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書名:海西往事
作者:雪梨無香
文案
烽火連天,阻隔骨肉親情
百裏海峽,難斷血濃于水
他流浪世界,落腳海島原鄉
一枚贻貝,尋找六十年前失落的另一半珠光
硝煙散,塵埃盡
是誰在往事盡頭招手
是誰
陪他把追本溯源的旅程
走成了細水長流的人生
內容标簽:因緣邂逅 民國舊影 陰差陽錯
搜索關鍵字:主角:郭行雲,郭湄,郭藍 ┃ 配角:許懷謙,蔣袖心 ┃ 其它:海峽兩岸,尋根之旅
☆、飛鳥邂逅
那時我伸出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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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你也輕輕地把手遞進了我的掌中
就算是因愛上你而讓你哭泣的我
和因愛上我而哭泣的你
都必須背負着同樣的罪
這也沒有什麽不好的
因為被命運所引導着
我倆就這樣地邂逅了
—— 飛鳥涼 《邂逅》
“阿古我有沒有講過遲到半小時我跟你絕交?!……我找的是你不要給我扯其他人!……你豬頭啊!拖鞋一放假就被他媽拖回老家,阿肥昨天才帶馬子過來顯,菜頭女朋友就在隔壁打工!你叫我找他們幫忙還不如叫我去死!……我不管,你幾點到!……”
郭行雲自問只是躲到後門外抽煙,絕對沒有窺人隐私的意思,但這女孩聲音實在太淩厲,他想不聽都不行。要不是親眼所見,他也很難相信這個咚咚咚大踏步走來走去的家夥,就是剛才在臺上柔情演繹《落花淚》的小姑娘。
“所以你不來對不對?确定不來對不對?好,阿古你給我等着,趕快準備好學生證醫保卡錢包,提前約好校醫院床位!……幹什麽?幹什麽你不知道?明早七點我上你宿舍,剁你老二!”
同為男性,郭行雲站在牆角,于想象中替可憐的阿古抽疼了一下。
可能抽的時候不小心外露于形,女孩留意到他,握着手機晃了半天沒舍得扔出去,揣回口袋沖他一揚下巴,“什麽煙?”
“Mild Seven.”郭行雲彈出一支丢給她,女孩湊過來點了火,兩個人一起就着酒吧後門外昏暗的路燈吞雲吐霧。收了電話的女孩很安靜,夾着煙的姿勢也很斯文,仿佛又回到臺上曼聲唱情歌的模樣,郭行雲壓不住好奇心,抽完一根又點上一根,透過綿綿海風和缭繞煙霧不動聲色地打量她單薄的側影。
一點火星漸漸燃向青蔥指尖,他沒多想便揮了揮煙盒,“還要嗎?”
女孩掐掉煙看向他,答非所問,“喔,是你啊……”
“我?”
“那個,阿四,就是酒保啦,說你這幾天晚上都會過來,沒有藍莓的演出你就走。”
郭行雲笑着聳聳肩。位于海灣公園的“原鄉”,是他無意中發現的懷舊音樂酒吧,兼職駐唱的藍莓,則是以老歌和閩南語歌著稱的一對姐妹花。聽膩了整條酒吧街的西方搖滾樂和流行口水歌,一段女聲二重唱将他飄無方向的腳步生生留在了原鄉。
天涯海之角
有一個美麗的東山島
每一縷爐香都是傳說
每一處景點都是民謠
天涯海之角
美麗的東山島
每一塊石頭都是奧妙
每一朵浪花都是歡笑
他坐在吧臺遙望,酒保阿四說酒紅長披肩的是藍藍,烏黑碎短發的是莓莓。歌聲如海沙柔和溫暖,手風琴似海螺渾厚悠揚,原來那麽淡的嘉士伯也會醉人,他一直待到那一晚藍莓離場。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藍藍缺席,莓莓抱着吉他自彈自唱,郭行雲點了那首《美麗的東山島》,附上一筆很不小的小費。
第五天藍莓姐妹都沒來,郭行雲喝了半杯檸檬水就走了。
今天是第六天,他想出來透一口氣,結果卻請了人家一根煙。
“我是莓莓。”
沒有你好,沒有謝謝,沒有開頭,沒有結尾,就這麽四個字,等他下文呢,郭行雲點點頭,“我是阿雲。”
“你喜歡我?”
