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馮安安一問,顧江天神色黯然,略微側身,将斷臂藏在身後。
他在金菱崗上緩過神後,也去追了幻師。
帶着羅盤,帶着一大批随從,轟轟烈烈,憋着心頭一口氣——那老幻師竟敢扇他巴掌,定要将其抽筋剝皮!
顧江天有羅盤,尋路很準,亦極為輕易。
沿路打聽,得知白發老翁拐着一個小兵往南走,還得知,肖抑也追去了。
他只比馮大和肖抑遲了一步,卻差池太多。
顧江天追去,追尋虿翁氣息,走的是大道——他也不像肖抑那樣,知道近道。
所以顧江天一路上,重重撞見虿翁的手下和徒弟們。
虿翁曾囑咐:若有年輕英俊的追來,格殺勿論。
虿翁意指肖抑,沿路埋伏的徒弟們卻都誤是顧江天,還互相知會、通氣。
顧江天幾乎每天都會遭受阻攔、埋伏。敵人們根本不同他打招呼,明殺暗刺,甚至在飯菜飲水裏下毒,赤。裸。裸要害他的命。
可顧江天一旦制服了敵人,要審問他們,敵人卻全部自盡。
一個字都審不出來。
長期的高壓和郁悶,令顧江天的精神近乎奔潰。
他仿佛玉琴上的主弦,繃得緊緊的,随時會斷。
而他的那些随從,就是琴上的其它弦,每遭遇一次圍剿,每彈一曲,就會損耗、崩斷。
最後剩下一弦獨奏。
在孤身一人的情況下,顧江天追至江邊。
江邊,碼頭,柏樹青青。
有個穿妃色長袍的男人,獨坐在碼頭上,一只腳弓起,正在煮面。
顧江天緩慢靠近。
男人緩緩回頭,仿佛已等待良久,他的筷子還放在鍋裏,邊攪動邊問顧江天:“這魚面湯極鮮,你要不要嘗一口?”
男人是虿翁近五年培植的最得力的手下,虿翁對他的滿意程度,大概只比馮安安略遜一指甲縫。
他是阻攔肖抑,卻堅實也最穩固的防線。
男人問顧江天,顧江天卻不理他。
男人就笑:“魚湯真的很鮮的。”
他話音剛落,顧江天就聞道魚的鮮味,甚至能從香味中幻想魚肉的白、嫩,入口即化。
不,不是幻想,他在恍惚之間,被人張開雙臂,置身江底。
頭頂是簇群的,叫不出名字的黃魚游過,組成渦旋。
顧江天心起冷意,豈會着了幻師的道?自有幻捕一門的破解之法,很快,破水面而出,重回岸上。
顧江天剛要開口,男人卻不氣不餒,又布第二個幻境——原本平靜的江面,忽然生出一個湧泉來。
這湧泉澎湃滾動,一開始只是不斷往外冒水,到後來冒出來的全是金子。
粼粼江面,金光刺眼。
男人誘惑道:“若公子能放棄追趕,這滿江的金子都是你的。”
顧江天拈訣走位,果斷将幻境破解。
他真的浪費了太多時間,越來越讨厭幻師。
顧江天鎖眉問道:“你們這些人變詐百端,壞人心術,難道不怕子孫三代皆啞?”
男人大笑:“我本來就沒打算成親生孩子!”
無可救藥,顧江天直搖頭,右手一帶,牽引出袖裏劍,要捉拿男人。男人含笑退後一步,突然四面八方均朝顧江天射來無數只箭。
顧江天念起經咒,萬箭嗖嗖,既不消失也不改方向。不是幻境!是真箭!箭頭幽藍,全淬了毒。
顧江天心頭一緊,為躲避箭雨,上躍飛起,天空中卻猝然掉下一塊大石頭。這石頭是幻象,顧江天能猜到,卻還是本能地躲了躲,就在他躲的那一秒,蹿出一個黑影,摸去他懷裏的東西。顧江天持劍反手就是一劃,黑影死了,趴在地上,手裏握着顧江天的羅盤。
顧江天是很珍視羅盤的,想要去撿,奈何箭雨仍就不斷,只得左右招架,一一用劍擊掉。
眼睛時不時瞅向羅盤。
圍剿顧江天的人,都是習慣讨好虿翁的,所以無一不會察言觀色,全都發現師弟無意從顧江天懷中摸出之物,對他極其重要。便在暗處眼色和言語交流,設下一計。
箭雨持續了約莫一刻鐘,才停。
顧江天以為是敵人的劍射完了。他捉着劍,防備着,走向羅盤。斜飛出兩人襲向他,果然有偷襲!
