子拾起來小心收好,等他回來再穿,這一等便是一生,青絲化成白發,孤燈盡于墳前,數十年後丈夫帶着布鞋回家,等着他的那一只卻早已伴着孤獨的女主人長眠地下。一朝生離死別,布鞋再難成雙。
就要迎娶新婦的人家,丈夫和兒子一同被抓,留在家中的母親眼睜睜看着那只本該在婚禮當天宰殺的肥豬老去,老死。她解開系在豬耳朵上的紅線,挂到小豬仔身上,小豬仔也長大了,老去了,幾十年過去,它的兒子,孫子,重孫子……都長大了,老去了,紅線也褪色了,磨爛了,換了新的……風燭殘年的她始終養着一只耳朵上系着紅線的肥豬,卻至死也沒有等到,婚禮上那一口喜酒。
上有老下有小的平凡漁戶,頂梁柱被生生擄走,年輕的媳婦接過丈夫留下的漁船和破網,侍奉公婆,教養子女,她是兒媳、母親,更是兒子、父親,老人安詳謝世,兒女長大離巢,發枯齒落的她苦盡甘來,終于等到離家四十年的丈夫,以及——他在臺灣再娶的、比她小30歲的妻子……她在姐妹們羨慕的目光中随丈夫去了臺灣,卻在三個月後重回東山,問她為何回來,她只是搖搖頭,擺擺手,輕輕地嘆氣,不習慣。
不足三百戶的小漁村,一夜失去一百四十七名壯丁,留下九十一位泣血守候的妻子,他們在驚恐懵懂中來不及道一聲別,便成為隔海相望的牛郎織女,不,牛郎織女還有一年一見的機會,海峽不若銀河寬,他們跨不過的是時間,是生死,是苦等後得而複失的殘酷結局。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嫣婉及良時。征夫懷遠路,起視夜何其。參晨皆已沒,去去從此辭。行役在戰場,相間未有期。握手一長歡,淚別為此生。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從前言一路走到後記,郭湄仿佛完全忘了自己此行原為何意,此間還有何人,一幅幅照片,一件件實物,觸及眼簾,壓上心頭,她自小在廈門長大,村史固然聽過,卻不曾有什麽切身感受,原來小時那些枯燥的、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愛國主義教育故事,竟是一段又一段凄酸慘烈的人間悲劇,而這些悲劇,就切切實實發生在她的故鄉。
身旁幾位參觀者的低聲交談将郭湄拉回現實,她這才想起來自己跟着郭行雲進門,卻一早将他抛到腦後,四下裏張望,他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靜靜站着,面前是一道照片牆,牆上兩兩并列挂着一組照片。
郭金芬(攝于1950)郭金芬(攝于1990)
林水鳳(攝于1949)林水鳳(攝于1987)
林招玉(攝于1952)林招玉(攝于1991)
郭蘭香(攝于1950)郭蘭香(攝于1994)
……
不必近看,不必細看,郭湄也能想象方寸之間,紅顏枯骨的猙獰。
只是沒想到,郭行雲會對着那些孤獨終老的女子,鄭重而堅定地彎下腰去。
然後直起身,再一次彎腰。
第三次躬身時,郭湄已是淚盈于睫。
說不上為什麽,也許館廳所見所聞,自己的情緒早已醞釀到了那一層,他不過是無意中撞破她心理防線的一道輕風。又或者,那道緩緩彎下又直起的背影,蘊藏着她不曾在他身上見過的哀傷和沉重。
幸好她平時不化妝,走出館廳,拿手抹一抹眼角,還是那個活潑愛笑的姑娘。郭行雲出來的時候,她正坐在石凳上,曬着暖暖的午後陽光,看工人栽花剪枝,悠閑得像只貓,一瞧見郭行雲,又一躍而起沖過來,“郭老師,現在走嗎?”
“你都參觀完了?”
“嗯。”再不出來就要哭死在裏面了。
“博物館的全景拍了嗎?室外拍了嗎?給你的相機還沒拿出來過吧?剛才館長的解說你記了多少?回頭我找你要資料,你不會給我一堆網上全都下得到的東西吧?”
郭湄一時間張口結舌。
“我說不急着拍,你真當我們是來玩的?”
