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義絕崖(上)
陸瑄踏進狂海堂的大門,敏銳地察覺到氣氛不對。
平時早早見到他就會飛奔來跟他打招呼的幺雞只看了他一眼,就飛快地轉過頭去,裝作沒看見。
他略微掃了一圈兒,平日裏稱兄道弟的人們充滿了嫌棄和厭惡,陸瑄心裏咯噔一聲,轉頭去看赫狂海。
赫狂海擡起頭,只一眼,就把陸瑄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那眼神似刀,似劍,似穿腸而過的毒藥,咆哮着怒海狂沙,翻騰着驚濤駭浪,面容卻是一片肅殺的平靜。
陸瑄的心痛得幾乎滴下血來,他從未如此恨過自己,恨自己是一個卧底。
“你聽我解釋!我……”後腦一陣鈍痛,陸瑄悶哼一聲,昏了過去。
陸瑄是被猛烈的海風吹醒的。
海風卷起他的頭發,像鞭子一樣抽在臉上。他眯起眼睛,仔細地辨認身處的地方。
目之所及盡是光禿禿的岩石,綿延起伏像山的脊梁,在岸邊伫立了幾萬年。身後是洶湧澎湃的海浪,一聲一聲敲擊在岩底,浪花碎在這裏,海浪更用力地嘶吼起來,像一頭暴怒的野獸。
他知道這是哪裏了。
恩斷崖。
不,不對,在開泰幫裏,它叫義絕崖。
陸瑄閉了閉眼睛,看向遠處的那個人。
真奇怪,明明應該有很多情緒的,也應該有很多話要說,可是到了此時此刻,他的心裏反而一片澄鏡。
有什麽好說的呢?說他不是自願來卧底,說他已經不想做條子了,還是說他是真心想成為一名黑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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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瑄苦笑了一下,這種話連自己都不會相信的吧。
赫狂海做了個手勢,摁着陸瑄的兩個人會意,放開他,退到遠處。
他一步步走來,每一步都走得很慢,陸瑄想起初遇赫狂海的那天,他也是這樣,帶着殺伐的步伐,殘酷地結束一條又一條的生命。
那時候偷得的一條命,是時候償還了。
陸瑄沒有動,他靜靜地伏在崖邊,等待赫狂海的到來。
終于,锃亮的皮鞋停在眼前,陸瑄擡起頭。下一秒,他就被一股強力揪住領口,赫狂海單手把他拎離了地面。
兩個人的姿勢極其親密,赫狂海一手抓着他的衣襟,一手拿槍指着他的心口,臉貼着臉,若不是他眼中滔天的怒意,陸瑄幾乎以為他要吻了上來。
炙熱的鼻息噴在臉上,陸瑄有一瞬間的失神。
赫狂海一字一頓地問:“你,究竟是不是卧底?”
“是。”陸瑄沒有任何停頓地回答,可是在看到那雙眼睛失望地暗了下去,他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但我沒有透露給他們任何消息,我保證。”
赫狂海皺了下眉頭:“你沒說?”
“我沒說,不管你信不信。”
沉默,還是沉默。
陸瑄不知道他會不會下一刻就開動扳機,只好抓緊時間說完想說的話:“我的确是卧底,你處理我,我無話可說。不過開泰幫內部另有叛徒你小心點兒。”
“你說另一個卧底?”
“不是,是楊老二。”
赫狂海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陸瑄被勒得難受,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我的接頭人說楊老二向條子透露了交易的信息,試圖害死幫主取而代之。請你相信我,死到臨頭我沒有必要說謊!”
他露出一個凄涼的笑容:“反正開泰幫有規矩,不管說不說,都難逃一死。”
赫狂海沒說話,左手慢慢下落,讓陸瑄的腳可以站在地面上。陸瑄的脖子已經被勒得通紅,他舒了口氣:“你這是相信我了?”
“你知道我是怎麽發現你是卧底的嗎?”
“……你跟蹤我?”
“是楊老二,他拿了你在警局的資料,說你是卧底。”
這證據太确鑿,陸瑄心下了然,完全放棄了掙紮,釋然一笑:“我回來,就是做好了必死的準備。你是要在這裏處決我,還是要我跟你回去受罰?”
胸前赫狂海的手指動了動,又把他拉近了一些,陸瑄與他幾乎鼻息相聞。
“你叫什麽?”他突然問。
“什麽?”陸瑄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叫、什、麽。”
陸瑄訓練有素的大腦下意識的反應:“路軒。”
“你的真名。”
陸瑄猶豫了一下,随即跟從內心,選擇違背了卧底絕不可以透露真實信息的原則:“陸瑄,就叫陸瑄。”
“同音不同字?哪兩個字?”
“陸是陸地的陸,瑄是……”陸瑄一時語塞。
赫狂海若有所思,低低地苦笑了一聲:“陸地麽?你果然不适合大海……”
陸瑄心下大恸。他以為赫狂海會暴怒、會生氣、會失望,卻沒想過他竟是這樣,像一頭受傷的野獸,低聲哀嚎着,舔舐着流血不止的傷口。
赫狂海突然松開了抓住陸瑄衣領的手指,單手把他按在懷裏,用身體擋住陸瑄。
他說:“你走吧。”
“什麽?”陸瑄愣住了。
他這是要……放自己走?陸瑄猛烈地掙紮起來,他做好了必死的準備回來,但求一死,他害怕逼供的酷刑,他擔憂赫狂海不再信任他,卻從來沒有預料這種結局。
赫狂海呢?要怎麽回去跟楊則剛交代?楊則剛不是最恨條子嗎?那對放走了條子的赫狂海呢?又會如何?他不要!這樣的自己活下去有什麽意思!
“你走吧,好好活着。”赫狂海低頭吻上他的發旋,死死把陸瑄按在肩膀上。
陸瑄狠狠地咬緊嘴唇,淚水如泉湧般噴薄而出,遮住了雙眼。世界模糊起來,只有胸口冰冷的槍口,殘酷地提醒他這是現實。
“一起走!你回去也是送死!條子已經知道了!交易不會成功的!你們……你們都會死的!”
“不行吶……凡事,總是要付出代價的。大哥對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丢下他不管……”赫狂海溫柔地抱着他,輕輕地吻他被風吹亂的頭發,滾燙的液體澆在胸口,又被海風吹冷,沉重地貼在胸口,“對不起……我答應過你,不會再讓你受傷了。”
“對不起,食言了。”
一聲槍響。
陸瑄的身體劇烈地震動了一下,他睜大了眼睛,眼眶裏盛滿的淚水随着他的動作順着臉頰流了下來。
赫狂海無限缱绻地拂去他眼角的淚珠,而後,一把将他狠狠推下懸崖。
從此,恩斷義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