顧江天已經沒有耐性了,立斬兩人,前邁一步,要彎腰取羅盤,卻感覺身後異動,看都不看,反手一劈,**聲伴着鮮血,濺在顧江天發髻上。迅雷不及掩耳,前頭又有人來襲,他再擋,再殺,卻突地地裏刺起一只長劍,顧江天沒想到地裏還有埋伏,躲閃得遲了一些,右臂被劃了一道口子。
吃痛,顧江天扭頭去關心右臂,卻感覺左邊身側起了一陣風,一霎那快而利落的感覺,他甚至沒有感覺到痛。
滞了會,顧江天才将腦袋扭至左邊,發現自己的左袖只有六分之一截,藏青色的衣料全部被血浸透,色暗若烏。
地上甩着一只手臂,熟悉又陌生。
漫天席地的疼痛,這時候才鋪卷襲來,蔓延顧江天全身。
他覺得整顆心都被揪起來,痛苦無比地喊道:“我的手!我的手臂!”
喊了數秒,顧江天瞧見前方,最先出場的妃衣男人,正拿着那把罪魁禍首的屠刀,沖他猙獰的笑。
此刻,羅盤正在男人腳下。
男人讓顧江天眼睜睜看着,他是怎樣對着羅盤橫豎斜劈了三下,又是怎樣将羅盤狠狠踩爛。
顧江天痛上加痛,雙眼通紅,向男人殺去。這自然又是一個埋伏,上頭有捕人的網落下來,顧江天卻直接将網斬爛。
他殺人的手法是從未有過的迅速和狠厲,在場的虿翁徒弟們都感到害怕:這個被圍剿的貴公子,變了。
顧江天也曉得自己變了,也曉得是那裏來的力量,這股力量根本不過腦子,是力量驅使着他去殺人,将人殺光。
他只是被驅動的木偶、傀儡。
人都殺完了以後呢?
包括男人都倒在血泊中,可羅盤無法修複,他的左臂也不能新生。
顧江天緊繃的弦依舊沒有斷,玉琴卻被人敲碎一角,殘缺了,再也不是全天下最價值連城的寶物。
顧江天沒有撿起自己的斷臂,他怕地上的左臂,一瞧着,就不知怎麽面對接下來。
他腦子裏想的,是萬萬不可以折返,不可以回瑤城,因為身後那些人,都無法面對。
他只能往前走,直到這時,才發現腿上同樣受了傷,傷在膝蓋和腳踝,彎曲不得,拖着一條傷腿艱難前行。
只有往前才能面對,也只有往前,他才能找到那個白發幻師。
落至如此境地,全是幻師害的!
若說顧狀元之前還有兩分心思在仕途上,經此一役,十分甚至十二分的念頭,全都是除盡天下幻師。
這個信仰将他充滿。
顧江天往蘋陽方向走得很慢,雖然沒了羅盤,他卻恍覺羅盤已經融入自己的身體,他就是羅盤。
左臂的疼痛一直在,而且愈加劇烈,他沒有包紮,因為哪怕瞧一眼傷處,他都會惶恐。
這般情景,自然走不遠。
好在王照不放心,亦從涼郡追來,瞧見顧江天一人着了魔似的,躬身向一頭野獸往前走,左臂不存,不斷流血。
像這樣下去他的血會流幹的。
王照将恩怨暫且置後,救了顧江天。
稍微獲得安全,顧江天昏暈過去。
他睡了許久,醒來時隐隐聽見有人在喚他的字,“廣一、廣一……”
他以為仍是王照,也以為自己只睡了一天,習慣性借助左手撐起,卻發現左手空蕩。
他整個人都被包紮和治理過了,躺的床軟而溫香,黑紗帳,藕色鋪蓋,連床上每一處雕花都十分熟悉。
他回家了,回到瑤城的太師府。
坐在床前,守着他的也不是王照,是他的母親,和站在房中,面色憔悴的父親。
顧江天問道:“是大殿下送我回來了?”