現在的小朋友都這麽直接?郭行雲最後一口煙剛滾進肺裏差點又嗆出來,“……我喜歡你的歌。”
他在暗影裏,她在路燈下,上了妝的臉蒼白得有點不真實,一雙眼睛卻因此而分外黑濃。“算了,沒差。”她大咧咧地說,“阿雲,江湖救急,幫個忙。”
郭行雲有種不祥預感,還沒來得及分析便得到了驗證,酒吧裏遠遠傳來一聲“莓莓”,年輕的姑娘一把抓住他手腕,“你現在是我男朋友。”
“喂,我們不熟。”不熟怎麽演戲?
“沒關系,剛交的。”
“……”
于是朋友們找來找去找到酒吧後門,正看到他們的女主唱莓莓,和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于昏暗燈影中相擁而立,男人雙臂松松環着她的腰,她的額頭抵着他肩膀,碎碎的發腳擦過他頸下皮膚,郭行雲覺得有點癢。
阿古,拖鞋,阿肥,菜頭,郭行雲。
一點都不和諧啊……他聞着她發間似有若無的柑橘香,心裏暗暗苦笑,待會兒看清他真面目,這幫小孩會怎麽反應?
果不其然,原鄉最寬敞最明亮的包廂裏,郭行雲摘掉棒球帽,露出過耳亂發,滿下巴胡茬,以及右眉到臉頰的猙獰傷疤,一時間連主謀自己都明顯倒吸了一口涼氣。
郭行雲忍不住替她腦補畫外音,“靠,我是找了個男朋友還是爹?”
當然,既然是主謀就沒有臨陣脫逃的道理,哪怕他看起來滄桑落拓得像爺爺。莓莓挨着他坐下,很親昵地依着他,抱着他棒球帽玩。好姐妹藍藍坐在對面,一雙妙目帶着強烈疑惑上上下下打量,旁邊有男有女,七嘴八舌朝郭行雲發問。
“聽口音,阿雲也是本地人?”
“臺灣人,暫時在廈門工作。”
“平常做什麽生意?”
“我是攝影師。”
“拍人?”幾個女孩眼睛亮了。
“有時候也拍景。”郭行雲如實回答。
“莓莓屬龍,不知道阿雲……”
問年紀呢,郭行雲笑了,“我屬蛇。”
滿桌人眼珠亂轉各自忙着盤算,今年是牛年,靠,65年生的?四十四了?莓莓你搞什麽啊?
“三十二!三十二好嗎!”莓莓敲着桌沿不忿,“我有那麽不挑嗎?!”
滿桌人笑得心照不宣,明明就是不挑嘛……
郭行雲也笑得意味深長,正對面那個年輕英俊的男孩,估計就是今天這出戲的目标受衆了,提問最積極,眼神最犀利,當然,酒吧後門目睹兩人相擁,表情最受傷的也是他。不過,這樣的小夥子并不難應付,真正麻煩的另有其人。
“阿雲阿雲,你光顧原鄉多久了?”一襲貼身超短裙的藍藍端着酒杯湊過來,碰了碰他面前的杯子,郭行雲只好發揚紳士風度,和她幹了一杯,“上周末第一次來,不過我很喜歡這裏。”
“那你聽我和莓莓唱歌也才一星期咯?”
“嗯……”
“你覺得我和莓莓誰比較漂亮?”
郭行雲心中警鈴大作,“這問題太難,春花秋月,各擅其場,都很漂亮啊……”
“那你為什麽追莓莓不追我?”