老師教訓得是,郭湄低眉順眼地跟着他往停車場走,一邊反省自己對工作的懈怠,一邊咀嚼他剛才的語氣。在她面前,郭行雲多半端着師長架子,姿态莊重,偶爾又像個藝術家,頂着條傷疤表情又酷又拽,但事實上——他根本是個很沒脾氣的人,最後那句呵斥,回想起來甚至都有“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Kitty貓啊”的效果。郭湄掩着嘴邊心裏小小的笑意,快步追上他,“郭老師,關帝廟,風動石,銅山古城,南門灣,咱們先去哪個?”
郭行雲早已習慣她賣乖讨巧的嘴臉,不緊不慢地應着,“都去,什麽時候拍完什麽時候吃晚飯。”
這是威脅不讓我吃晚飯嗎?郭湄掩不住笑了,郭老師,我是廈大的,可不是吓大的……
郭湄的推薦很到位,同早已開發成熟的馬銮灣、金銮灣相比,南門灣浪細沙幼,幽遠安谧,除了遠處緩緩開過的幾艘機帆船,視野之內甚至幾乎沒有人工斧鑿的痕跡,非常适合攝影。郭行雲打開他聚寶盆似的攝影包,排開各式家當,很快進入工作狀态,郭湄也收起玩心,守着那些□□短炮給他打下手。其實除了測一測光線,挪一挪三腳架,郭行雲幾乎沒怎麽支使她,一個人悶聲不響調整方位按快門,不大會兒功夫就拍了四五十張。郭湄征得他同意,也從他包裏摸了一只佳能大馬三自己拍着玩。景色是一樣的,機器是頂級的,她拍出來還真就不如人家,不消郭行雲提示,她自己也能看出來,構圖、用光、顏色,處處都是差距,連速度都沒人家快。
不知哪位雕塑大師說過,塑像本來就在石頭裏,我只是把不必要的部分去掉。郭湄相信,對郭行雲來說,完美的畫面本來就在海天之間,他只是把它框進了取景器。
正揣摩比對着,手機響了,郭湄躲到一邊接起來,那邊的聲氣可不怎麽好,“湄湄,你又亂跑?!”
“什麽又亂跑,我跟朋友出來外拍,我媽沒跟你說?”
“你騙得了霞嬸騙不了我,都大年二十幾了還外拍?你攝協那幫兄弟早都回家過年了。”許懷謙沒有發怒,只是實在頭痛,“霞嬸說你今晚不回家,你到底幹什麽去了?”
“我真的在東山外拍,你別不信,我給你看個好東西……”她用手機給那臺大馬三連機身帶鏡頭拍了個特寫發過去,“愛死小白唉,那邊還有兩個,□□,賣了我都不值那麽多錢,我拿它拍了好多,還看到了傳說中的徕卡M9……”
“算了,不管你了,你晚上真不回來?”
“不回來,你有事?”
“大哥回來了,叫你和藍藍來家裏吃飯……湄湄?你在聽嗎?”
“啊,我在聽,我剛收相機去了。”郭湄緩緩站起來,笑容一如既往,“回來就好,去年就沒回來,今年再不回來,你爸媽沒準就直接去藏區抓人了……”
“湄湄,大哥說……”
“阿謙,我今天的事情都安排好了,真的不能回去,你代我跟懷謹哥道歉吧,春節還好幾天,我肯定去找他……”
海風吹亂了頭發,拍打着臉頰又癢又麻,陽光斜了,抱膝而坐的影子在沙灘上像團黑米糕越拉越長,有人從遠處走過來,沒好氣地叫她,“郭湄!睡着了?!”
郭湄跳起來,差點磕着郭行雲下巴,“郭,郭老師……”
“走神走到哪裏去了!”
