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顧江天和阮放同路,奔赴京師。
瑤城到底是極偏南的都城,時已十月,卻仍是溫暖的。阮放的馬車在前,顧江天和馮安安的馬車在後,兩車皆挑着簾子,坐在內廂,就能瞧見沿途風景。臨近瑤城的郊外,仍是芳草萋萋。
能感受到天氣漸熱,擋寒的外搭能褪掉了。馮安安将她和顧江天的外搭疊好,分別收起來。馬車一晃一晃,卻不影響她收拾。
“一抵達京師,你就拿着這塊漆牌,立即趕往大理寺去……”顧江天說着,從懷中掏出一塊刷着紅漆的六角令牌,馬車一蕩,他右臂順着前傾,令牌遞至馮安安眼前。
馮安安收了令牌,擡起頭來。
顧江天續道:“大理寺卿陳如常,剛正不阿。你私下一對一把宮女幻師的案子彙報給他。大理寺會秉公追查,助我們一臂之力。”
“師父怎能斷定陳大人‘剛正不阿’,且沒有參與幻師案?”
顧江天一楞,半晌,喃喃道:“風評如此。”
馮安安又問:“師父您自己不去大理寺嗎?”
“若無意外,為師去的。”顧江天垂了垂頭,又複擡起,“如若有意外,你最多等為師三日,定會與你彙合。”
“甚麽意外啊?”馮安安剛問出來,就聽見馬車外頭突然變得嘈雜喧鬧起來,她探頭張望,見馬車正過着城門檢查,遠眺成裏,有鳌山,有貨郎攤,好多人,百姓穿着明顯比別地方的講究。
她來京師次數不多,回回都有興致,興奮道:“我們到京師了呢!”
顧江天道:“你把簾子放下來。”神色淡漠,甚至癟了癟嘴。
馮安安悻悻回到車廂裏。
馬車在門洞內停了一會,繼續往前行駛。簾子遮得嚴嚴實實,光聽見外頭的吆喝聲和歡笑聲,馮安安那個心癢哦。
當然,癢歸癢,她警覺仍在,很快發現了不對勁。
剛入城這條路,其它車馬不多。她能聽聲辨出,前頭禁着阮放的大隊車馬,在繼續往前走,後來壓陣的兩匹馬同樣。
單單就她和顧江天乘的這輛車,車夫向左拐了,而後右拐再右拐……這一車被單獨隔離了!
馮安安看向顧江天一眼。
顧江天與她對視,兩人都察覺到不對勁。
顧江天斜身挑起門簾,馬車正好駛進一條窄巷。顧江天站在板子上,用手肘擊暈車夫,控制車轅,令馬車停下來。
馮安安亦從車廂裏鑽出來,見窄巷來路與去路,各被一路皂袍人封鎖,皂袍人皆戴着幂籬。
顧江天高聲呵斥:“你們是何人,好大的膽子!可知本公子是甚麽人?!”
馮安安将身子躲在顧江天身後,萬幸自己有個地頭蛇師父撐腰。
皂袍人紛紛摘下幂籬,顧江天臉上現出一種意料之中的無奈。
為首的皂袍人向馬車走來,馮安安連忙在顧江天身後叫喊:“你們不要過來,不然休怪我師父不客氣了!”話說着,她自己手上亦防備起來。
皂袍人瞧都不瞧馮安安,置若罔聞。他對着顧江天徐徐下跪,前後衆人皂袍人亦陸續跪下。
為首的男人垂首道:“屬下無禮,還請大公子随我等回府一趟。”
顧江天側首,以命令的口氣對馮安安道:“我們走!”
“你要走去哪啊——”馮安安和顧江天身後,忽然傳來一句帶着嗤笑的渾厚男聲,說話人運用了內力,使得聲音在巷內不住回響。
馮安安和顧江天回頭望去,見後面的皂袍人成兩排跪開,中央現出一頂寶蓋華轎。
通過這些對話,和顧江天的表情,馮安安心中猜到了七八分:轎子裏的應該是顧江天的老爹!
哎呀她還沒見過太師顧晁長什麽樣呢!