“……”
藍藍彎彎的眼睛裏嗖嗖飛芒,對面男孩面沉如水,衆人扯着耳朵等八卦,他的女主角歪在沙發上,似笑非笑看着他。
“藍藍我得告訴你,我第一次聽你們合唱,的确是上周末,可是我第一次聽莓莓唱歌,”郭行雲停了兩秒才續下去,“是六年前。”
衆人哇哦哇哦地亂叫,對面男孩目光驚疑閃爍,藍藍泛起一絲冷笑,e on大叔,六年前莓莓初中剛畢業……”
郭行雲颔首,“我知道,雙十中學初三一班,郭藍。”
藍藍端到嘴邊的酒杯霎時僵住,莓莓驀然擡頭,玩世不恭的笑容頃刻煙消雲散。
“六年前我第一次來大陸,SARS剛過,整個鼓浪嶼都沒什麽人,臺風登陸,輪渡停了,我趕不回去,在一家快餐店躲雨。那天我心情不太好,因為趕不上飛機誤了行程,被老板在電話裏狂罵了一通,有個和我一樣躲雨的小姑娘安慰我說,安啦,反正都耽誤了,不如高興點啊,我們找點事情做吧。
“可是我不會打牌不會打麻将,飛行棋太無聊圍棋她不會,幹坐了半天她說,不然我唱首歌吧。
“她坐在玻璃窗下,唱了一首歌,叫《美麗的東山島》。”
天涯海之角
東山山青人不老
每一棵小草都是情緣
每一道彩虹都是鵲橋
“我給她拍了一張照片,臨走的時候問地址,她說她是雙十中學初三一班的郭藍。照片洗好以後我就按這個地址寄出去,一直沒有回音,也不知道有沒有寄到。當然這個事情不重要,我比較好奇的是,”他轉向身邊的女孩,“莓莓,你為什麽不說實話?”
被點名的某人還在茫然地翻檢回憶,藍藍搶先反問,“所以你這禮拜一直蹲守原鄉就為了弄明白這件事?”
郭行雲悠悠啜酒,目不斜視,笑而不答。
“內個……”一直神游太虛的莓莓終于被他盯得魂兮歸來,揉着棒球帽讷讷開口,“那時候藍藍整天收情書,陌生人寫信給她比較不引人注目。”
不知是誰爆出一句“我靠莓姐腹黑啊”,衆人哄地大笑,郭行雲又問,“那照片你到底收到沒有?”
“收到了,拍得太醜,早都不知道扔哪去了……”
“夭壽仔。”郭行雲一笑,扯過棒球帽一下蓋到她腦袋上,遮住了女孩傲嬌又倔強的臉。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本章:
故事從2009年夏天講起。時年男主32,女主21(所以,依舊是大叔文,攤手)。
夭壽仔字面看着吓人,在閩南語裏是帶點寵溺意味的責備,長輩訓晚輩的語氣。
《美麗的東山島》是毛阿敏首唱,旋律不錯,網上很容易搜到(雖然歌詞略土)。
封面底圖是取景東山島的攝影作品,好看吧。
關于本文:
原本計劃好存稿一萬開坑,結果一個字都沒上傳就有親收藏了,雪梨感動得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以我目前寫寫停停的速度,存夠一萬字不曉得啥時候……實在不忍心讓小天使等這麽久,先把寫好的第一章傳上來吧。現在做不到日更,下一章大概是一周後(捂臉,無言以對)……
這個故事不會像知為誰生和素手華年那麽虐那麽激烈,也不會像炸醬面那麽渣那麽逗比,我不知道會是什麽風格,也許會很平淡,其實這本就是一個遙遠的故事~~
我一邊寫,親們一邊看,多多按爪。
☆、多面伊人
還在想到底身在何方
變模樣是個華裔姑娘
開始想認真細心裝扮
回臺上終于輪我上場
