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馮安安是打算在陳如常這混三天生活。三天後,惟願顧江天逃不出家門,到時候她就說沒等到他,橋歸橋路歸路,離開瑤城。
離開瑤城後哪去呢?
不知道,也許會往南走。總是謊報雷州籍貫,要不……真去雷州瞧一瞧?
馮安安在大理寺睡了一宿,不安穩不香甜。大理寺這地的樓閣都不是用木頭搭的,是冰冰涼涼的大石頭,晚上睡着,染一身濕寒。而且她住的房間,隔壁就是寺獄,晚上一群囚犯在那鬼哭狼嚎,連帶着手鏈腳铐的聲音,害她做了一晚的噩夢。
哎呀,這地方遭不住,遭不住。
馮安安想走。
陳如常卻把她一攔:“姑娘你不可以出去,若出了這個門,性命不能擔保!”是當着衆人的面攔的,衆人一下記起馮安安昨日的哀求。
馮安安心底咬牙呵呵,面上卻垂了淚:“奴家也不想出去,可實在是有要緊的事要辦。若要保障性命,陳大人可派一兩位大人跟随奴家。”見陳如常不答話,她泣道,“堂堂大理寺,難不成還不能保障民衆在京師的安全?沒得王法了麽……”
堂內的反應出乎她的預料,鴉雀無聲。
陳如常同樣沉默無語。
許久,有個善面的評事開了口:“姑娘,今日的大理寺,哪還有人手去幫你啊!”
“怎麽了?”
陳如常一瞧響木,評事不敢回答馮安安。
但她豈會甘休,待過會瞅住一私下機會,逼問陳如常,今日大理寺究竟要發生什麽事情?很忙?
陳如常随便編了個理由,馮安安一聽便識破,肅然道:“你跟我說實情。”
“憑什麽?”陳如常這人身形消瘦,一張嘴一瞪眼,愈發顯得臉上無肉,“報酬呢?”
“你要什麽報酬?”
陳如常忽然就臉紅了。
他向馮安安詢問,女孩兒過生辰,會希望收到怎樣的禮物?問完,記起馮安安的性子,複又板臉:“不許坑我!”
“啧啧,你這人對我是有多不信任。”馮安安用手指彈一彈陳如常的胸膛,笑得不懷好意,“開竅啦?思春啦?來,告訴我,是哪家姑娘?”
“你不要去胡鬧壞我好事啊!”陳如常先強調,而後才告訴她,自己剛入職大理寺那一兩年,賊心難改,不偷摸點什麽,總覺得手癢。
于是易裝改容,時不時小竊一兩筆。
後來玩心大了,陳如常跟蹤一隊剛出京師的走镖隊,打算劫掠,哪知為首的女镖師武功高強,陳如常被捉住痛打。
打得爽快,他愛上了。
馮安安一臉看傻子的表情聽他講完,托腮笑問:“唉,要是我暴打你一頓,你會不會也愛上我?”
“不會,我會還擊到你腦子開花。”陳如常可不喜歡小師妹這挂。太多詭計,要是夫妻還整日鬥智鬥勇,累不累?
馮安安問陳如常:“那後來呢?你假裝改邪歸正,同她套近乎?她決定幫助你向善?”不知怎地,這套路幾分耳熟。
陳如常搖頭,後來,他守着姑娘走镖回來,得知她是福順镖局的總镖頭。
再後來,他守了三年。
馮安安差點從椅子上跌下去:“所以事到如今,人家姑娘連你姓氏名誰都不知道?”
陳如常搖頭。
“她也沒見過你真容?”
“沒有。”陳如常道。
“她生辰你是打聽到的吧?”
“是。”
“根本就不認識,就算備了禮物,你怎麽送?”
“我放到镖局門口。”
馮安安直搖頭,手擡起來擺,這個忙她幫不了,陳如常的單相思屬于病入膏肓,無可救藥。但轉念一想,要是直言不幫,她索要的訊息肯定也拿不到,便先穩住道:“嗯……這個事兒,有一定難度。容我多想一想,備個最妥當且她最喜歡的禮物,給師兄做到最好。”
人一旦涉及了情,便容易失智。陳如常聽得心動,信以為真:“難得這份心,多謝師妹了!”
“唉,客氣啦客氣啦,師兄,你還沒告訴我,今日大理寺要出什麽事呀?”
陳如常先嘆口氣,然後告訴她。阮放抵京後,只歇息了一晚,便上了朝。今日早朝上,太師顧晁帶頭向皇帝呈述阮放參與趙子案的諸多物證人證。皇帝一一閱過後,定了阮放有罪,擇日再判,先押入大理寺獄中。
午時過後,陳如常就要去宮中提阮放。阮放押在寺獄,可是一件大事,大理寺上下都極為緊張戒備,生怕出了差錯。
雖然預料到阮放會下獄,但她仍忍不住出口為阮放講一句公道:“阮帥不可能謀逆的!”
陳如常冷眼看她,師姐竟不知“莫須有”三個字?