來興趣了。
馮安安覺着,顧江天是她見過最好看的男人。顧家那些娘娘們肯定也好看,不好看能得專寵?皇帝又不瞎!
顧家人相貌上都是一等一。
那人到中年的顧晁,又長相如何呢?有沒有因年歲蒼老容貌?有沒有因為官架而油滑?又有沒有因損陰德太多而變得醜陋呢?
這一切疑惑,在顧晁從轎子裏出來時,得到了答案。
轎子有些高,有位皂袍人趴在地上跪着,顧晁踩着他的背出來。
而後,不疾不徐擡頭。
一同顧晁打照面,馮安安心裏便叫:哎呀,美人沒有遲暮,風韻猶存啊!
“美人”和“風韻猶存”都是形容女子的,但馮安安覺着自己用在這裏,一點兒也沒錯——因為權傾朝野,一人之下的太師,竟是男身女面。
他眼兒媚,唇兒小,肌膚白得仿佛敷了粉!
顧晁瞧見馮安安正盯着他瞧,竟也同馮安安對視。兩人目光僵持,顧晁的眸色始終凜冽,深沉,連眼波都巋然不動。
馮安安對視了一會,怯了,扭頭避開目光。
顧晁冉步走向顧江天,道:“同為父回家!”步态和聲音,完全是富有吸引力的男态男聲。
顧江天嚅了嚅唇,又咬咬牙。
顧晁道:“你把嘴唇咬爛了都沒用的!”
顧江天又瞪眼。
顧晁又道:“瞪眼你也得回家!”
顧江天只好跳下馬車,臨行前叮囑馮安安:“你保護好自己,記住我說的話!”他一下車,皂袍人就蜂擁着圍上來,将顧江天圈在當中。
馮安安眼瞅着一坨坨黑影出巷去。
窄巷中剩下她一人。
馮安安斜眼,癟嘴,自作怪相。顧江天讓她立刻去大理寺,可他又不在,她幹嘛要立刻去?
她打算先逛逛京師,就算是熟悉熟悉環境。将來萬一發生了什麽,也好因地制宜。
車馬勞頓,馮安安先去買了身漂亮衣裳——京師作坊的款式就是新穎,有點重回王府的感覺。
她再去客棧要了間上房,美美泡個澡,眼瞅着已到傍晚,等天徹底黑了,她便出去覓食——方才找客棧掌櫃打聽過了,如今京師最好吃的館子,人最多最熱鬧的去處,仍是西市上的老饕樓。
她打算去美餐一頓,順道左聽聽右探探,問問邊境那邊,現下是什麽情況?
想到這,馮安安猜:如今民生疾苦,老饕樓估計生意沒從前好了吧?
到了老饕樓,她發現自己錯了,樓裏人聲鼎沸,三教九流都有。
大夥議論着邊境烽火,民生疾苦,卻依舊大魚大肉——有錢富貴,如何不花?
而且馮安安發現一個怪現象:在京師,百姓們聊外頭的世間再苦,也沒有罵皇帝的。是不是因為天子腳下,不敢妄語?
當然,罵太師的還是挺多的,不少人敢罵。
她一邊吃,一邊眯眼。
那兩人又跟來了。
她從客棧出來,沒一會兒,就發現被人盯梢——就是眼前坐在同一層西南角那桌的兩個男人。
那兩男人不住朝馮安安這邊張望,但只要同馮安安眼神一對上,卻立刻避開。
呵呵,盯了一路了,期間她緊走慢走繞道走,就是甩不掉。這兩人跟狗屁膏藥似的,他倆不嫌煩,姑奶奶她可嫌煩了!
馮安安舉臂:“小二,加菜!”
小二聞聲很快過來。
馮安安挽起袖子:“菜單拿來!”
小二遞上菜單,馮安安豎着第一列一溜點下,接着又點第二列……她照着菜單上的,所有菜品酒水,全來了一份!
小二起先還拿筆記錄,到後來不記了,想打斷馮安安,奈何她貫口般流利難打斷,只得由她點完,才道:“姑娘,你這麽點一頓,可貴着呢,也吃不完……”不會是來砸場子的吧!
