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恩斷崖(下)
剛開始幾次接頭,陸瑄是很不情願的。他每天在開泰幫戰戰兢兢,既擔心被幫內發現,又擔心白媛給他帶了什麽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漸漸地,他就沒什麽感覺了。一來是白媛夠聰明,從來不問會讓他尴尬的事情,兩個人就像許久未謀面的老朋友,聊聊近況。二來多年的放松麻痹了他的神經,白媛每次來,傳達組織的意思總是那麽一句:努力融入,不要輕舉妄動。
所謂的接頭,在陸瑄看來不過是去吃了一頓小籠包。
但是現在,他确實不想見白媛。最近開泰幫的一檔子破事兒他還毫無頭緒,只想在床上躺一天好好休息下。因而當他坐進南翔小籠,并沒有什麽好臉色。
白媛照例點好了小籠包在等他,見他來了,微微一笑把筷子遞給他。
陸瑄接過筷子,坐在她對面。
他忽而想到第一次見白媛的樣子,小姑娘留着齊耳短發,永遠紅撲撲的臉頰,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望向他的時候只有單純的憧憬。後來的幾年,他們的見面都來去匆匆,他從未仔細地觀察過白媛的變化。
當他認真打量她的時候,才發現她真的變了好多。柔亮的黑發像瀑布一般傾瀉在肩頭,她穿了一件雪白的連衣裙,臉上畫着淡淡的妝容,含蓄端莊。她的眼神依舊蕩漾着笑意,陸瑄卻再也無法一眼看穿。
“你變了……”陸瑄由衷地感嘆。
白媛一愣,然後笑了:“你也是。”
“男朋友找到了嗎?”陸瑄随口問道,“你現在這樣,追你的人應該很多吧?”
“找到了。”白媛用吸管攪動着杯中的豆漿,聲音不疾不徐,“可惜我們現在還沒辦法在一起。”
現在還沒辦法在一起?哦,估計要麽就是特警去外地執行任務了,要麽就是保密工作必須切斷聯系。這種事情警局司空見慣,陸瑄安慰她:“沒事兒,總會結束回來的。”
白媛低低地應了一聲:“嗯。”
“對了,我有事情問你。你知不知道……開泰幫還有一個卧底?”
白媛擡起頭,她的雙眉微微皺起,顯得有些困惑:“你說什麽?另一個卧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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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陸瑄也皺起眉,瞞着不告訴他也就算了,現在他知道了,還要裝?
“我确實不知道。”
“我知道組織從來不會派兩個卧底執行同一個任務,會不會是其他的任務?”
“不會,開泰幫很難混進去,組織努力了這麽多年,也就你……”白媛頓了頓,“也就成功地把你塞進去了。”
白媛的樣子不像是在說謊,而且瞞着他也确實沒什麽好處。如果真的沒有另一個卧底……陸瑄一團亂麻,那麽楊則勇這麽做是何用意?逼他自亂陣腳嗎?
見陸瑄還是一副不相信的樣子,白媛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我以我的名譽起誓,陸瑄你信我!”
陸瑄的口氣緩和了下來,他輕輕地拿開白媛的手指:“你是我現在唯一的戰友,我不相信你還能相信誰呢?”
白媛松了口氣:“那就好。”
等陸瑄默默吃完了小籠包,他開始了例行對話:“組織有什麽話嗎?”
按照往常,白媛會說:“努力融入,不要輕舉妄動。”然後他們就可以一前一後地離開了。
可是今天,白媛靜靜地攪了半天豆漿,直到陸瑄不耐煩起來,她才下定了決心似得直視着陸瑄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最近開泰幫将會有個大交易,組織需要你提供時間和地點。”
陸瑄的腦海裏一片空白,他茫然眨了眨眼睛,幾乎不相信自己聽到的話:“你說什麽?”
“我說,組織要接貨的時間地點。”
“我……”
“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陸瑄閉了嘴,他的确知道,楊則勇故意對他重複了一遍,他不可能沒記住。但是,不知道為何,就是開不了口。
對于他長久的沉默,白媛一下子急了,她用力地搗了下勺子。杯子被她粗暴的動作帶倒,一口未動滿滿的豆漿撒了一桌,順着桌角流到她一塵不染的裙子上,她卻恍然不知,只是急切地注視着陸瑄:“既然知道,你就說啊!”
