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日記
很多時候,想法和行動, 南轅北轍。
對于大多數人而言, 類似的情況只能總結為一句“思想的巨人, 行動的矮子”, 可是洛聞笙不一樣。他的實踐力太強,往往要束縛自己的想法。
否則他就是這世上最大的禍害。
又或許, 應該這麽說, 一般人, 是既管不住腦子, 也管不住身子;而洛聞笙,雖然也管不住腦子,但他管得住身子。
心猿意馬誰都會有, 區別就在于,那之後呢?
車後排的空間很大, 洛聞笙讓寧遠先站起來些,自己挪到寧遠那側, 讓寧遠在自己原來那邊坐下, “坐那慢慢看吧。”
寧遠乖乖應了一聲“哦”, 乖乖看車窗外的景色, 乖乖地不去看洛聞笙。
他知道洛聞笙動搖過,他看得出方才那一瞬間洛聞笙眼眸中的神色變化, 他感受到了那雙手臂驟然勒緊的力量。
足夠了。
密不透風的大門,打開過一絲縫隙,就足夠了。
他喜歡洛聞笙, 他舍不得讓洛聞笙難做。
徐徐圖之。
回到東都市,車子一路開進洛聞笙的別墅庭院。
時已傍晚。
寧遠跟着沉默的洛聞笙進了別墅,現在門口時,莫名有種陌生感。
除了小時候第一次過來,他很久沒有這種陌生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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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差點脫口而出,“我回學校去了。”
是什麽阻止了他呢?
寧遠盯着洛聞笙的背影——還用說嘛,他就這樣看着他的背影,就已經意亂情迷。
陳媽的飯菜比學校食堂的好吃太多了。
可是……不自在。
從前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盯着洛聞笙,沖着洛聞笙笑,撲到他身上跟他打鬧,可是現在都不行。
他不自在,洛聞笙更不自在。
主子們不自在,全家都不可能自在。
寧遠本來也沒打算住下。連晚飯都不在計劃內。他簡單吃了幾口,放下筷子,“我吃完了。我回學校了。”想了想,他補充道:“我自己打個車就行。”
洛聞笙擡眼看他,一時無話。
寧遠起身,“你慢慢吃,我走啦,拜拜!”
洛聞笙急忙跟着起身,“這麽晚了,別回去了。”
寧遠掙紮了一下,看看滿屋子大氣不敢出的家傭,笑笑:“我跟小辛他們說好了今晚上回去的。”
洛聞笙:“打個電話告訴他們就好……”
寧遠打斷他,徑自往客廳走,笑着說:“不了,住這明天還得起早,回學校能多睡會兒。”
洛聞笙追上來拉住少年纖薄的手腕,要說的話突然卡在了喉嚨。
——好瘦。
寧遠一直很瘦。
半年前,是喂不胖的小孩兒那種瘦。也就是看着瘦,但摸起來還有點軟軟的肉。
後來突然長高了,有陳媽精心喂着,倒也沒瘦脫相。加上勤于鍛煉,身材很是勻稱,看着清瘦,但摸着都是肌肉。
現在……就是單純的瘦,手裏攥了一把骨頭的感覺。
這一個多月來,洛聞笙吃不好、睡不好,他知道,寧遠也一樣。
寧遠瘦了,是他的意料之中,只是猝然發現,還是有些……震驚。
但這并不是他想留下寧遠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今天是寧遠父母的忌日。
去年他剛把寧遠接回來時,少年那種壓抑的發洩,都還歷歷在目。
洛聞笙不認為寧遠回學校去會向他的朋友展現自己的脆弱。那些小孩無法感知寧遠的傷痛,也就無法給予寧遠足夠的慰藉。
只有他可以。
就算還有第二個人也可以——
洛聞笙不想把寧遠交出去。
“小遠,回來住吧。”洛聞笙說。
一句普普通通的話,卻如同被抛進湖心的石子,瞬間激起千層漣漪。
今天一整天,寧遠無數次想哭,靠在環山公路欄杆上的時候最想哭。可他一直沒有哭。
不想,最後卻敗在了這麽簡單的一句話上。
寧遠抽了抽鼻子,悶聲應:“嗯。”
他抽回胳膊,抱着自己的外套和背包,埋頭回樓上卧室。
陳媽終于敢說話了,唉聲嘆氣地感嘆,“這才幾天喲,小少爺就瘦這麽多……我去研究研究給他做點什麽夜宵!”臨走前,還意味深長地看洛聞笙一眼。
貝叔也鼓起勇氣道:“三爺,寧少無依無靠的,甭管他犯了什麽錯,您就多擔待着些吧。看着怪讓人心疼的。”
莫名挨刀的洛聞笙:“什麽都不知道就少說話。”
連帶着受了陳媽那份訓的貝叔閉緊嘴巴。
早就嗅到了一絲異樣氣味的秦文宇暗暗得意——所以他才閉緊嘴巴不吭聲。
這事兒,說南說北都是錯。他就看戲,絕不摻和!