馮安安笑眯眯:“曉得。”用手一指西南角,“那兩位結賬。”怕小二認得不清楚,特意手指了又指。
小二尴尬道:“姑娘稍候。”雖然覺着這姑娘是信口開河,耍他,但不得不去問問。
馮安安遠遠瞧着,小二去了西南角,同跟蹤她的兩人交談,緊接着,兩人跟随小二,朝她這邊走來。
來找她論理了!
正是時候!
她心裏笑着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跟蹤兩人眼見就要靠近她,忽然眼前一黑,一陣眩暈。
什麽都瞧不見,知覺也因此麻木。
等這兩人重新恢複五覺,首先聽到的是聲音,“殺人啦,殺人啦!”,各種人聲均喊着殺人,其中叫得最兇的是一尖銳女聲。
兩人順着女聲尋過去,重現光明,瞧見馮安安不坐在桌前了,桌子被推翻,椅子也是倒的,灑了一桌酒菜,碎盤子碎碗遍地——不僅她坐的那張桌子翻了,隔壁五六張桌子都翻了。
似乎經歷了打鬥。
時值十月,原本沿着欄杆擺了兩排名貴的金菊,這會全因打鬥追逐爛了,花莖分離,碎片散土。馮安安跨坐在欄杆上,又似挂了半截身子在樓外。
這是三層,懸空危險得很——她仿佛是被人逼到絕境。
兩人很是不對勁,低頭下看,見手中各握着一把刀。
刀哪來的?
旁邊的客人小二,卻皆指責二人,說是二人打砸酒樓,還要殺挂欄杆上的那位姑娘!
當然,這其實是馮安安布下的障眼幻術。
鬧得越大越好,老饕樓本就有上千食客,如今她這一挂,右腿吊出欄杆外,樓下街上,還有隔壁對街,越來越的百姓湧來圍觀,驚心動魄。
馮安安大喊大叫:“顧太師殺人,顧太師要殺人!追殺我等屁民,太師不嫌丢人!”
跟蹤二人急了:“姑娘何故扯上太師?”二人欲辯解,本能地往前一步,想靠近馮安安。然後他們一邁步,周遭客人紛紛後退,口中還都“唉、唉”。
二人才記起自己手中拿着刀。
環境壓力,二人把刀丢了。剛一丢,老饕樓的護衛和小二們蜂擁而上,将二人制服在地。
趴在地上同樣得辯解啊:“姑娘誤會了,我倆同太師毫無幹系!”
馮安安翻個白眼,她別的不行,記憶超群。你兩人不就是窄巷裏的皂袍人麽?換身衣服,粘個胡子,就以為她認不出來啦?
愚蠢!
顧晁也蠢!
馮安安立馬道:“你們這個時候說不是!下午在高家巷你們以多欺少,穿着黑袍要挾我時,可口口聲聲堅稱太師手下!”不好意思,她剛逛了大街,曉得下午那地叫高家巷。
老饕樓食客混雜,當中正好有下午瞧見高家巷動靜的,旋即站出來道:“對對,這位姑娘說得沒錯,下午申時左右,我的确見着大隊皂袍人進出高家巷。”
另外也有看見的食客,附和道:“是,我也瞧見了!皂袍人還擁簇着一頂轎子。”
馮安安趕緊接話:“轎子裏坐的就是太師顧晁!”銀牙一張,一口咬定。
這時候又站出來幾名食客,他們剛好家住在太師府附近,便詢問那兩人睹見高家巷動靜的食客:“你們瞧見的轎子,可是寶蓋華轎,轎簾子上繡了卷草紋,走銀線的那種?”
“見着了見着了,卷草紋從簾子右下角三寸處開始走起。那轎頂上還有一串紫紅色琉璃珠子!”
“珠子一共八顆的?”
當中一位食客一拍大腿:“對上咯!我見着過,那轎子下午是從太師府出來的!”轎子裏坐着的肯定是太師!就算不是,也肯定是太師府的人要追殺這位小姑娘。
馮安安聽得暗自得意,卻也難免想槽,這些人是有閑,一頂轎子上有幾顆珠子都數得清清楚楚!
