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日(一)
上午11點,一大一小兩只熊貓眼并肩站在洗手間裏刷牙。
寧遠含着一嘴泡沫,從鏡子裏看頭頂呆毛、胡茬青青、目光萎靡的洛聞笙。
從小到大,他看見的洛聞笙都是一副王子樣、精英範兒,這麽有人間煙火氣的……
寧遠看着看着,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噴的鏡子上全是泡沫。
洛聞笙姿态慵懶地垂眸看他一眼,含着一嘴泡沫含糊不清道:“笑什麽,小家夥。”
寧遠笑得更厲害了,牽扯到滿是青紫瘀痕的腹部,又笑又疼,趴潔面池邊上起不來。
洛聞笙垂眼看着笑得幾近瘋魔的寧遠,神色從不解慢慢變得了然。他按部就班地刷牙,擡手在寧遠的小腦瓜頂滿是寵溺地揉了揉。
寧遠笑不動了,不笑了,卻也不起來,就那麽挂在潔面池邊兒上一動不動。
洛聞笙手下一頓,又垂眼看了一眼少年的腦瓜頂,愈發溫柔地在他頭頂順着毛。
寧遠扒着潔面池站起來,一直壓着頭,喝水漱口,放水洗臉。
對,他哭了。他不想讓洛聞笙知道。
可洛聞笙哪能看不出來呢?
寧遠知道洛聞笙看出來了,從洛聞笙把揉毛改成順毛中間那微妙的一頓,寧遠就知道洛聞笙看出來了。
本還能忍的淚突然就決了堤。
寧遠覺得自己像個神經病一樣,先是笑點超低地爆笑,笑着笑着也不知道觸到哪根筋,突然就悲從中來,無法自控地想哭。
洛聞笙一定會笑話他,嫌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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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洛聞笙沒有。
他也沒有出言安慰小孩兒,就那麽一邊按部就班地刷牙,一邊一聲不響地輕輕順着寧遠的頭毛,在覺得寧遠洗差不多的時候,扯了挂在高處的毛巾搭在小孩兒頭上。
男人漱了口,收好牙具,對頭上蓋着毛巾趴在池邊不動彈的小孩兒說:“去試試陳媽給你買回來的新衣服,看合不合身。”
寧遠頂着毛巾一聲不吭地轉身出去。
确定寧遠走遠了,洛聞笙才如釋重負地嘆口氣。
得知寧家夫婦出事的消息後,剛剛抵達歐國準備參加國際金融高峰論壇的洛聞笙匆匆重新規劃行程,幾乎是馬不停蹄地趕去紫安城接寧遠,卻沒想到自己還是來晚了一步。
寧遠對于這幾天來自己所遭遇的一切緘口不提。洛聞笙不知道自己猜到的占了全部事實的多少。可僅僅是他猜到的這些,就足以壓垮很多成年人。而寧遠剛剛14歲,正是極其敏感的青春期。
洛聞笙很難揣度寧遠的心碎成了什麽樣。
至少,從剛才寧遠突然爆笑又突然無聲哭泣的情況來看,他的內心并沒有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麽淡然。
逞強的孩子總是叫人心疼。
洛聞笙也算看着寧遠從小長到大,不說如視己出,說是當做親侄子,總是不為過的。
現在寧遠父母不在了,洛聞笙想做寧遠最堅強的後盾、最溫柔的依靠。
只是,洛聞笙雖然看着成熟穩重,其實也才26歲罷了。商場政壇征戰沉浮已久不假,感情卻是一片空白,更別說帶孩子。
還是寧遠這樣的孩子。
洛聞笙覺得自己正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
洗去幾乎一天一夜沒睡的疲憊,洛聞笙走出洗手間,發現小孩兒不在卧室。不過攤在床上給他準備的新衣服已經不見了。
洛聞笙下樓,看見小孩兒已經坐在桌邊乖乖吃早餐。或者說,是午餐。
洛聞笙父心甚慰,一路笑着走下樓梯,在小孩兒旁邊的位置坐下來,軟聲問:“陳媽做的東西還合口嗎?”
寧遠動着小嘴把嘴裏的東西嚼碎咽下去,擡起那雙哭過的還有些泛紅、看着愈發惹人愛憐的眼睛,賞了洛聞笙一個白眼:“我是第一次在你家吃飯?白癡嗎你?”
