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顧江天要養腿傷,所以在青淮營住了下來。
他的行蹤早就暴露,太師聽說寶貝兒子又傷了,心急如焚,各類寶貴藥材源源不斷送入軍中。
師父在青淮營小住,馮安安自然也得小住。
大夥瞧她是女人,給她單獨撥了一頂帳子,還說“擔待擔待,撥不了随從侍衛,怕有輕薄姑娘”。
其實談不上輕薄,她比誰鬧得都歡呢!
同易夫人拼酒,輸了,磊落大笑,而後幹下心服口服又一杯;同辛陽賽馬,贏了,刮這小家夥的鼻子三下,把小家夥的臉都漲紅了;同王沐由陌生到相識,他同樣是走下坡路的世家子,光鮮表面後是妻離子散,病痛折磨,令她幾番感慨;同鄧稚吾下棋,但凡形勢不對便耍賴悔棋,按鄧稚吾的話說,“就差滿地打滾”了!
她甚至還同阮放劃拳賭了幾把,把把贏至封頂,老元帥氣得吹胡子瞪眼。
天氣好的時候,馮安安推顧江天出帳曬太陽,但氣候冷了,瞧着烈日,一出來風其實嗖嗖往脖頸裏灌。幾次後,顧江天就不願意再出來了,她随他,樂得清閑。
有時候也會同肖抑長談,在帳內或帳外,兩人屈膝并坐在枯草地上,竟一丁點也不覺冷。有時候聊至沒話,就靜靜坐着,互相想靠一靠,卻終不敢。
馮安安屢次在想,這些人,如此融洽,親如異姓兄妹,他們……之中當真有奸細嗎?
若王沐真是奸細,究竟是因哪一番苦衷?
若辛陽是奸細,阮帥知道嗎?若不知曉,得知那日,老帥該多心痛……
還有那個她一直在躲的李朝昀,也是?
有一回她這麽疑惑時,紅日正從身後落下,被草地遮住,只剩切線整齊的半邊。是不是因為離着天近的緣故?青淮這裏的日頭特別巨大,仿若就在身後,能靠一靠。
這一刻,她期望紅日不再下落,就這樣晚霞漫天。亦期盼青淮衆人的關系和生活,能一直如她這些天經歷般歡樂融洽。
不久後,太陽落山了。
天說暗便暗下來。
馮安安往自個帳篷的方向走,臨到近帳,瞧見門前徘徊着一位客人——李朝昀。
他朝她笑,往她這邊走來。
馮安安裝傻:“李參領何故來訪?晚輩毫無招待,失禮失禮!”
李朝昀問道:“有空?”他話少,吐字如金,省去稱呼和語氣,大家習以為常,甚至還覺得崇高神秘。
馮安安搖頭,沒空。
李朝昀仍是笑,無言離去。
翌日,許多人在場,李朝昀手持弓箭,又來約她。
他攤開執弓的右臂,往上擡了擡。
衆人起哄:“馮姑娘,我們的真言将軍想約你射箭!”
馮安安旋即推辭:“我不會射箭,叫将軍失望了……”
“教你。”李朝昀同樣接話迅速。
這是他半年以來在衆人面前第一次開口,大家禁不住喲嚯大叫,還有鼓掌的,吹口哨的。
大夥都勸,李參領難得開金口,馮姑娘若是再不答應,便不大氣了……
馮安安無奈,只得答應下來。
李朝昀領着她,在衆人的目光和口哨聲中走向靶場。
她執弓,取箭,李朝昀卻從背後環住她——當然,環得禮貌且留有距離,令人并不感到冒犯。
而後他幫她拉開弓。
馮安安記起來,她“不會射箭”,所以此時李朝昀來教她。
四下無人,李朝昀開口道:“馮姑娘神似我一位故人。”
說着攥住箭柄,欲至于弦上。
馮安安笑道:“将軍定是認錯了。”仍握着箭,她同樣不松手。
李朝昀眸現諱色:“她是李某舊主之子,是小少主。有一回維護小少主,李某無意中知道,她是一位姑娘。”
馮安安搖頭,一臉無辜:“李将軍在說甚麽,我完全聽不懂。”其實少年時,李節對她還是不錯的,馮安安的記憶裏仍存着許多溫馨的片段。但日子過去太久,而人,都是會變的……
她想親近,卻不得不自我防護地疏離。
“冒犯了。”李朝昀說完,握住馮安安的胳膊,帶她張弓,動作間又道,“李某護主,念舊。”
馮安安輕抿嘴唇:“既是如此,将軍何故在這裏?”