“對不起,我餓了……”郭湄早已調整好表情,可憐兮兮地瞅着他。
郭行雲在她小鹿斑比一樣無辜的臉上來回掃了一圈,深表理解地點點頭,“這孩子,餓成這樣了,我喊你收工吃飯都聽不到……”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男主是臺灣人,但男主通篇用臺灣國語說話,讀者肯定不習慣,所以還是按着大陸普通話來設計臺詞了,希望大家不要介意。
寡婦村有原型,故事細節略有修改。蒼白的文字描寫難以記述寡婦村慘烈歷史的萬一,最令人心碎的是留守妻子們從少.婦到老妪的對比照片,孤枕四十年,所有青春就這樣被等待的時光無情埋葬。
不要說她們還有改嫁的機會,整個東山島,村村都有被擄走的壯丁,戰争初定,男丁奇缺,改嫁機會極其渺茫,已有子女的更不可能離家,91位留守妻子,改嫁者屈指可數。
大馬三是一款佳能專業單反,業內號稱機皇……愛死小白是佳能鏡頭 EF 70-200mm F2.8L IS II USM的昵稱,大三元則是包括愛死小白在內的廣角、标變、長焦三個紅圈鏡頭的組合,徕卡M9則是膠片相機中的末代王者,事實上,21世紀的專業攝影師基本都已經投入數碼單反的陣營了。
☆、罪人之子
這樣也好我的遠行回程就放棄
一站一站帶着傷心一路走下去
讓異鄉我不熟悉的言語
說他們的悲喜
而我再也不必參與
如果說再見
是你最後的消息
為何我怎麽想也想不起
你當時的表情
你當時的心情
有沒有一點痕跡可尋
——張宇 《消息》
郭湄當攝影助理很業餘,帶人吃喝玩樂卻是內行。車子駛離南門灣,繞過南嶼,沿着海岸公路向南十五公裏便到了親營灣。有別于馬銮灣的繁華,南門灣的幽靜,親營灣以“讨小海”的夫妻船著稱,丈夫打魚妻掌勺,木屋棧橋烏篷船,斜陽餘晖裏擺上塑料桌椅,再來半打青島,就幾盤時鮮,碼頭排擋的風情,再奢華的金屋會館也比不過。
小鯊魚,黃鳍鲷,蚝仔花蛤扇貝粥……排檔沒工藝可言,勝在原料極鮮,郭氏師徒邊吃邊聊,不一會兒天色便暗,掌着風燈的小漁船紛紛離開港口,漂向親營灣深處。郭湄叫人收了殘碟,只留兩罐啤酒,如數家珍地跟郭行雲介紹,“東山最有名的海鮮就是小管,島上沒有工業,野生小管特別幹淨,只有香味沒有腥味,可以辣炒、碳烤、白灼甚至清蒸,不過要講原汁原味,就得坐在碼頭看着船出去,看着船回來,活蹦亂跳的小管,只去內髒,不去墨囊不去籽,直接下鍋,用醬油水煮,起鍋湯汁濃,顏色亮,吃的時候不要咬斷,整條扔進嘴裏,唉,無敵的爽滑Q彈啊……”
郭行雲望着她,眼裏帶着無可奈何的笑意,似乎她手舞足蹈的模樣比小鱿魚的味道更有意思,郭湄渾然不覺,握着啤酒罐頭繼續回憶,“您別覺得等這麽久就為了一盤菜是浪費時間,那可是半小時前還在海裏游的東西……以前我們小孩子不耐煩等,就跑到下面沙灘捉寄居蟹,晚上的寄居蟹特別多,手電一打滿地都是,簡直捉不過來。有一次我發現了一只好大的夫妻魚,就是那種長得像特大號瓢蟲,尾巴又長又尖,血是藍色的東西……”
“那是鲎。”郭行雲說,郭湄連連點頭,“對,那只是母的,又是夏天,肚子裏有蛋,鲎蛋可以煎着吃,肉可以炒也可以焖,殼和血還能炖湯……”
從小就是個吃貨啊,郭行雲的笑不由擴大了幾分,郭湄這才覺出尴尬,摸摸下巴放低了聲音,“我要拖回去讓店裏做了,阿謙不讓,說現在鲎是保護動物了不能吃,我不肯,非要帶回去,懷謹……懷謹哥就說,湄湄你知道為什麽大家管鲎叫夫妻魚嗎,因為這種動物一輩子只找一個伴侶,你抓走了一只,另一只很快也會死的,多可憐啊,放它走吧……”
那時候她才多大,夜光沙灘上,英俊少年的溫言軟語,輕易說服了心思單純的小妹仔,可又有誰能知道,許懷謹少時的玩笑,竟像一段黑色的預言,多年後幾乎是一語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