寧遠打小兒就愛粘着洛聞笙。每年寒暑假都要跑到洛聞笙這兒住上一段時間。除了剛認識的時候叫過幾聲叔叔,混熟了之後,幹脆直呼大名。
那時候洛聞笙也才剛20,還沒準備好被人叫“叔叔”,總感覺被叫老了。寧遠沒大沒小地叫他大名他也不覺得什麽,就一直這麽叫着了。
叫到現在的結果,就是像剛才這樣,寧遠敢當着滿屋子下人的面甩他白眼,說他“白癡嗎你”。
而這滿屋子的下人裏,除了陳媽和張銘是洛聞笙昨晚把人從西四環叫過來待命的,剩下的基本都沒見過寧遠。見到此情此景,只覺得,這孩子是在作死嗎?敢這麽說他們主子?
可他們主子絲毫不在意,反而寵溺地揉了寧遠的小腦瓜一把。
寧遠煩躁地揮開洛聞笙的大手,悶頭吃東西。
他覺得洛聞笙好煩。
像往常一樣,忙得腳不沾地,把他丢一邊,讓他自己玩兒,等有空兒了再過來理理他就好了。
幹嘛要在他還沒睡醒的時候去門外小聲講電話,把行程全部推掉。
幹嘛能一瞬間就看出來他哭了,還幫他取毛巾,幫他蓋頭上,幫他藏眼淚?
幹嘛小心翼翼地問他東西合不合口,不是分明知道他最喜歡陳媽做的飯菜了,所以才會把陳媽叫到這邊來不是嗎?
幹嘛……幹嘛要這麽體貼自己。
會超級催淚啊混蛋!
嗓子又開始腫痛,寧遠吃幾口撂下筷子,“我吃飽了。”
洛聞笙把那杯壓根沒動過的牛奶推到少年眼前,哄到:“喝了。”
寧遠皺眉:“我不愛喝這玩意兒。”
“喝了。”洛聞笙重複,不過不再是剛才誘哄的口吻。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寧遠下意識地渾身繃緊。他不得不承認,有些時候,洛聞笙身上的氣場很壓人。
默默對峙片刻,寧遠完全敗下陣來,慢悠悠伸出小爪子,一臉不情願地摸過杯子湊到鼻子底下,抽着鼻尖聞了聞。
唔,好像沒印象中那麽膻?
小孩兒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洛聞笙,雙手捧着杯子往下挪挪,對準嘴唇,試探性地抿了一小口,眉頭狠狠一皺,又撩起眼皮可憐巴巴地看洛聞笙。
洛聞笙心底一軟,但面不改色,一臉強硬地看着他。
寧遠覺得今兒他不喝下去這事兒大概沒完,遂飲鸩一般,皺着小臉仰頭灌了一大口。
喝到一半的時候,洛聞笙實在不忍心,伸手壓下杯子,柔和了語氣,“今天就先喝這些吧,慢慢适應。”
寧遠皺着臉去漱口。
洛聞笙搖頭嘆氣。
孩子真是太不好帶了。
要有天使的姿态,還得有一顆魔鬼的心。
要不是商場政壇摸爬滾打多年,練就鐵石心腸,就寧小遠剛才那可憐巴巴的小模樣,洛聞笙真的要敗下陣來。
吃完飯,洛聞笙帶寧遠去東都市最好的國安醫院拍片檢查。張銘随行。畢竟醫生與醫生之間更容易溝通。
檢查結果還好。寧遠把自己保護得很好,骨頭一根兒沒斷,就是皮下瘀血看着吓人,另外有些軟組織挫傷。
洛聞笙陪寧遠在醫院做了一次推拿。整個過程他一直站旁邊仔細觀摩。
張銘站一旁琢磨着,估計回去之後的定期推拿按摩,也沒他什麽事兒。
從醫院拎着一大推外敷內服的藥出來,張銘帶着藥先回西四環的別墅去,洛聞笙帶着寧遠去商業街買了一車的小孩衣服。
“我很快就長高了,穿不上。”寧遠坐進車後座後吐槽。
他覺得男人敗家。有錢也不是這麽花的。
洛聞笙比比他頭頂,取笑他:“是啊,小遠長得可快了,每年一毫米!”
“混蛋!”寧遠撲上去打洛聞笙,結果被洛聞笙一手輕易制服。
寧遠也不是動真格,被按回去了也就罷手,但沒忘在洛聞笙的車上狠踹一腳。
猛然被踢了椅背的司機:……
我招誰惹誰了?