思忖片刻,陳如常道:“你不要添亂啊。”因着兩人是在密室裏,他敢多講幾句,“就算你要救阮放,也需等一等。此時替他伸冤,你自己要粉身碎骨!還有啊,以後要救,要遠點趕緊點,別牽連我的大理寺。”
馮安安一笑:“我哪有那能耐。”
是日,阮放被押解來大理寺。
沿途全都被侍衛封鎖了,馮安安算是不相幹的人,只能待在房裏。她那房子的窗戶又不對着寺獄,隔牆聽着動靜,猜測不斷,卻又無法睹見,心中甚是焦灼。
只好等全寺都忙完了,跑去找陳如常。卻被告知陳大人正在洗澡換衫,原因是今日押解阮放,遭百姓們往他的紫金袍上砸了沾泥的菜葉和臭雞蛋。
太師府。
府內極大,亭臺樓閣,水榭月塔,進門後若無人帶領,必定迷路。京師街頭巷尾皆傳,顧家大宅,抵得上半個皇宮。
可就是這麽大的宅子,四方圍牆下全守了家仆,眼瞪得圓,眨都不眨一下,且全預服解藥,迷煙不侵。
顧江天四處尋路,都逃不出去。原本溫馨倚靠的家宅,此時卻成一張恢恢天網。
這不,這回顧江天打算逃出家,再次被發現了。
家仆旋即報給正好在家的顧晁。
顧晁趕來,一臉冷漠地瞧着大兒子。
顧江天不可自已地來回踱步,睹見顧晁臉上的愧疚,身為人子,他不是不愧疚,然而心裏想得更多的,是與馮安安三日約期已到,不可以失信于徒。
顧晁呵斥道:“你瞧瞧你!不僅到處亂跑,此時亦儀态盡失!出去兩三個月,怎變得如此魯莽小氣!”
顧江天聞言,雖立定站住,卻忍不住面對顧晁,高聲喊了句:“父親!”他單膝跪下,“父親,兒子的确有急事需要出去,還盼父親理解我!”
顧晁俯視,冷冷道:“出去做甚麽?與那些下九流的人混在一起?”他眉毛一挑,眼現煙波,“廟堂高處,才是忠信仁義。”
良久的靜谧。
顧江天垂着頭,笑出了一聲:“父親這般說,便休怪兒子講醜話了。初到京師那日,在高家巷時,還見三十二和三十三。緣何抵家時,護衛中已少了這兩人?”顧家護衛上千,不記人名,只以代號呼之。
顧晁不緊不慢答道:“為父派他們去辦其它的事情了。”
“什麽事?不會是因為父親覺着我徒弟下九流,派人去殺她了吧?”顧江天迅速擡起頭,與顧晁對一眼,卻又無十足勇氣,迅速重垂下腦袋。
他就低着腦袋,不敢看顧晁,用極其微弱的聲音嘀咕:“父親常以仁義忠信居之,忠否信否兒子不知,但知怕是……假仁僞義!”最後四個字就是嗡嗡的蚊子響。
然而顧晁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靜谧過後的呵斥怒吼,好似寧靜天突來的暴風雨:“為父根本沒想過殺那丫頭,你卻如此設想為父,令為父心寒!聽聽你,你仔細回想一下,你說得都是些什麽話……來人,老夫的戒條呢?!”
顧晁一陣暴露,甚至要重新喊回已屏退的家仆。
顧江天被一陣數落後心生愧疚,悄悄窺視顧晁,見父親雙肩顫抖,大口喘氣,是被氣得不輕。他心中一下子就軟了,因為柔軟,敢同顧晁對視,見父親眼裏坦然無欺,顧江天愈發愧疚。
此時,家仆已捧着戒條趕至,雙手遞上,顧晁一把抽過戒條,高高揚起,要鞭笞顧江天。
顧江天已改作雙膝跪下,直脖,閉眼,等待着爹爹的責罰。
“啪!”極響的一聲,似炮竹炸了。
顧江天卻未覺到任何疼痛,感受到風的方向,他心中一緊,急忙睜開眼,果然,顧晁将這一鞭抽在自己身上,連袍子都抽破了,露着口子。顧晁的右手虎口往下,也是火辣辣一條紅痕。
“父親小心!”雖然晚了,但顧江天還是忍不住喊出來。
顧晁恨鐵不成鋼,搖頭扼腕:“打我自己,都舍不得打你!”
“父親何必如此?”
“養不教,父之過……”
顧江天心中愧疚如山傾浪高,翻覆不停,情不自禁匍匐下去,給顧晁磕了個響頭:“父親,兒子錯了——”
一瞬間,顧晁神色恢複如常,甚至帶着些冷然的寒光。他擺了擺手,家仆知趣地退下,待顧江天重新擡頭時,見着的顧晁已是一臉痛心卻也心痛的臉色。
顧晁躬身蹲下,伸左手扶起兒子。顧江天随他起來時,顧晁柔聲道:“為父方才發脾氣,也是兇了點。”
“父親氣得對。”
“要我說啊……”顧晁道,“既然回來了,你就別想七想八。永嘉最近回宮了,你可以進宮見見,多關心關心她。”
顧江天聞言,低頭看向自己的左臂:“可是兒子——”
“沒事的,天氣漸寒了,你戴上假肢,她發現不了的。”顧晁頓一頓,道,“現當務之急,是娶定公主。跟屁蟲丫頭,你若真喜歡,過幾年收個妾室,為父并不反對……”
“父親,她是我徒弟!”顧江天突然覺得,方才的愧疚和柔情皆是白費。父親根本不了解他的事業,根本不懂他!