耍花槍舞臺的戲班
二胡拉得響
觀衆用力鼓掌
耍花槍比誰都漂亮
刀馬旦身段
演出風靡全場
——李玟 《刀馬旦》
據說這是中國最美麗的大學。
郭行雲站在報告廳的落地窗前遠眺西南,演武大橋如一道白練,翩然越過碧海銀沙,海風太細,吹不動滿園枝繁葉茂的芒果樹,只将窗下的黃花夾竹桃搖得娑娑作響。學生們陸陸續續上來了,有個大嗓門的男生在他身後打電話。
“喂喂喂,我都占好座位了,你給我早來一點,當着那麽多人遲到很丢人的懂不懂?……拜托,是第一排!第一排才看得清楚!……拖鞋阿肥菜頭?靠,個個比你早好嗎,跟你說了今天講座超級火,校外都有人來,哪像你,知道是第一排還不快點……”
郭行雲轉過身,報告廳已經湧進不少聽衆,那男生正将亂七八糟的參考書一本本攤在桌上,有人想坐便被他揮開,“不好意思啊有人了。”
原以為期末考将至,攝影協會辦的講座不會有多少人賞光,沒想到行情如此之好,郭行雲不禁失笑,笑意超然,落進男生眼裏,和周圍愣頭愣腦的同齡人大是不同,小夥子來回瞅了他一會兒,雙目驟亮,“您,您不會就是……待會兒開講座的郭老師吧?”
“我是郭行雲。”
“喔,郭老師!”男生仰慕地低叫,見郭行雲目光投向他身後一連四張擺着書的空座位,又讪讪解釋,“我那幾個兄弟都是攝影協會的,他們,他們在樓下買喝的!馬上就到!……”
占座先鋒并無虛言,不一會兒幾個手持可樂瓶的男生匆匆而來,一個穿人字拖,一個肥墩墩,一個臉蛋又圓又白像菜頭,第一排忽忽坐滿,唯有中間一張空位,孤零零地等着它失約的主人。
“……郭行雲先生投身攝影藝術十二年,為《國家地理》、《生活》、《時代周刊》、《財富》雜志、《紐約時報》、《滾石》雜志及多家知名公司和機構供稿,作品獲得過Alfred Eisenstaedt最佳雜志圖片獎,美國年度新聞攝影獎、WPP Foundation等多項大獎,目前是Michael Maeda圖片社的簽約攝影師,也是Michael Maeda先生的得意弟子……”
舌燦蓮花的攝協會長剛介紹完,報告廳沉重的實木大門就被人推開,正是安靜的時刻,那一聲“吱呀”分外清晰,震得門口女孩戰戰兢兢,如臨深淵。
“對,對不起……”她吐吐舌頭。
“這裏!”占座先鋒探出半個身子,虛着聲音叫她,女孩立刻貓下腰,沿着第一排桌沿溜到空位前,單肩包往背上一甩,泥鳅一樣從桌子下面鑽了過去,又迅速在座位上坐好,全程不到五秒,安靜麻利堪比貓和老鼠裏的傑瑞。屁股已經擡起來準備為她讓出通道的拖鞋阿肥和菜頭,表情各異、零零落落地坐回去,動靜倒比她還大。
郭行雲低頭別麥克風,順便擋住了忍俊不禁的嘴角。
“在剛剛結束的第53屆荷賽獎評選中,意大利攝影師彼得羅馬斯圖爾的《德黑蘭的屋頂》,被評為2009年年度最佳照片,許多人認為,這張照片的視覺沖擊力并不強,揭示主題的不是畫面,而是照片的文字說明——在有争議的伊朗大選結束後,敗選者穆薩維的支持者在夜晚爬上屋頂,通過吶喊表達不滿。”
女孩正襟危坐,淺藍薄毛衣和米白呢子裙都抻得一絲不茍,碎碎的短發,乖乖的眼神,這樣單純安靜,哪有一點酒吧女歌手的影子。
“這件作品的獲獎,引起了許多争議:紀實攝影的寫實和寫意,界限究竟在哪裏?靠照片說話,是否還是紀實攝影師應無條件遵從的原則?……”
