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你先等等。”常玉漸漸有些壓不住她。
屋子裏除了顧懷武,明顯還有其他人,上下倒騰着。這間屋子看上去空間小,簡陋的厲害,但畢竟安放着金貴的物件,材料都是精挑細選的,撿剩下的大片零頭才去蓋了其它地方。
所以這麽颠來倒去的折騰,仍沒散了架,晃晃悠悠幾次差點坍塌下來的四面牆和屋頂,終究還是堅持下來了。
邵清的驕矜與自持是做大小姐那會兒遺留下來的。她從小生長的環境與常玉大不一樣,院子裏那些姨娘們終日無事,澆花下棋,邵清作為家中唯一的女兒,受到的關照也最多。
她懵懂那會兒,不愁吃喝,詩書禮樂先學上了,先生都不懂的女紅,姨娘們手把手的教,和她親近。縱使邵清後來性子野了,終日舞刀弄劍的,也揮霍不了這些歲月镌刻的東西。
在老太尉還年輕的時候,走南闖北,姨娘們成日裏吊着心膽,也都是些外柔內剛的性子,當家的不在,別人也莫想欺負到家中,久而久之,邵清也有一股底氣。
——失而複得的狂喜是在一瞬間淹沒了她的理智,但等邵清看清了局勢,這股狂喜逐漸變成了小心翼翼。她若是現在出現,一定會讓顧懷武分心,落入下風。
“……你的手先移開點,力氣太大了,聽見我骨頭響了嗎?”邵清撇過頭來,一張居家合宜,溫柔妥帖的臉正對着常玉,說出的話卻不怎麽賞心悅目,“你是用上了分筋錯骨?”
“……”常玉倒吸了一口氣,滿腹抱怨胎死腹中。
都說顧懷武娶回來的壓寨夫人漂亮賢惠,不争不求,更不與人青白眼,卻不知道她堵起人來,不被噎死的都算好漢。
自封“好漢”的常玉悻悻收回了手,“我靠近看看,裏面都是什麽人。”
她剛起身,邵清瞧見屋中一道火光,想都來不及想,把人往下一壓,同時往後滾,熾烈的空氣中飽含着硝煙味,濃滾滾沖過來的時候,常玉來不及反應,這一閃之下,眼睛仿佛盲了,一片泛白。
心提到了胸口,邵清的耳朵還在餘震中緩不過來,過了許久,她動也不動的趴在常玉的身上,常玉以為她受了傷,搖一搖着急道,“沒事吧,你這恩情我可還不起……”
話說到一半,常玉忽然住了口,她的肩膀溫濕,沾的既不是泥水也不是雨水。
“我昨晚把他趕出去了,趕出去了兩次……”邵清的聲音模模糊糊的,壓抑着聽不出哽咽,但哭腔卻忍不下去,“他就要離開兩次……他報複我……”
她抓着常玉的手臂,勒的死緊,又不甘心的咬牙道,“你起來看看……你看看是不是那間屋子。”
Advertisement
常玉損人的意思常在,但現在沒什麽心情。這也是糟蹋透了頂,一個人死一次還不夠的,還要眼前再死一次才甘心,顧懷武上輩子遭多少人賒了賬,這輩子要從心口上讨回來。
矮小敦實的屋子真散了架,竹筒全碎成了片子,一半在火中自尋死路,另一半也沒好到哪裏去。
看不出來情況,但重創至這個地步,山上平整的地面都凹下去一個大坑,裏面的人能不能留個全屍都不一定。
這片狼藉之外,單獨映着一個身影,與常玉成對角站着,火焰與濃煙将人模糊,看不清楚,依稀是個文質彬彬的公子樣式。
這個公子腰腿像是摔壞了,扶着手邊的門欄才慢慢站直了,他背脊裏像是藏着一根看不見的弦,繃的死緊,只能斷不能松。
慕雲深離燒起的竹屋比常玉近,熱浪還一陣陣的撲到臉上,他其實沒受傷,蕭爻将他扔出來的時候使了巧勁,人摔在軟泥地上,微有些發麻而已。
他皺着眉,濺起的火星子透過眼睛,像是在骨子裏燒,他受過這樣的苦,知道疼的有多厲害,現在燒着的不是他,可慕雲深仍是脫不開的疼。
像是徹徹底底的燒進了靈魂深處,把這突兀的前後兩個人生,終于融合在了一處。
所有的懷疑和動搖都消散了,慕雲深清清楚楚的知道他動了情,像是磐石為轉,江水為竭——千番不可為都是笑話。
傾倒的瓦礫與木竹晃了晃,騰出一個人的樣子,全身血淋淋的紮滿了竹片。再厚鈍的東西遇到沖力,都能無堅不摧,後背與胸口三個對穿,崔青青嬌小的身軀上已經沒了平整的地方。
她“呼呼”的喘着氣,似乎想往外爬開些,離火焰遠一點,但已經沒了力氣,她所謂的掙紮,在慕雲深看來不過是一節指頭微微動了動。