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幾個人懂他!
顧晁卻視而不見顧江天的震驚和憤怒,繼續琢磨:“……畢竟那丫頭出身也不算低了,配你倒還配得上……”
“出身不算低?”顧晁的話把顧江天弄懵了。馮安安的身世不是很凄慘麽?
親口說時,她差點哭了。
所以他後來亦不敢再觸及。
顧晁亦疑惑:“不低啊。她是從前那個蘋陽王的女兒,之前蘋陽王無子,把她當獨子養,做世子馮安。”
顧江天一時反應不過來。
顧晁打量了顧江天幾眼,旋即“恍然大悟”:“呵呵,原來她連身世都對你撒謊!你啊,就是個傻子,對那丫頭予取予求,任由擺布!”
……
這一天,顧江天是清晨企圖出逃的,被顧晁逮住,一番父子争論又促膝長談。
是日下午申時,顧江天裝上假臂進了宮。
很奇怪,從太師府到皇宮,一路其實有很多機會,但顧江天都沒有趁機逃走——他在忽然之間,完全失卻了去找馮安安的想法,
他進了宮。
先去拜訪了兩位顧娘娘,在姑媽和妹妹的殿中都坐了會。以前顧江天以為後宮肯定是和睦的,顧家姑侄是親戚,更應該互相體恤幫扶,哪曉得後宮也複雜,在姑媽殿中坐時,姑媽是旁敲側擊,早失卻小時候的親密。到了妹妹殿中,親妹妹啊,竟也生出疏離……
最後拜訪完,顧江天跨至殿外時,猛吸一口空氣,仿若逃離。
原來宮中比顧家更壓抑,他不禁憐惜起永嘉公主,心想娶她,到也是拯救了她。
顧江天揣着這樣一顆責任心,去了永嘉公主居住的月容殿。
男女大妨,他不敢進殿,只問詢公主可否賞光,領他去後苑走走,見識皇宮的賞金秋美景。
他一頓婉轉,說了約莫一刻鐘,講完內侍卻不往裏報,直接告知:“顧公子來得不是時候,公主不久前剛出去了。”
顧江天呢喃道:“又出宮了啊……”
是夜,馮安安入睡。
許是阮放的到來,震懾了寺獄裏的其他囚犯,今夜一絲鬼哭,一聲狼嚎都聽不到。
安穩!
她睡得香甜。
睡夢中竟然夢到了肖抑。
夢見她和他同吃一碗糖水,碗小頭大,兩只腦袋眼見着要碰到一起。
兩人身後一物也無,是棉花一般柔軟的白。
碰上了,額頭對額頭,有點痛。
馮安安想擡頭,肖抑也打算擡頭,因為兩人同時動作,嘴唇和嘴唇即将碰上,突然,陳如常探出頭來,大喊:“小師妹!師兄!”
陳如常碰翻了糖水碗,碗飛起來,汁濺至空中,馮安安急忙驚坐起……醒了。
她瞧見陳如常就在房中,蹲着,跟個猴似的注視着她。
馮安安急忙扯被子:“大半夜你跑來女子閨房,我清譽不要啦?!”
陳如常反駁:“一,這不是閨房,這是我大理寺的客房。二,你睡覺又沒脫衣裳,和躺椅子上打盹有什麽區別!”
馮安安沒好氣:“出去出去!”
陳如常不出去,輕聲道:“大師兄來了……”
一下撞在馮安安心坎,臉覺發燙。她迅速冷靜下來,追問:“肖抑來京了?”
陳如常點頭。
“那他人在哪裏?”
陳如常便告訴她,肖抑是醜時到的大理寺,直接破窗找陳如常,烏漆墨黑中,陳如常以為歹徒,差點對肖抑動了刀子。
陳如常撫着胸脯,驚魂未定:“大師兄真是把我吓個半死……”
“我沒吓你。”肖抑的聲音自門後發出。他其實是跟着陳如常一起來的,但聽見馮安安是在裏睡覺,瞬間慫了,死活不入內,還阻攔陳如常入內。這會聽見陳如常诽謗自己,不禁出聲。
馮安安聽見肖抑的聲音,便走了出去,一推門,肖抑剛好轉身,與她對面伫立,四目凝視。
她多見他穿白袍,今夜一身黑衣,顯得整個人更清瘦挺拔。夜沾寒露,眼眸熠熠若身後的星辰。
起風了,肖抑頭發束得整齊,只有發帶飄起來。衣角亦飄,手仍按在腰間劍上。
馮安安的心裏也起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