劉海開始不斷地耷拉下來,同一個方向一塊兒運動的,還有她撐不開的眼皮,乃至腦袋。
“擺拍可不可以,補拍可不可以,都不應成為針鋒相對的話題,所謂的真實,我想最重要的,是攝影師人性的真實。抓拍給人帶來的震撼和感染力,與其說來源于客觀真實,不如說來源于難以構想的細節邏輯,和可以繼續發現的系統記載——”
細瘦脖子終于扛不住了,腦門眼看就要自由落體,剛好踱到桌前的老師一伸手,及時接住了學生快要撞上桌面的臉。
“也來源于建立在客觀真實基礎之上的題材的共鳴性。”郭行雲不起一絲波紋地把話說完。
除了她兩邊的死黨哥們,沒人知道第一排發生了什麽,女孩倒是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本能地抹了抹臉,抹出一片尴尬紅霞。郭行雲若無其事地踱開,那窘得快要無地自容的小臉漸漸往他視野角落退去,退去……
忽然間女孩睜大眼睛,奪過鄰座菜頭兄的眼鏡舉到眼前,死盯着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原本昏昏欲睡的表情變得複雜——那是震驚,疑惑,忐忑還是憂慮?郭行雲朝她望去,女孩立刻轉頭,無比認真地觀摩投影屏幕,可他百分百相信,要問她那些照片都表達了什麽,包管她一個字也答不上來。
可惜了,郭行雲暗嘆,只隔了小半年,他無非是剪短了頭發、刮淨了胡子、痊愈了傷疤,人還是那個人,居然現在才認出他,這樣差的眼力,怎麽做攝影師?
女孩自己也心虛,講座結束,少男少女們争先恐後圍上來問問題、要電郵的時候,她遠遠站在人群外,兩眼巴巴望着他卻始終不敢過來。直到人群散盡,小姑娘才一步一步蹭到他身邊,虛張聲勢地開口,“郭老師!”
“你好。”他友善地招呼。
“郭老師我特別喜歡您拍的照片,特別崇拜您,我聽說您要來就發誓要坐第一排,可惜今天有個特別重要的面試,實在趕不及才讓同學幫我占座位,您看我為了聽您的課還特意求主管安排我第一個面試,一面完就打車過來,我嫌司機開得慢都快跟他吵起來了,我真不是故意遲到的……”女孩越說越快,越說越熱切,最後掏出手機晃了晃,“郭老師我跟您合個影好不好?”
瞧這孩子,急得寒冬臘月汗都出來了,雖然那些阿谀奉承假到不行,郭行雲還是慈祥誠懇地微笑着站了過去。咔嚓一聲響,他拿過手機,看了一眼成品,“拍得挺好,不醜,千萬別再扔了。”
他舊賬翻得雲淡風輕,她一聽就僵了表情,惶惶好一會兒才化開來,“我回去找找,說不定沒扔……”不等他答話,又忙不疊摸出硬皮筆記本,“郭老師,您能題個字嗎?我回去找到照片,一定掃描發給您!”
“不用,我自己有底片。”
女孩郁悶地扁扁嘴,唇角現出兩只微微上翹的小圓坑,端着筆記本的手還固執地舉着。郭行雲笑了,“開個玩笑,別介意。要我寫什麽?”
“就寫朝乾夕惕,幼學壯行,與郭湄共勉吧,湄是在水之湄的湄,謝謝郭老師。”
郭行雲下意識看了她一眼,還以為她要的無非是祝如魚得水學業有成之類,沒想到卻是這八個字。一個小時的講座她睡掉大半,他連一日之師都算不上,朝乾夕惕,幼學壯行,這樣嚴肅甚至嚴厲的教誨,分量是不是重了點?片刻疑惑,郭湄也察覺了,“郭老師覺得……不合适?”
