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肖抑去岳昌,每途徑一個州境,都會收到來自岳昌的新消息:雲敖兵又來偷襲了——
雲傲兵又又又來了——
雲敖騎兵或乘船,或過橋,從巴爾布盟渡河,襲擊東軍的小營、副營。
一開始,雲敖兵還劫掠糧草,到後來純粹是兜圈子,連糧都不搶了。
就騎着馬,一圈圈繞過軍營,放幾把火,歡呼着離去。
岳昌那邊防也防了,但守不住,據說雲敖騎兵不僅有**利刃,而且人人持有一種連珠,可以連發二十來箭,叫人難以招架。
肖抑連接線報,不覺眉頭漸蹙。他吩咐身後一名專門收訊的小校:“除了岳昌那邊的信,青淮和定北的信,以後你每日也要報給我。”
“喏。”小校雖然應答,心裏卻不明白:要青淮營的信尚且說得過去,去關注遠在天邊的定北營做甚麽?哦,難不成肖副将定北營出身,還念着舊?
阮放其實同肖抑有一樣擔憂,且老元帥遠比肖抑擔憂得早。
早在肖抑前腳出帳,領命去岳昌,阮放後腳便招鄧氏夫妻入帳。
命他二人,領一軍兩千兵,拔往定北。
鄧稚吾和易夫人雙雙一愣,旋即反應過來,愁雲慘淡。
阮放尋常神色,斟酒兩杯,為鄧氏夫妻送行:“早些到達定北。”老帥囑咐道。
“屬下定不負元帥所托!”
鄧稚吾夫妻往西趕,路至中途,遭到了伏擊,不知是哪來的敵人,從樣貌上辨別不是雲敖人。夫妻二人的軍隊雖然沒多大損失,但被敵人阻攔,耽誤了行程。
青淮軍還未趕至定北,涼郡的動亂已經搶先爆發了。
騷亂最先是從業陽開始的,繼而迅速蔓延至涼郡全境。連涼玉這樣的小鎮都被波及,鎮上有許多盲流作亂,打砸燒搶,定北軍前去鎮壓,卻根本壓不住。
民不懼兵了!
吳愈即刻給皇帝上奏,快傳瑤城,同時他也給阮放寄來了一封信。
吳愈同阮放交情甚少,老帥能讀信,他本不報希望。阮放卻不僅讀了信,還将信交給剩下的參領們傳閱。
辛陽亦夾在其中,讀到信中說,騷亂的原因查得**不離十了,是雲敖人喬裝打扮,制造的混亂,辛陽跳将起來:“憑什麽我們不能圍魏救趙,雲敖狗卻可聲東擊西!”
阮放道:“莫說了,老夫要上奏陛下。”
之前岳昌遭襲,他就給陛下上書一封,許是山長水闊,至今未得回應。
事态越來越緊迫,他再次奏報皇帝,八百裏加急,正式請兵。
阮放提筆手書時,辛陽為他磨墨,笑道:“外公這次又要加封天下兵馬大元帥了!”
三十年前,雲敖人同樣來過一回,諸瑤宋将領不敵,節節敗退。就在這個時候,身為文官的阮放挺身而出,打了唯一一場勝仗。
而後在一月之內,連勝三場。
舉國上下,士氣大振。
皇帝當時還是初登基的少年天子,意氣風發又敢作為,他不顧衆臣反對,直接封阮放做天下兵馬大元帥,拔天下兵權給他。
阮放不負帝望,逆轉局勢,收複疆土,雲敖軍退回長河北岸,兩國重新劃河分治,複歸太平。
皇帝那時是真熱血,歃盟時親自跑來青陽,與雲敖當時的總帥會面,交涉。
阮放記得清清楚楚,當時他陪皇帝站在岸邊,望滔滔波浪翻滾,任狂風吹亂發髻,皇帝扭頭,豪氣同他講:“朕今年十六歲,不得渡河。待朕四十歲前,定要這大河造橋,填土,暢通無阻,直達大都!”
後來,天下太平了,兵馬元帥沒得做,皇帝仍是待阮放不薄的。先是封了骠騎将軍,後又賜封地,賜金印紫绶,三十年積累,位同三公。
連太師顧晁,阮放都是不懼的。
所以辛陽說到這時,阮放自己也笑了,容光煥發。
王沐笑道:“阿陽得在理,元帥您這奏章一上,不出三日,陛下的委任诏書就該到了。”
李朝昀亦是含笑期待神色。
整個青淮營都躍躍欲試,只等待皇帝一聲令下,阮放封帥,大家就能一起去打敵人。
就在這種期待的氛圍下,聖旨不負衆望,由內侍總管俞公公,從瑤城帶來。
“皇帝诏曰:疑青淮軍主将骠騎将阮放,參與趙子謀逆案,暫去職還京,急急勿怠。”
皇帝沒有再一次封阮放做兵馬大元帥,而是懷疑他參與謀反?
趙子謀逆,都被砍頭十八年了。現在一道聖旨,說他參與陳年舊案?
停了阮放的職位,召他回京?