冷眼旁觀的人不僅沒伸出援手,甚至讓崔青青覺得害怕。她充血的眼睛勉強能看見慕雲深齊整的靴子,尖頭上沾了泥漿,人是居高臨下的,看自己如同蝗蟲……帶着不顯山露水的厭惡。
但慕雲深雖然沒救她,卻也沒落井下石,甚至吝于再給她一眼,這書生讓她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而慕雲深仍看着這片廢墟,撐在門欄上的手滲着白,冷漠和多情是冤家,在他身上更加違和——像又不像。
“咳咳……”崔青青咯着血,每說一句話,就像要榨幹自己。她扯着嘴角笑了笑,臉皮子沒有精力滋養,早就耷拉下來,幾乎盡顯老态,扯動的時候只動了薄薄一點褶皺,既嘲諷又可悲。
“哈……哈哈……”這幾聲笑也是上氣不接下氣的,“我都成了這個樣子,別人能比我好?那傻小子待你不錯,救你,折損了自己……”
她嗓子裏又猛的出了一口血,咕嚕咕嚕的順着嘴角往外流,“……我們若是回不去,段相和宮主絕不會善罷甘休……這地方遲早要夷為平地……”
崔青青又笑了一聲,“……我早說過,瘋子就該圈養……他活着,我們就要死……兒戲……”
最後這一句“兒戲”已經聽不太清了,被更大的龇血聲和咳嗽聲掩蓋,她痙攣着,越大的動作将胸前的竹片壓的更深,轉眼間動靜全無,泡在自己的血污裏死了。
崔青青比段愁認命,至少阖上了眼睛。
慕雲深還是沒有動,他的眼睛黏在瓦礫中,說不出的暮氣沉沉,像是年輕的軀體一夕老去,所有強撐出來的無所謂忽然崩塌,竟是一片茫然。
他的勝負欲短時間的消弭無蹤,甚至連複仇都能耽擱,他只想找到埋在裏面的蕭爻,但剛邁出去的腳步卻又遲疑了,怕那裏面只是一具屍體。
蓋在最上面的碎瓦抖了抖,灰塵落在地面上,騰騰的卷出花兒來,露出的後腦勺上青灰一片,人被砸的有些暈,嘴皮子還利落着,“別杵着了,快來搭把手。”
聲音是蕭爻的沒錯,看模樣除了有些狼狽,頭發絲散亂着,五顏六色的,有汗有血也有泥土,但還算齊整,沒缺胳膊少腿,更沒當胸有個窟窿。
他的話音一路,慕雲深尚不知作何反應,別處倒先三三兩兩走出了幾個人。除了常玉和邵清,其他人也早已按耐不住,又沒個主心骨,剛剛那一聲巨響之後,便決定先出來看看。
常玉現在也沒心情教訓他們,擺了擺手,示意幫忙。
衆人拾柴,蕭爻也不是個甩手掌櫃,将重物搬開後,他自己一用力,從下陷的地基中爬了出來,擦傷自然是免不了,但真的命大。
他身上沒有什麽明顯的傷口,但後背卻沾滿了大片的血跡,成噴射狀,應該是後來濺上去的。
以這個出血量來看,崔青青的傷口比較符合。
慕雲深這時方才回過了神,他沒有靠近廢墟添麻煩,雙手仍是狠狠抓着門欄,半邊身子挨在上面,從頹勢中慢慢恢複點精神,又想些其他的事,将注意力從蕭爻的身上引開。
接連兩次的打擊,讓慕雲深發現自己已經陷得太深了,如此脫離掌控的感情泛濫成災,但他的冷靜仍在,像是湖中小島,岌岌可危但風雨不催,就算是蕭爻的生死也無法完全動搖。
慕雲深看着蕭爻背後的血,倘若是崔青青的,那她就該倒在更近的地方,方向也不湊巧,除非竹片插過來的時候,她仍在蕭爻的身後,重傷之下才想要奪門而出,卻被埋在了下面。
當時慕雲深自己也在屋子裏,形勢看的清清楚楚,爆炸發生的一瞬間,崔青青早有警覺,而他随後被蕭爻推出了屋子。那麽短的時間裏,崔青青不可能想不開,還去為蕭爻承擔大部分的傷害。
那就只剩下一個人——顧懷武。
他當時離爆炸點最近,逃也逃不開,以此殘命護住蕭爻也是顧懷武會做的選擇。這個人不聰明,也不懂趨利避害,在慕雲深看來甚至有些蠢鈍,但他頂天立地……撼動不了朝野,專屬于一個無名小卒的頂天立地。
破碎的瓦礫和竹木屑仍然在慢慢掃盡,血越來越多,甚至有些衣物和殘肢,連劫後餘生的蕭爻也逐漸安靜下來,沉默是一陣陰霾,在最不幸的地方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