李朝昀不答,重歸沉默。将弦拉至最大,對靶一松,利箭如梭射去,不僅正中紅心,而且力道十足,直接穿透了草紮的靶子。
李朝昀緩緩道:“這十多年,我娶妻生子了。”
……
當天傍晚,肖抑便去了馮安安的帳篷。
馮安安問其來意,他左右而言其它,兜繞了半個時辰的圈子,而後才試探着問,李朝昀怎麽突然要找她射箭?
據肖抑觀察,馮安安之前與李朝昀,沒交集的。
馮安安嘆了口氣:“唉,他從前是我父王的侍衛。”說着手肘放在桌上,指尖點着額頭。
肖抑瞧着,心覺她愁眉苦臉也好看,淡淡罥煙眉。
她總是明亮鮮豔的顏色,偶爾罩上一抹灰色,也很令人心動。
馮安安令一只手在桌上輕點,仿若指尖的舞蹈:“他從前叫李節……”将李朝昀的過往,和她對李朝昀的疑惑,都說與肖抑,讓他也分析分析。
肖抑剛要開口,忽聽見,外頭號角聲起。
“嗚——嗚——嗚——”一連吹了九響。
這是青淮軍中級別最高的警報,意味着敵國進犯,雲敖人來襲。
緊跟着,整座軍營的燈火全亮起來。
“以後再跟你說。”肖抑站起轉身,頭也不回地出帳去。
他趕到時,已有三分之一的士兵在操場上集合。
不一會兒,将士陸陸續續到齊。
阮放着銀盔重甲,腰配禦賜寶刀,走上臺前,聲如洪鐘,告知衆人:剛剛收到烽火急報,雲敖軍三百人馬,從巴爾布盟越過邊境,渡過長河,進犯岳昌。燒了瑤宋東軍最北邊的一個小軍營,劫了約莫八百石的糧草。
從數量上來看,這是一件小事。但從性質上講,卻是一件大事。因為雲敖已經整整三十年,沒有進犯瑤宋了!
三十年來,首現幹戈!
兩國邊境要塞沿長河而建,涼玉在河的最西邊,最狹窄處,青淮則在防線中軸線上,而岳昌,是防線東邊的最末端。
涼玉距離青淮千裏,青淮亦距離岳昌千裏。
阮放命肖抑領五百兵,趕去岳昌探勘實情。
臨行前,阮放單獨喚肖抑入帳。
說是單獨,他的外孫卻在一旁,走來走去,老元帥則在吊燈下盯着案上地圖,頭也不擡:“明白為什麽讓你去吧?”
肖抑實話實話:“不知屬下心中所思,是否是元帥所想。”
阮放擡起頭來,注視肖抑。
兩臂仍叉在案上。
阮放問肖抑:“依你之見,眼下最好的對策是甚麽?”
肖抑一抱拳。
阮放道:“但說無妨,青淮軍中沒人治你的罪!”
肖抑與阮放對視,道:“若按兵法來講,完全沒必要舍近求遠,青淮直直北方,無需拐彎便能到大都。不如圍魏救趙。當然……這都是按書本來講,實際未必能用。”
辛陽聞言,跳将起來,叫道:“如何不能用!咱們打過去,直接打到大都,要那些蠻夷的狗命!”
阮放回頭,沖辛陽吼道:“安靜!”
複又轉回頭,心平氣和同肖抑繼續對話:“是這樣,人一旦從了軍,多不得随心所欲。”
肖抑接道:“所以元帥才派屬下去。”雲敖可以肆意妄為,瑤宋卻不敢動,阮放一世豪傑,卻也手腳顧忌,派個副将帶些小兵過去,雲敖人難抓把柄,亦難動怒。
阮放道:“不知雲敖那邊是誰指揮的,有幾人頗狡詐,你去了,多加小心。”
“元帥放心。”
“外公,為甚麽不打嘛!”辛陽似乎不甘心,阮放命他住嘴了,他仍大膽嘀咕,“我們越謙卑,雲敖狗越猖狂,會吠得更兇。我們又不是沒兵打……”
阮放視若罔聞,囑咐肖抑:“你去吧!”
肖抑亦把辛陽的嘀咕只當伴奏,他身不動,開口問阮放道:“既知難遂心,元帥又為何要從軍?”
“保家衛國。”阮放不假思索答道,反問,“你呢?”
“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