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一瞬間
寧遠的父母,是在臨海環山公路上沖破護欄直接墜海。
寧家兄弟姐妹, 聲稱作業難度大, 走個場面, 就那麽放過了。等洛聞笙接到消息, 從國外千裏迢迢趕回來,接走寧遠, 再找關系, 托專業人員前去打撈, 早就過了最佳打撈時間。別說遺體, 連車都不知被洋流沖去了哪裏。
如今立在寧遠爺爺寧國棟墓碑旁邊的,是他父母的衣冠冢。
這不是洛聞笙的手筆,是寧家兄弟姐妹立的。
之前也說過, 寧家這五個兄弟姐妹,雖然撕得狠, 可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也不是全都化為灰燼,偶爾的家族聚會上, 酒過三巡, 還是能看到那種血濃于水的手足情誼。
寧國棟死後, 寧家五子各侍其主, 利益、立場各不相同。謀害手足這麽喪盡天良的事,只可能是某個、最多某兩個, 一時豬油蒙心造下的孽,甚至有可能是在完全不自知的情況下被利用了。
總之,絕不會是集體作案。
手上沒有染手足血的, 不管是出于真的手足情誼,還是只是為了世間輿論撐場面,都會立這個碑。
手上染了血的,為了掩飾,也會張羅立這個碑。
離開紫安城後,寧遠就把他這些叔伯姑姑全部拉黑了。不過小姑姑寧雪蘭還是輾轉發了信息給寧遠,告訴他立碑的事兒。很快,洛聞笙那邊也得了消息。
那時他問寧遠,要回去拜祭嗎?
寧遠說,不去。
一座空蕩蕩的墳,有什麽好拜祭的。
如果不是怕驚動了疼愛他的爺爺,寧遠甚至想拜托洛聞笙把那座徒有其表的墓碑砸了。
貓哭耗子假慈悲。
不過,這次回紫安城,寧遠還是去了陵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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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得拜祭爺爺。
寧老爺子過世時,寧遠剛巧十歲,還是個小屁孩兒。
人一旦分隔,相處模式也就會随之停留在分隔前的那段時日。所以,雖然現如今的寧遠已經長大很多,可是一來到爺爺面前,心理年齡瞬間又變回那個十歲的、心裏藏不住話的小孩子。
他想告訴爺爺,自打他老人家去世,寧家就一天不如一天,最後鬧得手足相殘。
他想讓爺爺出面,好好訓斥訓斥那幾個利欲熏心、泯滅人性的叔伯姑姑。
他想告訴爺爺,他喜歡上了一個人,一個比他大十二歲的男人,就是此時默默站在他身後的洛聞笙。
可寧遠終究是長大了,種種念頭在心頭萦繞一圈,都被他按了下去。
這些都不說的話,還能說些什麽呢?
對了,可以告訴爺爺,自己長高了,自己現在在進階版太子學堂東都實驗高中讀書,每次考試都是年級第一,身邊有個傻白甜叫童辛,還有兩個精明能幹的家夥,一個叫陸初臨,一個叫秦勤。
爺爺,您操持寧家一輩子,現在就安心休息吧。
我很好。
寧家……不如您在的時候好。但是會越來越好的。
寧遠說。
寧遠拜祭過後,起身把位置讓給洛聞笙。
洛聞笙跟寧老爺子沒有太多交集,但既然來了,于情于理,都要拜祭一下。
今天的紫安城是個陰天,陰雲壓得很低,空曠的陵園被一大片灰蒙蒙籠罩,愈發地肅殺。
洛聞笙身着純黑長款毛呢大衣,長身玉立在莊嚴的墓碑前,躬身行禮。
寧遠在斜後方目光熾烈地盯着。
果然好帥啊。他迷戀的這個男人。
為什麽以前都沒發現呢?
糟糕!
洛聞笙起身,似要轉身,寧遠急忙收回視線,偏轉身體,避免暴露。
結果這一轉身,視線驀然撞上不遠處的兩個身影。
是那個差點踢死他的大伯寧海天,和冷眼旁觀的大姑姑,寧秋蘭。
兩人似在那邊站了一段時間。見被寧遠看見了,二人相視一眼,擡腳走過來。
因為爺爺的墓碑也在這裏,若是其他時候,這些叔伯姑姑來了也就來了。可今天是11月15日,很明顯,他們是來拜祭自己父母的。
拜祭,呵。
哪怕這裏只是一座徒有其表的空墳,哪怕寧遠自己也很不喜歡這座空墳,他還是不想讓這些人再靠近半步。
尤其是,搞不好,就是他們害死了自己的父母!