冬日天黑的快。他們從商業街出來天還亮着,往西四環開到一半,天就全黑了。
寧遠偏頭看着車窗上自己的影子,很沉默。
“在想什麽?”洛聞笙輕聲問。
“發呆。”寧遠答的幹脆。而後似是不喜歡男人觀察自己,不再看窗子,閉目養神。
今天,是11月22日。
11月22日,是寧遠的生日。
父母離世不足一周,竟然還想着自己的生日,寧遠覺得自己真是夠沒心沒肺的。
可他也明白,他真正想的,不是怎麽慶祝自己的生日,而且過往的14年裏,爸爸媽媽是怎麽給他慶祝的。
因為再也不可能得到那樣的寵愛和祝福,所以會愈發的想要。
“爸爸、媽媽,小遠從今天開始,就15歲了。”
寧遠在心底默默說。
與過往的14年成鮮明對比,他的15歲生日就要這樣毫無痕跡地過去了。
洛聞笙這個混蛋很顯然不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否則怎麽能從睡醒到現在一點表示都沒有。
寧遠堅決不承認自己一直在期待什麽。
不過……他那麽忙,還能抽出一天來陪自己,帶自己看醫生,給自己買好多衣服……就算是他的祝賀吧。
如果明年他還不記得,那就明年的時候自己提醒他一下。然後狠狠訛他一筆!要個超級貴重的生日禮物。
今年……今年就算了。天都黑了。
明天他還有很多壓下來的事情要去做吧,叫他早點休息好了。
寧遠閉着眼想東想西的,在吹着暖風的車裏睡着了。
洛聞笙一直看着寧遠,眼中的溫柔快要凝出水來。
少年的睫毛很長,末端微翹,在光線暗淡的車廂中,于眼下投下一片朦胧的陰影,叫人看了莫名地心軟。
洛聞笙能看出來,初時小孩兒在裝睡,不知偷偷想什麽,薄薄的眼皮下,眼珠一直在動,甚至浸出了幾顆細小的淚滴,挂在睫毛上,要落不落,叫人看了心狠狠地疼,想把他擁在懷裏,一顆一顆吮去他睫毛上的淚珠。
後來小孩兒又不知想到什麽,小嘴兒一直不高興地撇着,末了又微微翹起來,然後……
然後就真的睡過去了。
寧遠倒在自己肩膀上的那一瞬,洛聞笙突然莫名有種幸福感,莫名,想許下什麽誓言。
要保護好他。
再不教他受任何傷害。
寧遠倒在洛聞笙身上的一瞬間就醒了。
小說裏那些睡着了就無知無覺神馬的都是騙人的,死人才會自己砸到人都不知道。
寧小遠默默吐完槽,果斷選擇繼續裝睡。
因為男人身上淡淡的木質清香很好聞。
因為男人的肩膀很好靠。
因為男人小心翼翼把外套罩在自己身上的動作很溫柔。
當然,最重要的是,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不要太幸福。
可惡,又想哭了。
幸福得想哭的寧小遠同學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車子一直很平穩,幾乎感覺不到剎停的瞬間。所以洛聞笙把寧遠叫醒下車的時候,寧遠在心裏把洛聞笙罵了個狗血淋頭:看我睡得這麽香,不會把我抱進去?
寧遠并沒意識到自己想被洛聞笙公主抱的想法有什麽不妥。
寧小祖宗一臉嫌棄地下車,一臉不高興地悶聲往別墅裏走,洛聞笙跟在後邊莫名其妙。
這是怎麽?起床氣?
哦,小遠的起床氣是挺重的。現在看來不只早上有,而是被叫醒就會有。
洛聞笙相信自己get到了真相。
一路走到別墅門前,寧小祖宗拽拽地插兜靠邊一站,等着洛聞笙給他開門。
因為他夠不着門鈴。
當然,伸長胳膊,點個腳尖還是能夠一夠的,可是太丢臉。
寧遠琢磨着,牛奶那玩意兒雖然難喝,但如果真的喝了能長高,那就……試試?
洛聞笙沒按門鈴,而是拿鑰匙開的門。
寧遠覺得哪裏怪怪的。按理說,打從他們開車進了院門,管家貝叔就應該開門迎接了,怎麽……?
不待他想完,門已經“咔噠”一聲開了。
屋內漆黑一片。
寧遠站在門口皺眉,搞什麽,一大家子都出去了?不可能。
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