等一切塵埃落定,支持主子就得了。保住飯碗要緊。
洛聞笙回卧室休息。
他想去寧遠那兒陪他多說會話,卻不知道說什麽。想工作,腦子裏全是寧遠。索性把自己關進卧室。
不過近來洛家跟白家之間起了一些争端,雖然主要負責人是洛聞笙的大哥洛聞笛,但洛聞笙也得在暗中全力支援。在卧室裏煩心了沒一會兒,洛聞笙就被一個電話叫出去,處理讓他更煩心的事兒了。
等寧遠整理好心情,想找洛聞笙親近一下,消滅這段時間制造出的疏離感,才知道洛聞笙又出門了,晚上回不回家不一定。
寧遠有點失落。但一想到回途時那一瞬間洛聞笙流露出的情不自已,他又開心得滿床打滾。
等到了十點,洛聞笙還是沒回來。寧遠鼓起勇氣發了條信息,洛聞笙回複得很快,但只有三個字,早點睡。
寧遠睡不着,輾轉反側半晌,爬起來,打開臺燈,翻開一個全新的,看起來有些厚重的筆記本,寫日記。
寧遠偶爾會記日記。大多時候記在手機裏。偶爾會寫在紙上,但過後一定拍照留存,把紙件銷毀。
現在,他只想一筆一劃地在紙上寫。寧遠覺得手機裏那些冰冷的、沒有靈魂的字符不配記錄他即将寫下的內容。而傳統的方式總是天然具有正式感、厚重感。
記錄可以梳理思緒。思緒會順着已經寫下的文字溯流、蔓延。
寧遠原本還對自己保持的感情持一定的自我質疑,他也在不停地搖擺,怕自己只是因為突然失了依靠而誤解了自己對洛聞笙的依賴;怕自己只是因為聽聞過許多同性之間的秘聞而誤解了自己對洛聞笙的感情;怕自己只是因為不經意間看到了那部鈣片而對洛聞笙有了不該有的幻想……
可當這十年來的往事自筆尖傾瀉而出,他看着那洋洋灑灑的文字,終于确信,他從沒誤解過什麽。
相反,是他頓悟得太遲了。
手中的筆似是不受寧遠的控制,在精美筆記本的橫線間一路狂奔到十一點。寧遠手腕酸痛,生物鐘也在不停地搗亂。他懶得收拾,把筆往本子中間一夾,合上筆記本,塞到枕頭底下,睡覺。
洛聞笙去了洛家本宅,大哥洛聞笛十分客氣地留他,“三弟,別回去了,這麽晚了。”
洛聞笙穿上外套,同樣客氣地笑着告別,“謝謝大哥好意。我那邊還有點事兒。”
“已經後半夜了?”洛聞笛顯然對洛聞笙口中的那點兒“事兒”很感興趣。
洛聞笙笑了一笑,沒有回答的打算。
他整理好衣裝,側身鄭重地向坐在沙發上的洛成弘告別,“爸,我回去了。您早點休息吧。”
“‘回去’。”洛成弘重複了一遍洛聞笙的用詞,說道:“是‘家’的地方才用‘回’,看來,這裏不是你的家?”
“……爸。”洛聞笙百口莫辯。
也确實沒什麽好辯的。
洛成弘擡起夾着煙的手指輕輕晃晃,制止他,“行啦。常回來。別總有事兒的時候才跑回來,沒事兒的時候也常回來。你的房間一直給你留着呢。等過了年,你結了婚,怕是能回來的日子就更少了。”
這婚怕是結不成了。
這個想法毫無預兆地冒出來,差點直接從洛聞笙的口中跑出去。
洛聞笙暗暗心驚,對着父親和兩個哥哥溫順地笑了笑,說:“好。”
車子跑上公路,窗外是厚重的夜色。
倦意襲來,洛聞笙合上眼睛,好不容易趕跑盤踞在腦海中的工作,家中少年的音容笑貌便在一瞬間占領了全部的思緒。
洛聞笙蹙起眉心,覺得不如繼續思考工作的事,可是無論如何召回,工作大軍都被單槍匹馬的少年打得落花流水。
洛聞笙捏了捏鼻梁,擡腳走進大門。
他以為寧遠會固執地等他回家。他一直記得寧遠對他說過的那句“你別回來太晚,我在家等你回來”。他還因為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讓他心煩意亂的少年而在門外踟蹰片刻。
結果那個小沒良心的已經睡覺去了。
……該不會,又像去年的這個時候,把自己鎖起來偷偷的哭吧?
洛聞笙把外套交給貝叔,輕手輕腳地上樓,試探性地壓了壓門把手。嗯,還是沒鎖。
去年他回來的時候一身煙酒氣,洗了個澡,再過來就被這小祖宗鎖門外,隔着門軟硬兼施地哄了半天,今年他沒抽煙沒喝酒,那就直接進吧?
卧室裏的小夜燈亮着。棉被下的少年睡得很恬淡。
洛聞笙在床邊默默地站了會兒,舒心一笑。
正準備離開,寧遠突然翻了個身,洛聞笙瞬間很慌,下意識地想彎下腰去藏起來——不過多年的儀态修養阻止了他。
睡夢中的寧遠拱了拱被子,一條腿騎着,雙手把被子往懷裏抱了抱,不動了。
緊張得屏住呼吸的洛聞笙這才活過來。
他搖搖頭,輕手輕腳地慢慢扯出被子,給大半個身子露在外邊的寧遠蓋好。
再起身時,突然發現寧遠原來壓着的那半側枕頭,因為重新蓬松起來,而露出了原本讓人無法看見的筆記本的邊角。
洛聞笙鬼使神差地抽出筆記本,湊近小夜燈,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