“滾。”寧遠迎上去,冷硬地擋住寧家兄妹。
寧家兄妹仔細看着寧遠,目露驚異。
畢竟在他們的記憶中,寧遠還是一個小學生一樣的小孩子。
洛聞笙來了,那一定是帶寧遠來的。他們方才站在遠處,還四處張望着尋找寧遠——他們以為這個身形瘦高的少年,是洛聞笙帶在身邊的保镖,或是其他什麽人。
“小遠?”寧海天不确定地喚。
寧遠冷笑一下,“別叫的那麽親。”
他忍了忍,把差點脫口而出的那句“老畜生”咽下去。
媽媽說過:小遠,這世界有許多潛伏的黑暗。如果有一天你不小心撞見,千萬不要被吞噬。
不管身邊的環境、身邊的人變成什麽樣,你要記得,做個好人。
寧海天那天瘋了一樣打他、罵他,如果要以牙還牙,以寧遠現在的體格,一拳就可以把這個發福的中年男人打倒在地,直打得他體無完膚、內髒盡碎。
可寧遠不能那麽幹。
報仇容易,修身很難。
做一個好人,從來不是容易的事。
寧海天擡眼看了下不遠處聽見聲音,側身看過來的洛聞笙,欠身致意。
——他和寧秋蘭當然應該上前問好,奈何被寧遠擋住了去路。
“突然長這麽高啦?大伯和姑姑都沒認出你來。”寧海天窘迫地笑着,似是想伸手摸摸寧遠的頭頂,可是,少年的身高已經直逼自己,想摸頭要把手舉很高,再不是以前那種摸小狗的手感,總感覺哪裏怪怪的。何況,少年漆黑的眼中,滿是敵意,還有恨意。所以,他把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
“小遠,還生我們的氣吶?”見狀,寧秋蘭急忙溫柔道,“哎呀,那天……那天……是我們不好,利欲熏心,争紅了眼。我們都想給你道個歉的,可是……聯系不上你了呀。”
寧遠冷笑。
道歉?
真心想道歉的話,怎麽都能聯系到他吧?真心想道歉的話,就來洛聞笙家門口磕頭謝罪啊!
虛僞!
“滾。我爸媽沒有你們這群眼裏只有錢的兄弟姐妹。”寧遠努力控制自己打人的沖動。
寧秋蘭:“小遠……”
“滾哪!!!”寧遠爆喝着舉起拳頭,肩膀卻突然被身後的人輕輕壓住。
洛聞笙:“好久不見,大哥、大姐。”
“三爺,好久不見。”寧海天和寧秋蘭急忙問好。
“三爺,您是特意帶小遠回來的吧?勞您費心了啊。”寧秋蘭收起女強人的氣場,領口皮草的長毛随風擺動,愈發顯襯出女人的溫柔。
寧遠看着,憎惡得要死。
“小遠……沒給您添麻煩吧?”寧秋蘭說完,急忙笑道,“按理說,撫養小遠,應該是我們這些叔伯姑姑的義務,要是……”
“我跟你們沒有任何關系!”寧遠說完,蠻力扯着洛聞笙就走。
洛聞笙被寧遠扯得踉跄,穩住身形後回頭,略略點頭告別,便随着寧遠幹脆地離開,留下一臉驚悚的寧家兄妹。
他們以為,洛聞笙把寧遠接走,不過是做給世間看;他們以為,寧遠在洛聞笙那裏,過得是寄人籬下的日子;他們以為,洛聞笙那麽忙,根本不會管寧遠。
現在他們才意識到,自己以為的那些,全都大錯特錯。
很明顯,若是只有洛聞笙自己,他尚且想跟寧家兄妹維持表面上的友好。只是因為寧遠不高興了,所以他也不再做表面功夫,幹脆地跟寧遠走了。
簡直是把那小孩兒寵上天!
“哥……”寧秋蘭聲音有些發顫。
“嗯,我知道。”寧海天握緊拳頭。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老三寧海峰侍的這位“主”,可比他們的“主”,好太多了。
寧遠扯着洛聞笙大步走了一段距離,甩開他的手,自己一個人氣呼呼地往前走。
也許不是氣,是覺得憋屈。
洛聞笙并不知道寧海天往死裏踢過他,他到現在也沒告訴過洛聞笙。
洛聞笙會不會覺得他無理取鬧?
再往前想想……要不是自己先拿了刀,寧海天也不會暴怒……
所以,怎麽?是他自己有錯在先?
……可惡!
寧遠煩得要死,好想眼前有個沙包讓他盡情打一頓!