到最後一個字,她的聲音幾乎帶了哭音。
陸瑄有些慌亂,下意識地找着借口:“我……我還不确定……你等我再去确認下……那個,如果提供了錯誤的信息就不好了……”
聽到他的話,白媛突然冷靜了下來。她拿起桌上的紙巾緩緩地擦拭着自己的裙子,仿佛剛才那個失态的人根本不是她。
陸瑄待不下去了,把筷子一放就準備起身離開。
白媛看着他逃也似得站起來,嘆了口氣:“你別忘了,自己當初為什麽考警校?”
陸瑄止住動作。
他幾乎沒有幼年的記憶,孤兒院的負責人說他是小時候被特警從一個事故現場抱回來的幸存者,所以他從小就對特警有一種特別的向往。考大學的時候放棄了進入B大的機會,執意去讀了警校,就是夢想着自己有一天像救命恩人那樣除暴安良。
孤兒院的夥食很差,根本滿足不了青春期少年的需求,有些公益組織和愛心人士會來孤兒院慰問,給他們帶些零食。但是他最盼望的,是幾個警官哥哥來探望他。其中一個讓他叫他黃哥哥,還對他說,就是他們把他救出來的。黃哥哥給他取了陸瑄這個名字,還鼓勵他去上警校,成為一名特警戰士。等他警校畢業,恰巧又被分到黃哥哥的部門。那時候黃哥哥已經因為通過一個線人提供的消息立了大功,升為大隊長,變成了黃隊。
後來他就接了這個任務。黃隊親自來給他送僞造的身份證明,拍着他的肩頭,對他一臉期許。
他說,等他完成了任務,就能跟他一起在警局并肩戰鬥了。
“并肩戰鬥”這四個字太有誘惑力,陸瑄無法拒絕。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已經不再每夜想起黃隊,不再靠他虛假的承諾度過漫漫長夜?
陸瑄握緊拳頭,如果自己說了,是不是就兩清了?從此不再背負着報恩,可以選擇自己想走的路?也許還可以跟組織說赫狂海是他發展的線人,說不定可以提前實現赫狂海收山的理想,兩個人可以去過平淡的日子……
他猛然轉過身,盯着白媛,眼底迸發出希望的光芒:“如果我說了,他們會怎麽樣?”
白媛有些訝異:“你為什麽要關心他們?”
“我……就是想知道。是不是會被抓起來,送到法庭審訊?”
“不,黃隊的交代是斬草除根,在交易現場全部消滅,一個都不留。”
陸瑄大駭:“怎麽可能!交由法庭審理不是規定嗎?”
“你也知道,這幫人手眼通天,只要是活着,他們總能找到理由保釋出獄,還不如直接斃了幹淨。反正他們犯下的罪,早就夠死十次八次了。”
臺風過境,摧毀了陸瑄所有殘留的希望。他深吸了一口氣,心裏做了決定。
白媛又等了一會兒,見陸瑄還沒有開口的意思,她垂下眼眸,遮住滿眼的失望:“你這是……不準備說了?”
陸瑄沉默了一會兒,靜靜地開口:“你沒有讓我去關注最近的開泰幫的動向,而是直接問我時間地點。”他看了一眼白媛,“這說明,你知道接貨這件事,你還有其他的消息渠道。”
白媛長長地舒了口氣,竟像是有些解脫:“是。我不僅知道這件事,我其實連地址和時間也都知道了。”
“什麽?”陸瑄不顧桌面流淌的豆漿,隔着桌子探出身,急切地盯着她,“你怎麽會知道?”
赫狂海說過,這事兒開泰幫內部只有幾個高層知道确切的信息,白媛是怎麽知道的?
白媛嘆了口氣,看着他被豆漿污染的襯衫,聲音裏再也沒有其他的情緒:“是開泰幫副幫主楊則勇,他主動找到黃隊,想用交貨的時間地點換取其他的情報。所以,開泰幫是在劫難逃,你再怎麽守口如瓶,也是沒用的。”
陸瑄的手臂一松,差點撐不住身體的重量跌倒在桌面上。白媛下意識想扶他一把,他已經搖搖欲墜地重新撐起來。
白媛心中嘆息,忍住落淚的沖動:“你這又是何苦……跟我回組織吧。”
陸瑄搖搖頭,虛弱地對她笑了一下。這笑容幾近破碎,又好似離別。
他低聲說:“謝謝你,我該回去了。”
電光火石間,白媛聽懂他的意思,震驚得扶住桌子站起來:“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你還回去幹嗎?找死嗎!”
陸瑄沒有回答,轉身朝來時的路跑去。所有的猜忌、懷疑、害怕一瞬間都煙消雲散,他滿心滿眼都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回去。
回到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