可是,西邊和東邊的烽火燃得正炙啊!
再不管,就要火燒眉毛了!
青淮營上下将士,眼睛全是紅的,雙手緊攥成拳頭。
阮放沒有接旨。他站起來,轉身離去。
“阮将——阮先生,阮先生您接旨呀!”俞公公在阮放身後追着喊,“您不接旨,奴婢回去如何交差呀!”
阮放把自己關在中軍帳中,誰也不許進去打擾。
皇帝的聖旨很快又到了。是的,他又追加了赦令。
接二連三,在一天之內,前後來了十四道。其中有幾道因為太緊密,前一秒到達的內侍還在宣“皇帝赦曰”,還沒開始念催促阮放的正文,後面軍營入口處就有隊伍高聲喝起:“聖旨到——”
阮放腦海裏,浮現出皇帝坐在禦殿的龍椅上,屁股都坐不穩,拟了旨,怕不夠,剛站起來又重坐下,再追加一道。皇帝因此寝食難安,甚至連殿內的空氣都彌漫着焦慮緊迫。
一天都只有十二個時辰,加上之前拿到,他竟然頒布了十五道針對他一人的聖旨。阮放都替皇帝感到狼狽。
阮放出了中軍帳,見着面面相觑的十五位公公,跪下道:“微臣——接旨。”
“元帥,不可啊!”
“萬萬不可!”
“您不能去京師!”
“外公您憑什麽回去!”
青淮軍的參領、佐領、副将等等,全都跪了下來,勸阻阮放。辛陽更是少年沖動,竟要上前揍那些內侍,被王沐和李朝昀左右狹住兩臂。
“爺爺、爺爺!”辛陽踢着腿,拼命掙紮。
阮放起手,點了外孫的定穴和啞穴。
他往前走,卻又被一副将阻攔。
副将跪下,拔劍至于頸上,以死相勸。
阮放走近些,蹲下來。他一手仍握着剛接的聖旨,另一只手将副将頸上劍按住,緩緩要放。
副将執拗不放,與老帥比拼勁道。
阮放道:“何苦呢?不值得!”
“那元帥就值得嗎?”副将心已至死,便什麽都不怕了,大膽道,“元帥您可曾看清,聖旨上的确是陛下筆跡嗎?”
“是陛下真跡。”
“雖是陛下筆跡,但真是陛下親拟?”
“大膽!”阮放怒喝副将,“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阮放左腕一用勁,直接将副将的劍拔。出,甩在地上。老帥的虎口被劍刃劃出了血。
俞公公出列,彎着駝背,輕聲道:“阮先生,行囊準備,您只管差使奴婢。趕緊趕慢,咱們最好在天黑前啓程……陛下,還等着呢!”
“不用整理行囊!”阮放眨了眨眼,“老夫風餐露宿慣了,只這一身,随俞公公去也!”
“唉,喏!”
阮放鑽進內侍們帶來的馬車內,身後傳來一聲響,是方才的副将,撿起劍自殺了。
“等等!”忽然清朗男聲高呼,仿若陰雲籠罩下的一絲光亮。
衆人紛紛循聲望去,見是腿傷漸愈的顧江天,急急踏步走向馬車。衆人心中不由得燃起希望,心想顧江天乃顧晁之子,言語有一定分量,若他念及這些日子在青淮營養傷的恩情,阻攔阮放,或出一計謀,阮帥回京的事是不是就有了轉機?
在衆人期待的目光中,顧江天走過去,同俞公公道:“俞公公,捎上我倆,順路!”
他不是要管阮放,而是要搭個順風車!
……
半個時辰前,顧江天通知馮安安,命她收拾行李。
馮安安笑問:“師父是打算挪地?”
顧江天便道:“我的腿已經好了,咱們該回京師繼續抓捕幻師了。”
馮安安“哦”了一聲,去收拾行囊,可半途中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師父,現在真是回京的時候嗎?”
顧江天原在打坐,調理氣息,聞言睜眼,側身,靜靜看着她。
馮安安放下衣物,繞至顧江天身邊,勸道:“師父,徒兒覺着,眼下抓捕幻師,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幻師幻捕,鬥來鬥去,都是瑤宋同胞,一宗血脈。
如今邊境動蕩,雲敖作妖。在外敵當前的緊迫關頭,應該暫時放一放內鬥。
顧江天不出聲,一直盯着馮安安。
他的眼神有些冷,馮安安只在一些狠絕的敵人臉上見過,她不由得後退半步。
顧江天果決吼道:“回京!”
聲音大得令馮安安想捂耳朵,但她更怕顧江天生氣,笑着應聲:“好、好,小徒弟和師父這就回去!”
顧江天頭也不回往前走,馮安安一抱一拖,拉兩重行李跟在他身後。
走了半程路,顧江天氣消了些,扭頭告誡馮安安,“以後不要再讓我聽到方才那樣的話!”
馮安安先點頭,答應他,而後緩緩回味:方才的話,他指的是不願回京、還是抓捕幻師不是最重要的?
怕不是兩樣都是逆鱗,觸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