前方有棵大樹,寧遠跑上前,擡腿狠狠踹了一腳,還挂在枝頭的零星枯葉簌簌散落。
“他們兩個不是害死你爸媽的兇手,你沒必要對他們保持這麽大的敵意。”洛聞笙在身後說。
“啊?!”寧遠猩紅着眼刷地轉身,連洛聞笙一起瞪,“你确定?”
“我也是前幾天剛知道,他們兩個在為沈家效力。所以應該不會是他們兩個。”洛聞笙說。
寧遠現在一肚子氣,聞言哼笑一聲,“哈?沈家?給沈家效力有什麽了不起?沈家就是清白的?因為是你未來岳丈家?”
“我問過亦君,她向我保證過,沈家不會做這種事。”洛聞笙說。
寧遠猩紅着眼瞪了洛聞笙半晌,似哭似笑地勾了一下嘴角,咬着牙問:“如果最後搞清楚,就是沈家搞的鬼呢?”
“我一定不會放過他們。”洛聞笙說。
寧遠覺得自己變脆弱了。
去年的這個時候,分明要比現在難過得多。可他一直咬牙堅持着,不想依靠任何人,不想向任何人示弱。一直到最後的最後,實在頂不住洛聞笙的溫柔攻勢,才抱着他大哭一場。
可是現在,就只是這樣面對面地站着,看着洛聞笙站在灰色天幕下,黑色風衣獵獵的樣子,就無法抑制地想要撲進他懷裏大哭一場。
然而洛聞笙沒有張開懷抱擁抱他的意思。
他看得出來自己現在很難過吧?
他一定看得出來。
可是一年前的時候他會拍着自己的肩膀對寧遠說:借給你。
而現在,他把要說的說完,就徑自轉身離去。
這個混蛋!
寧遠想跟那個丢下他不管的混蛋大鬧一場!
可是他舍不得。他舍不得讓洛聞笙為自己煩心。
更不想給洛聞笙留下一星半點兒的不好印象。
寧遠給自己做了十秒鐘的心理建設,乖乖跟上洛聞笙。
車子往盤山公路上爬。坐在車後座的兩人,一路無話。
“在學校還住的慣嗎?”洛聞笙終于開口。
“啊……嗯。”寧遠應。
沉默。
“挺好的。”寧遠補充。
洛聞笙:“那就好。”
寧遠:“嗯。”
沉默。
洛聞笙:“有什麽不方便的,跟我說。”
寧遠:“好。”
沉默。
洛聞笙:“生日打算怎麽過?”
寧遠:“不過了吧。”
本來就不該過。父母忌日後沒幾天,開開心心過生日?
洛聞笙沒再說什麽,車就這樣一直開到出事地點附近的一處停車區,洛聞笙和寧遠下車,步行前進。
出事地點的欄杆被撞毀,是新建的,漆還很新,很容易辨認。欄杆外半米,就是懸崖峭壁,底下是汪洋大海。十一月的海風吹在臉上,刀割似的疼。
寧遠像是對此毫無感覺,一直在欄杆上趴着,沉默地看着漫天陰雲下,哀嚎翻滾的大海。
他在默默向葬身大海的父母傾訴着這一年來的點點滴滴。
洛聞笙終于看不下去,解下自己的圍巾,從身後輕輕套在少年頸間,擋一擋他被海風吹得發紅的臉、發紫的唇。
寧遠沒什麽反應。洛聞笙看看少年,退後半步,繼續陪他吹海風。
“你們看,他就是這麽的混蛋。”寧遠跟自己爹媽告狀,“狠心得不夠徹底,每次都在我稍微有些心灰意冷的時候就又展開溫柔攻勢,玩兒命地誘惑我。”
“爸爸、媽媽。”寧遠問,“我可以喜歡他嗎?”
大海不會回答他。
寧遠沉默地與大海對峙。
“如果你們同意,就讓天放晴吧。”寧遠暗自苦笑,“這種鬼天氣,真的太讓人壓抑了。”
他等了半個小時,這期間斷斷續續地跟父母聊着天兒,而洛聞笙就一直站在他身後,默默地陪着他。
陰霾的天氣沒有一絲好轉,反而随着時間的推移,鉛色越來越重。
他們還要驅車趕回東都市。不能再耗下去了。
寧遠埋頭笑笑,“果然,你們也不同意啊。”
“嗯!我知道了!你們放心吧!我會乖乖聽話的。”寧遠沖着大海努力笑笑,只是有什麽酸澀的液體毫無預兆地突然湧上來。
他仰頭,努力睜大眼睛,讓海風把液體吹幹,把酸澀重新埋進心底。
他俯身打開腳邊的紙袋,把裏邊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香燭、供品、冥紙。
都很簡單、簡單得不得了。
堂堂寧家夫婦,在紫安城叱咤風雲的人物,死得如此悲慘、葬得如此随意,誰能想到呢?
