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邵清的手指已經磨出了血,她咬着牙,一言不發,妥帖的鬓發已經散了,嚴酷的秋風中卻滲出一層薄汗,她全身發寒,常玉在她旁邊,能明顯感覺到邵清一陣一陣的顫栗。
“二當家的……”那不聽命令的賊匪當中,有個年少的,看上去就毛毛躁躁,像是挖到了什麽,直沖過來,偷瞄了邵清一眼,又立馬壓低聲音道,“二當家,好像是大當家的手……”
他說的“手”就真的只是一只“手”而已,面目全非的散落在泥坑上,還缺了兩根指頭,沒埋在廢墟中,而是單獨散落于另一邊,是被炸飛的。
這只手的手掌很大,一看就不屬于五短身材的矮冬瓜,常玉心裏猛突了一下,立馬去看邵清。
失而複得,得而複失,這個過程就算在十年裏完成,也是種慢性折磨,倘若把這份悲痛壓縮在一個時辰裏……常玉壓根不敢去想。
她當年也是一朝家破人亡,剛滿月的女兒現在還葬在山後,常玉幻想過無數次,倘若女兒還活着——倘若還活着,讓她沉溺于歡喜和團聚,然後把夢打破,常玉知道自己會瘋。
邵清聽見了什麽,轉過頭來看着他們,嘴裏呢喃着,“只是手,只是手而已,他還有我……沒事的,沒事的。”
就像為求心安,她每句話都在重複,繼續在廢墟中尋覓,蕭爻也跪了下來,幫她搬開阻礙物。
如果說第一次得知顧懷武死訊時,邵清還保留理智,将山寨安危至于首要,隐忍不發的話,那她現在就處于崩潰的邊緣,受不得一點刺激。
“我一直很怪他……”也不管有沒有人聽,邵清仍是在輕聲呢喃,像是種無意識的舉動,“我怪他輕許承諾,也怪他謊言欺騙,殺不了段賦報不了仇,還要執意娶我……”
“我不是不愛他……他不知道是不是……他不知道我愛他。”
邵清忽然回過了頭,直直看着常玉問,卻也沒等到答案,她又低下了眼睛,“他一定不知道,我沒給過回應……”
“我從小到大,欺負他欺負慣了,他那麽好……他那麽好……”
邵清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喑啞的忍在喉嚨裏,卻如此的聲嘶力竭,像是甲胄一樣蜷縮着,将最柔軟的地方藏在裏面,常玉想安慰她,卻被猛地推開了,邵清什麽都沒再說,只是搖着頭,不讓任何人接近。
她的心裏有銜石填海的精衛,日夜往返,不死不休,所以她永遠不會被殘酷的現實打倒,就像洪水掀翻了城牆,下一次就會築起堡壘,顧懷武在時,邵清是山寨的主心骨,現在依然是。
三天之前若有人告訴常玉,“你會是最了解邵清的人。”她不僅能笑的背過氣去,還順便嘲諷一下對方的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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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就是這麽無常,她現在不僅不覺得邵清礙眼,甚至有些感同身受。
“人找到了。”那小弟子不像方才大驚小怪的,一瞬間仿佛沉穩了很多,規規矩矩的站着,眼睛沒什麽光,手還哆嗦着。
不祥的預感都成了真,邵清卻漸漸的緩了過來,她眼角鼻尖還通紅着,淚水順着下巴流到脖子裏,沙啞着嗓子道,“帶我去看看。”
“夫人……寨主他……”
“帶我去看看。”邵清說的很堅定,她抹了一把臉,藏不住的脆弱随着眼淚一起抹去了。
一寨之中,多的就是烏合之衆,顧懷武是唯一的凝聚力,沒了他,沙随時會散,要是邵清和常玉撐不住,一切都完了。所以不管今天死的是誰,邵清都知道,自己一定要撐下去,她不得不撐下去。
“二當家的,寨主死了,順位您是當家,我看夫人這個意思,該不會是要……她一個弱女子,野心……”
“閉嘴。”常玉回過頭來瞪了嚼舌頭的小弟子一眼。
山寨中抱持這種想法的人定不在少數。歃血盟誓時,情義是道理,但當初盟誓的人死後,卻要為自己考慮,怕的就是人心向背,也不怪這小弟子胡思亂想。
“你過來些,”常玉嘆了口氣,壓下心頭亂竄的火,“這些話你說給我聽,我就要計較——這是我的位置,在大當家之下,所以寨中小事,流言蜚語,很多時候我不想管卻也管了,這叫各司其職。”
她說着,指了指邵清的背影,“你看那副肩膀……那副肩膀擔着山寨數十人的興衰存亡,沒人求她擔,也沒人逼她——你再看看這片廢墟和前頭坍塌的山,這副擔子重不重?這不是太平的時節,都以為大當家的受人尊崇,你腆着臉要吃喝,她就得搞到糧食,別人來犯,她要首當其沖,我傻嗎?你傻嗎?”