沸反盈天,百姓們紛紛指責起太師恃強淩弱,絲毫沒有減弱的勢頭。
馮安安一面煽動,一面四下張望,見着一隊紫金袍的官爺由遠及近,立即重新大喊:“太師殺人啦!殺人啦!”
紫金袍是大理寺官員的禦賜制服,見袍如見聖令,諸事讓行。
馮安安這麽一喊,引起幾位大理寺官員的注意,再加上百姓們已自發地将官爺圍住,述說案情。
巧不巧,剛好為首的還是大理寺卿,陳如常!
陳如常不得不領着手下們上樓,逮捕二犯,連帶受害人馮安安,一并帶回大理寺審問。
二人死不認罪,竟咬舌自盡了。
連馮安安在一旁看着,都有點可憐他們何苦呢!
陳如常便問馮安安姓名、籍貫,以及太師為何要追殺她?
馮安安自曝雷州馮氏,道:“奴家初來京師,哪裏認得太師。只他經過時,奴家随口說了句他像女人!”
哄堂大笑。
馮安安在笑聲中續道:“哪曉得堂堂太師,竟小肚雞湯,要報複奴家……”
陳如常聽不下去了,一揮手:“來人啊,護送這位姑娘回客棧去!”就要派手下護送馮安安回去。
馮安安卻撲通跪下,匍匐叫道:“大人青天,求大人不要送奴家回去!”
“哦,如何不能?”
“大人剛審訊過了,知道太師正在追殺奴家。本是偷偷摸摸的勾當,這會一鬧,大理寺都知道了,太師不得更想殺了我啊!所以出去不得!”
堂上的陳如常笑了:“所以你要留在大理寺,讓我們保護你?”不僅是陳如常,滿堂的司直、評事、主判,全都笑了。
馮安安直起上身,複又匍匐:“大人明鑒!”提高音量,續道,“別人跟我說,大理寺陳大人,剛正不阿!”
“呵,誰跟你說的?”
“我師父。”馮安安從懷中掏出顧江天給她的令牌,道,“他的名姓不便告知,但師父告訴我,大人見着這個令牌,便知一切了。”
“呈上來!”
陳如常端詳紅漆牌半晌,屏退左右,令緊閉了大門。
只二人在堂內,陳如常與馮安安對視,一勾唇。
馮安安亦莞爾一笑,陳如常引她入內室,而後轉動機關,進入密室。
室門關閉後,陳如常道:“這裏設置機巧,任再高的內力,也偷聽不得。”
馮安安轉動眼珠,大大方方坐在室內的太師椅上,還盤翹起左腿,她穿的綢裙,一眼望去,不成體統。
陳如常問她:“顧家大公子,如何成了你師父?”
馮安安反問他:“你又是如何熟交顧江天?”
“算不上熟!”陳如常在另外一張太師椅上坐下,竟也無坐相,兩只腿翹出扶手外,垂搭着,“我跟他在一次宴會上相識,自打知道我是大理寺卿,就追着讓我重設幻捕,腦子有毛病似的,只能送塊令牌敷衍他。你說求我吧,他還回回擺一張臭臉,跟誰欠他五百兩似的!我們啊……私下都喊顧大公子‘五百兩’。”
馮安安環視四周,這地方太陋了,連茶水都沒有:“人家再‘五百兩’,也比你英俊呀!”
“那是,我沒你好色!”陳如常挺身坐起,“唉,歸你了,告訴我怎麽成了五百兩的徒弟?”
馮安安把顧江天想培養她做幻捕的事一說。
陳如常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馮安安:“小師妹,你這個幻師竟然要做幻捕!”
馮安安笑靥動人,亦道:“沒二師兄你誇張,一個盜賊,竟然做到大理寺卿!”
原來,這陳如常不是別人,正是當年與她和肖抑合謀的二師父的徒弟。他當年翻到那枚大理寺通行令牌,便頂替戶籍身份,來大理寺報道。
入職後,勤勤懇懇,做至最高。
陳如常亦只是令牌上的名字。馮安安一直覺得這個名字取得好,人生如常是福,因為無常才是常态。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要去醫院,可能回得很晚,無法更新。所以今天寫了五千字,咱們周三再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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