“當然沒有,只是意外你也姓郭。”郭行雲順口回答,也不算诓她,的确沒想到藍莓是親姐妹。
“是啊是啊都姓郭,五百年前是一家。”郭湄得了兩行漂亮的歐體行楷,笑得心滿意足,“郭老師也是閩南人?”
“祖籍東山。”
“哇哦!我也是!東山哪裏?”
“銅陵。”
“銅陵!你還姓郭!那不用五百年了,回去查查族譜,說不定一百年前就是一家……”郭湄興奮得尖叫,這是今天,不,這是半年來他在她臉上看到的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仿佛到這一刻,年輕愉悅的面容才和六年前那個流水窗前唱歌的小女孩真正重疊起來。
“郭老師,郭老師,看在同姓又同鄉的面子上,可不可以留個手機號?不方便的話,QQ,MSN,Skype也行啊……”
“郭湄!”一旁的會長大人實在看不下去了,這個自說自話也不知道真假的小老鄉簡直得寸進尺,“郭湄,你要聯系郭老師可以給他發郵件……”
“沒關系,老鄉嘛。”郭行雲擡手止住會長的話,會長不信,他信,那樣一首老歌,也不見得多麽有名,十五歲的女孩唱來如行雲流水,就算不是土生土長,就算她別有所圖,那又如何,她和東山島,一定是有緣的。
目送着小姑娘一蹦一跳趕去追同伴,會長無奈地搖頭笑,“郭兄啊,你也不怕被騷擾。”
“沒這麽誇張吧,廈大的女生不是眼光很高嗎?”
“眼光高怎麽了,你這樣的,放哪裏都是一眼看到的那一個。”
郭行雲摸摸下巴,是這樣麽?也許吧,課一講完女生們就圍過來,紅着臉眨着眼要郵箱,難怪會長大人揶揄他。郭行雲很清楚,自己這張臉打理幹淨了,不是不受歡迎的,可半年前原鄉一場好戲,那男孩氣質清俊衣飾不俗,更比他年輕比他漂亮,郭湄才不是別人以為的花癡模樣。
從原鄉出來,她丢給他一張會員卡,拍着他肩膀說,“全場八折永久有效,兄弟今天仗義,謝啦!”他明天還來不來,故事穿幫怎麽辦,像是全不在心上。
剛才讨了合影、題字、手機號,她感恩戴德就差沒拱手作揖,趕去追人還不忘回頭,甩着亂糟糟的短發沖他甜笑,“謝謝郭老師,郭老師再見!”
而非典剛過的那個夏天,她綠衫白裙,發梢沾着雨珠,天真無邪像臺風過境後灼灼生長的小樹。他替她拍了照片,她留下姓名地址,小聲說了句謝謝便踏進将停未停的雨幕,誰能知道,那端端正正的郭藍二字,根本不是她。
他的同姓小老鄉,會變戲法。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不記得跟祈安妹子說過話,為表歉意,本章提前放出:)
閩南人把蘿蔔叫菜頭,嗯。
臺灣人口80%是閩南人,所以郭湄會問郭大叔是不是閩南人,順便套個近乎(這一套套大發了,東山是縣,銅陵是鎮,郭小妹和郭大叔是同一個鎮子出來的老鄉)。
郭大叔的作品成就及獎項,以攝影大師Joe McNally為原型。郭大叔關于攝影真實性的論述,摘自司蘇實老師的博客。在此向他們致敬。
☆、浮沉人生
踏入江湖是我的命
不是甘願做壞子
做兄弟好過時
打剛穿金又戴銀
有時嘛會手頭緊
結拜兄弟逗撒挺
哪時遇到垃圾的兄弟
丫撒不魯歸大堆
——戎祥 《浮沉的兄弟》
《瘋狂的賽車》裏,笨賊小舅子對笨賊姐夫說,我們這樣會不會多行不義必自斃,這句話讓郭湄笑了很久。
但現在她笑不出來了。
她發誓,自己只是看不慣對桌那妹子張口閉口“我三姨的小叔子的岳父在記協中央工作”“我室友的師兄的導師又出國當評委了”“今年市裏名額比去年少兩成郭湄你還是早點去縣裏看看機會”……
大家都是來實習的,至于麽!Maeda大神的再傳弟子(雖然有點勉強),怎麽也比你那拐了不知道幾道彎的關系風光些吧!