小弟子從沒聽常玉講過大道理,整個人懵懂的搖了搖頭。
“所以你認為我本事比你大,就想依賴我,繼續過無憂無慮的日子……你要是真心認為大當家的位子好,毛遂自薦,我絕不攔着,”常玉說道,“若是沒這個勇氣,就好好看着……別看我,看她,看你眼裏的弱女子是個多了不起的人物!”
這番話說的蕭爻都有些扪心自問了,那小弟子的臉早就漲的通紅,局促不安的拉着袖子,他在此之前從沒覺得自己是為了安穩,現在捅破了那層紙,重新一想,暗罵自己真是卑鄙,無話辯解,也算是個奇人,沒有惱羞成怒。
蕭爻沒有跟去看顧懷武的屍體。
當時屋中情況混亂,誰也沒想到矮冬瓜被逼急了,竟然會在狹小的空間中引爆,同歸于盡。蕭爻只來得及将慕雲深扔了出去,随後一陣灼熱的風,勢不可擋的從背後推過來,他身不由己,飛出去老遠。
縱使如此,蕭爻知道,他能不缺胳膊少腿的活着,一定是有人在背後為他承擔了大部分的沖力。
他沒受過人這麽大的恩情,真真正正的“無以為報”。
慕雲深終于肯多走兩步,站到了蕭爻的身邊,後者仍然蹲在地上,低着頭,眼睛直視着淋漓鮮血。
“我是不是很缺德?”蕭爻忽然開口問。
他這一路的遭遇,非但缺德,簡直喪盡天良,就像是個移動自走的兵器庫,不分敵我,一律害死再說,慕雲深到而今還能活蹦亂跳的,純屬同樣的天煞孤星,互相克不死,卻有連篇的災難。
“是。”慕雲深道,怕說的不夠誠懇,還點了點頭。
“……”蕭爻糾結的擡頭看了他一眼。
“你該窩在平雲鎮……安家落戶,娶妻生子,讓牽連的九族老死在天牢裏,”慕雲深說完,似乎對這個答案還不滿意,又道,“或許這樣,朝廷依然會興牢獄,你自投羅網,順勢而行,死在午門外有什麽不好?還是說你比較喜歡自己動手?”
“……”蕭爻第二次無言以為,慕大少爺以前有這麽聒噪嗎?
“可追兵是我引來的,我知道段賦是什麽人,就該挑荒蕪的地方走,興許……”
“興許我便累死了,又興許遇到趕路的行人,砍柴的樵夫……他們也會死,因不是救你而死,這些命便輕賤了?”慕雲深冷笑道,“你何德何能?”
“……哈……慕大少爺,你真不會安慰人。”蕭爻苦笑,這說來讓人生氣的話居然滿是道理,他蕭爻算是什麽,值得這麽多人抵命。
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慢慢站起身來,“去看看顧大哥吧,我應該送他一程。”
顧懷武的屍體已經搬了出來,放在一側平地上,連塊白布都找不到,是用幾個人的外衣蓋上的。
蕭爻來的時候,已經看不到他殘碎的模樣了,但堂堂一個九尺大漢,竟然被兩件外衣堪堪蓋住,只會讓人更難過。
邵清站在一旁,神色怔仲,什麽話也不說,常玉想扶她,卻被她讓開了,她就這麽搖搖晃晃的站着,看上去風一吹就倒,但來得不是龍卷風,她就站得住!
漸漸的,人多了起來。
常玉讓那口不擇言的小弟子回去傳了信,所有人陸續都出來了。有些圍在顧懷武的屍首旁,有些則主動清掃瓦礫,短時間裏又拖出另一具屍體,毀壞的更加嚴重,頭都開了花。
“你們走吧,”這是邵清半個時辰裏的第一句話,她轉過身來看着蕭爻,又問,“你知道我相公是怎麽死得嗎?”
蕭爻點了點頭。
“這個恩你一定要還上,”邵清道,“他為你而死,你要為他報仇。”
蕭爻又點了點頭,他不知道說什麽好,只能一遍又一遍的應承,不管用多少年,他一定會帶着段賦的頭顱來祭拜顧懷武,到時候欠的債還上,他興許還會讨一杯酒,就在荒山孤墳前喝。
“那你走吧,快走,我也會帶着剩下的人離開這兒。”說完,邵清半跪在顧懷武的身旁,輕聲又道,“相公,我帶不走你……你也別急,等我安頓了你的兄弟,你的山寨就來陪你。”她說着,蒼白的臉上微微笑起來,“那時候我要是老了,可就配不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