寧遠滿心悲恸、凄涼,焚燒冥紙的火焰将他臉上的兩道淚痕照得透亮。
他對着插在路邊的香燭,給父母叩了三個長長的頭。
起身才發現,洛聞笙竟然也在給自己父母叩頭!
“你幹什麽?!”寧遠急忙把洛聞笙扯起來,“頭是随便叩的嗎?!”
“三哥和嫂子對我有救命之恩,叩個頭,應該的。”洛聞笙說。
見洛聞笙盯着自己的眼睛,眉心微簇,寧遠驀然意識到自己臉上淚痕未幹,急忙扯着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轉身往停車方向走,“回去了。”
車子沉默地上路。
寧遠閉着眼睛靠在後座上,什麽也不想說。
開車的是洛聞笙的專職司機。
平日裏接送寧遠,多是貝叔開車。司機載洛聞笙和寧遠的次數不多。可那為數不多的幾次,他都能從二人的相處模式和對話中,感受到一種幾乎可以說是“甜蜜”的寵溺氛圍。
今天不知是怎麽了,從早上一出門,“壓抑”就一直在車廂裏徘徊着不肯散去。
來的路上,兩位主子好歹還偶爾搭上一兩句話,現在是徹底沉默了。
壓抑得要死。
漫漫長途,司機覺得這樣壓抑下去,這趟跑完,他明天肯定是沒有精神來上班了。
他得做點什麽!
可是他一個小司機,能幹什麽呢?渝西渎加。
“啊!”司機突然失聲驚嘆。
“怎麽?”洛聞笙沉聲問,感覺心情不是很好。
司機很緊張,急忙道歉,然後告訴洛聞笙,“三爺,您看窗外,好震撼人心的天光啊。”
洛聞笙看窗外。
原本厚重的鉛雲,不知何時,竟似被天工以巨斧劈開一道裂縫,萬丈霞光自裂縫間傾瀉而出,鋪天蓋地、氣勢恢宏。原本烏蒙的海面,也因那霞光而變得波光萬頃。
洛聞笙第一反應,是想叫寧遠也看一看這絕美的景色,一回頭,才發現少年正也大睜着雙眼,滿臉不可思議地看着窗外的奇景。
“靠近這邊一點來看。”洛聞笙下意識地、很自然地攬過寧遠的肩膀,将他拉向自己。
等到許久未曾靠近自己的少年撞進自己的胸膛,洛聞笙才想起來這樣不妥。可這時候再把人推開,顯然更不妥。
好在,少年的心緒似乎全被窗外的壯麗景色吸引,并未注意到二人此時的親昵動作。
寧遠目不轉睛地盯着天邊那道巨大的裂痕,眼見着它一點點擴大,眼見着雲層一點點散去,眼見着天光一點點灑滿天地,他還是不敢相信似地問:“天晴了?”
司機笑道:“是呀,陰了一天,沒想到都這時候了,放晴了。天一晴,心情都好很多呀!”
“天晴了……”寧遠還是不敢相信似的,半壓在洛聞笙身前,幾乎貼着窗子一動不動地看着,念叨着,“天晴了,天真的晴了……”
爸爸媽媽……同意了……?
“小遠?”洛聞笙有些迷惑。天晴了而已,至于這麽震驚?
寧遠轉頭看他。洛聞笙突然發現,少年的眸子裏全沒了此前憤怒、悲傷、無奈、無助、無措等等等等負面情緒,那雙漂亮的眸子,重新變得歡快、靈動。
少年的心情變好,洛聞笙的心情,就跟着變好。理智的防禦和警戒線還沒來得及拉起,他已經溫柔地脫口問道:“怎麽突然這麽開心?”
少年不說話,只是用那雙烏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警報開始在洛聞笙的腦子裏拉響,可是近在咫尺的那雙眼眸,就像迷人的罂粟花,叫他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窗外的光線越來越強,一束光線穿透雲層、穿透車窗,散落在少年如玉的面容上,打下一層溫柔的光暈。
一瞬間,驀然心動。
視線下移,是少年圓潤柔軟的唇,散發着櫻花的色澤,蠱惑着人把它蹂’躏成玫瑰的嫣紅。
手臂開始下意識地用力……
警報越來越響,開始震耳欲聾。可洛聞笙不想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