她只想在對桌眉飛色舞的炫耀中象征性地挽回一點點驕傲,滿足一點點虛榮,一點點就好,她真沒有別的意思,鷺島晚報的實習轉正名額,也不是哪個洋大神能幫得上忙的。
誰能想到主任會晃到她們片區聊天磕牙,誰能想到主任一眼就認出了印着Maeda工作室logo的名片,還有合影,還有題字,人到中年的主任反應比對桌妹子還大,“小郭有這麽好的資源怎麽不早說呢!問問你們郭老師有沒有興趣來報社坐一坐聊一聊,請不到前田大師,郭老師能來也是難得的……”
郭湄硬着頭皮編瞎話,“快放寒假了,郭老師可能要回臺灣……”
天知地知,等他再來廈門,姑娘我早畢業了,就算沒畢業也早定完轉正名額了,主任,沖着Maeda大神的面子,過幾天寫實習評語,您千萬給我幾句好話……
第二天,郭湄回校,開始奮戰秋季學期考試周。
七天後,郭湄考完恢複上班,椅子還沒坐熱就被主任叫過去,“小郭啊,前天我參加活動看到你們郭老師了,他這幾天還在廈門嘛,你看多難得的機會!你查查哪天在家的同志比較多,代表報社跟他約個時間,争取能在節前請他過來給攝影記者們講講課,邀請函你準備好我來簽字,有什麽要求盡管跟我提……”
多行不義必自斃,郭湄,你現在明白了吧。
一步步挪回座位,對着軟磨硬纏弄來的名片枯坐半晌,郭湄終于鼓起勇氣撥出號碼,“您好,我找郭行雲老師。”
“我就是,哪位?”
“我是郭湄。”她攥着話筒脫口而出,“郭老師,江湖救急——”
電話另一頭有瞬間的遲疑,“阿古又失約了?”
又調侃她!郭湄顧不上臉紅,開口先認錯,“郭老師,那天在原鄉是我唐突了,我向您道歉,您大人大量,原諒則個,這回真的有事求您幫忙,我們主任……”
“我知道,梁先生和我提過。”
郭湄心下一抖,“您認識我們主任?……”
“前天影展認識的,打了個招呼。”郭行雲似是笑了一下,“他說手底下有個實習編輯是我的親傳弟子。”
“郭老師,對不起……”謊話穿幫了吧,牛皮吹破了吧,他唯一一次“親傳”她睡得昏天黑地,上哪兒說理去?“郭老師,我就是随便說說,我不知道主任會當真,郭老師您要是為難就算了,沒關系的……”
“郭湄,”他打斷她誠惶誠恐的辯解,“我已經答應你們主任了,這星期我都有空,你安排好時間告訴我。”
居然這麽容易就過關,郭湄長出一口氣,漆黑的顯示器上映出不自覺翹起的嘴角,正傻笑着,那邊又傳來淡淡叮囑,“還有,我記得實事求是是貴黨的基本思想,不要忘本。”
被對岸同胞教育了的社會主義好青年郭湄同志,攥着電話,眉毛擰成了一對大麻花。
周五下午,報社大樓新聞中心大會議室,郭湄終于再度見到郭行雲。新聞攝影确乎屬于紀實攝影,卻不是旅行攝影師的專長,所謂講課,更多是一群攝影人之間的探讨交流,郭湄插不上話,只能坐在角落默默看他們指點江山品評藝術,順便好好辨認一下自己攀龍附鳳搭上關系的“指導老師”。
半年前的郭行雲,胡茬爬滿整個下巴,傷疤縱貫半張臉頰,十天前的郭行雲,濃黑短發一絲不亂,橫眉如劍明眸如星,落魄不羁與莊敬師表之間,她也惶惑了。