母親泣道:“是。”
顧晁卻使了個眼色,示意夫人帶着仆從屏退。
父子二人私聊,顧晁道:“你莫要感激王照,這極有可能就是王照的陰謀。他與幻師勾結,先殘害裏,再救你,假裝良人。”
父親一日要黑大殿下三遍,顧江天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來,嘆道:“應不可能……”
“你不要為他辯解!”顧晁恨鐵不成鋼。兒子養尊處優,不知世事險惡,如今各方風雲蓄勢已久,每一刻都在變化。王照那小子不是真龍,而是一匹野狼,無情冷血,阻路便咬。顧晁便反複叮囑顧江天,不要被王照的兩面三刀給騙了。
顧晁說話,是很有條理的,顧江天聽完,将信将疑。
顧晁話鋒一轉,提起顧江天左臂,問他如何處置。
顧江天心中一刺,答不上來。
顧晁道:“吾兒不用擔心,為父已暗中為求得一只假肢,肌發如真,觸之如握人手。等你傷好了,就卯在骨上,平時臂藏袖內,只要不大動作,旁人看不出來的。”
顧江天一聽,既感激又黯然,父親為自己煞費苦心,定是尋了不少神醫和匠人。又曉得一旦假肢做成,那些醫匠皆會被顧晁滅口。
父親已經也滅口過不少人,顧江天的态度是知道、但不參與,總覺得自己出淤泥而不染。可今日卻覺得,他其實,也已經落于淤泥中。
本來嘛,廢人一個,正配!
顧晁又問:“你最近還有沒有同公主書信?”
這又是一段隐秘姻緣。顧晁有心,皇帝亦有意,令顧江天過幾年當上驸馬。兩個做家長的合夥挑來挑去,最後挑中公主中最動人傾城的永嘉公主,想要許配給顧江天。
這個永嘉,才十六歲,卻自有一股子執拗勁。皇帝還是愛女的,怕女兒不中意顧江天,導致錯配,便與顧娘娘合計,引顧江天同小公主在宮中見了一面。果然,顧江天天人之姿,公主雖未強烈表示應允,但亦未拒絕。
自那以後,還同顧江天書信往來,已持續近一年。
顧晁讓兒子放心:“你身上的變故,不會傳到公主耳中去的。”
顧江天垂下頭,點了點。他會依照父命,繼續與永嘉通信,穩住她。
……
顧晁便讓顧江天好生休息,全府上下百般呵護,顧江天在家中躺了一個月,各種寶藥吃着護着,很快好起來。
到了上假肢那日,效果顧晁和夫人都很滿意,顧江天卻心裏不是滋味。
不知道為什麽,他就是不想要假肢。覺得是對自己的侮辱,空蕩着一只袖子,才能感受到自己仍活着。
而且他也早在瑤城待不住了。只要他是醒着,就在想,如何才能捉住所有幻師。
甚至不僅是醒時,他連夢中都在想。
這是跗骨之蛆,是他腦子裏的蟲子,每天都在咬噬他。幻師是他心中的毒瘤,顧江天立下決定,等到天下幻師除盡那天,他再卯上左臂吧!
他不顧疼痛,自卸假肢,導致銜接處已經長好的傷口重新破潰,發紅。
顧不得那麽多,顧江天悄悄溜出家中。
因為是第一次違令離家,顧江天一個仆從都沒帶。
他以為,自己一個人,也沒有什麽大礙。
卻處處被細節難到。
他不知道物價,很快被形形色色的人坑去各種銀子。他的日常起居都是仆從在照料,如今沒了仆從,他根本就不知道怎麽做,起床、睡覺、吃飯,凡事需要人服侍的地方,他都手足無措。
甚至常識顧江天都不知道。
更不用說,他還只有一只手臂。
這一路上,他沒少狼狽,也沒少受嘲笑。
這一路開口求人的次數,比他前半輩子加起來都多得多。
顧江天想,這都是幻師害的,帳都該加到幻師頭上!
他遇見馮安安,見她呼喊,就果決幫她殺了幻師。
幻術一門竟與雲敖人勾結。顧江天曉得父親與雲敖人有些合作,但那又如何,雲敖的幻師,也要殺幹淨。
馮安安問他怎麽斷了臂?
顧江天不想講,若是三個月前,他定要斥責這小兵好大的膽子,問都不該問。可現在卻只覺得自己是個殘廢,往後躲了躲。
馮安安見此情景,知趣的沒再問。
她感覺顧江天與從前完全不同了,猜測是斷臂導致,強極則辱,便避免在他跟前流露同情神色。
顧江天重問:“你是女的?”
這會否認沒用了啊!馮安安道:“是。”她告訴顧江天真名實姓,“奴家姓仍姓馮,喚作安安。”但迅速編出一凄慘跌宕過往,女扮男裝去從軍,都是因為窘迫,都是不得已。
顧江天聽完,心想:唉,人人都有本難念的經,同是天涯淪落人。
顧江天問她:“你就遇着這一個幻師?”
馮安安觀察顧江天,心想:這人是願意聽她回答“就一個”呢,還是期待得到更多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