于是她很努力地翻檢自己十五歲的記憶,非典過後的夏天,臺風登陸的鼓浪嶼,她唱了首關于故鄉的歌曲,那個年輕的攝影師聽得入神,那時他頭發是長是短,胡茬是多是少,穿着幹淨平整的白襯衣,還是八只口袋的帆布馬甲,統統不記得了,唯一的印象是按快門的右手,小指上有枚灰白色的戒指,閃着黯淡的銀光。
她好心提醒他,拿牙膏洗洗吧,攝影師說,這不是銀也不是鉑金,洗不亮的,這是隕鐵。
陌生人的東西不可以亂動,雖然她非常好奇,偷偷窺視了半天,到底沒有湊上去。
此刻再看,那戒指還在,只是從右手挪到了左手,聽藍藍說左手小指暗示獨身主義,莫非這六年發生了什麽?郭湄眯着眼左右打量,沒有訂婚戒,沒有結婚戒,隕鐵指環低調又孤獨地睡在他指間,她又想起那天許懷謙憂郁的聲音,“湄湄,太危險,你不要玩火。”
懷謙是好人,再沒遇到過比懷謙更好的男孩兒了,可他學業有成萬裏歸國,她卻送上這樣一份大禮,一句“其實我喜歡你”被一句“這是我男朋友”生生扼殺在搖籃裏,不,是墳墓裏,他喜歡她那麽久,久得都老了,別人家的酒歷久彌香,她卻惡劣地弄壞了他的橡木桶,懷謙釀了那麽多年,來不及成熟就敗了。
便是這樣他都舍不得怪她,只是站在原鄉門外低聲勸她,“湄湄,太危險,你不要玩火。”
他以為她不該這樣随便找個男人客串男友,遇人不淑怎麽辦,陰魂不散怎麽辦,要讓他死心還有許多安全的辦法。懷謙是過慮了,人家不是閑來無事泡陸妹的臺灣客,人家事業有成繁忙得很,原鄉一別再無見面,重逢時郭行雲已是她的老師,和領導平輩論交的朋友,根本懶得理她,她郭小湄巴巴地貼上去胡亂攀附倒是真的。
就這麽有一搭沒一搭地想着,忽然一陣桌椅喧嘩,郭湄回神一看,座談居然已經結束了。正是下班時間,郭行雲婉拒了梁主任共進晚餐的邀請,因為是周末,梁主任便沒有堅持,點了郭湄要她送郭老師出門。郭湄也不跟自家老師客氣,請他等自己幾分鐘,跑回座位收拾好書包鑰匙手機,跟他一塊兒下樓。
郭行雲是開車來的,知道她也住在環島路沿線,和自己下榻的酒店正好順路,便主動提出送她回家。周五晚高峰至難打車,郭湄樂不得有順風車,跟着老師颠颠兒就去了停車場。老君威随着車流緩緩行進,郭湄正斟酌要跟老師扯什麽閑篇,郭行雲忽然問她,“你加入攝影協會多久了?”
“大一就加入了。”
郭行雲沒接話,郭湄剛想轉移話題,就聽他冷不丁來了一句,“郭湄,你可以敷衍我,但是不要敷衍這門藝術。”
這批評太突然也太尖銳,郭湄被他批得暈頭轉向,好一會兒才讷讷又徒勞地解釋,“我沒有啊……”
“同學,我給你講過一堂課,也和你們部門開了一下午讨論會,”郭行雲笑笑,“是不是同類,我聞都能聞出來。”
郭湄無話可說,他上課她睡着,他讨論她走神,不是郭行雲口才不好,她的的确确不是那塊料,可她要怎麽解釋,自己不擅攝影卻仍然留在攝影協會四年?
“郭老師,其實我很喜歡攝影,從小就喜歡,不過這個愛好又花時間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