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歡樂也好,紮心也好,肖抑想起馮安安,總是不由自主的笑意。
他馳騁向前,笑容卻漸漸凝固。
瑤宋百姓日子過得不大好,肖抑曉得,有過親身經歷。
且據他觀察,近二十年來,百姓們是越來越苦了。肖抑那會挖野菜,是一人獨享,可如今去挖野菜,得早起靠搶,比拼體力和鬥志。
肖家莊的狀況,亦是如此。二十年前賣餅尚能換肉,何須去讨?
但是,從涼郡出來,一路南下,五六百裏,皆不是産糧區,口糧緊缺,尚有理由。
可過了浔口,怎還是這副光景?沿途不出三五裏,定見得一兩餓殍,或躺在路中央,或倒在田埂兩側。
其中有一次,見到的還是一家五口,齊齊整整躺成一排,雖氣息斷絕,卻仍挨個牽着手。
肖抑不忍,替這家人草草埋了土墳。
他心下十分的疑惑,要知道過浔口即入腹地浔州。這兒是可魚米之鄉,富饒多産,瑤宋的糧倉。
現下怎地這副光景?
沿途遇着些捧碗乞讨的,無論老少男女,那一雙眸子全是同樣的空洞,絕望。他們找肖抑乞讨,他總會給些。但乞丐們說自己不要錢,要吃的,銀兩買不到吃食。
肖抑不解,一打聽,才曉得浔州去年先是大旱,繼而大澇,水從上游淹下來,兩季都顆粒無收。每年進貢給雲敖的糧食,都由浔州上繳。今年境況慘淡,戶部卻照常來收糧,大家交不出新糧,官吏們便拆家搗罐,明征暗搶百姓的存糧。
那可是一家人賴以活命的口糧啊!
都這樣了,官吏們還要“淋尖踢斛”,在稱重時将谷米踢出去一把,聲稱百姓沒有交夠,還得再湊再交。
若有百姓反抗,或是去撿漏出來的米,皆被吊起來,打個皮開肉綻。
Advertisement
成了乞丐的農民們紛紛咒罵皇帝,天子昏聩,民不聊生。
肖抑聽着,心想天子可能未必知道實情。他們定北營今年的軍糧,仍是定時定量送到,送糧的同僚還同肖抑講過,今年又是一個豐年,陛下喜得重賞戶部衆人。
夏日炎炎,肖抑卻渾身發冷。
正在這時,有其他乞丐,喊與肖抑攀談的乞丐去讨粥:“別聊了,走了走了!岳大官人又施粥了,去晚點就沒了!”說是喊,其實輕若游絲,一丁點氣力都沒有。
與肖抑攀談的乞丐連辭別的招呼都不打,就随着同伴往前趕路。肖抑騎馬追上去,追問情況。
乞丐們邊走邊答,生怕耽誤:“這附近有個岳大官人,很有錢,他心善人好,瞧着我們快餓死了,常常開自家糧倉,熬粥給我們。”
肖抑跟着,邊行問邊:“哪個岳大官人?”
乞丐道:“剛不說了嘛!”再說詳細點,他也不能了。
還是同行的乞丐道:“傳言岳大官人是從前可是禮部侍郎,京師的大官!告老還鄉!”乞丐邀請肖抑,“公子,你不如也去見見岳大官人,讨點粥喝!前途遙遠,也要填飽肚子!”
肖抑的确認識禮部侍郎岳九齡,說起來岳大人之于肖抑,還有一段恩情過往。
去歲還見過岳大人,尚在任上,怎就告老了?
肖抑覺得于情于惑,都該去見見岳九齡。
他随乞丐們去得不遠,就瞧見一臨時用木頭,茅草搭成的粥棚。
岳九齡年事已高,忙一陣須得歇一陣,餘下時間裏,由他的長子岳瑕帶領仆從,熬粥、施粥。
“不要擠,慢慢來,人人有份!”岳大公子雖然這樣喊着,但乞丐們依然一個勁往前擠,大公子不得不屢次命家仆維持秩序。
不斷的倒米上水,大鍋的火就沒熄過,粥卻仍然接不上,不得不讓餘下乞丐們等。說好是一人一碗,有些乞丐喝完了又來讨,岳家人見乞丐們眼巴巴,便給他們再盛……到最後,米沒了,不能人人分到,岳九齡便和岳瑕商議,明天再多拿點糧食出來。
岳瑕躊躇,再開倉家裏米就要空了。父子兩正在讨論,岳瑕餘光瞟見肖抑從遠處走來,一時沒認出來,心想這人好衫好貌,也來讨粥?
便走過去說:“今天的粥已經施完了,你明天再來吧!”剛說完,愣住,認出來了!
肖抑抱拳行禮:“冰玉兄。”冰玉是岳瑕的字。
岳瑕眼睛盯着肖抑,手卻擡向岳九齡那邊:“父親,是、是……”
岳九齡早就瞧見了肖抑,他本是坐在竹椅上的,這會站起,朝肖抑颔首抱拳,含笑不語。
忘年知己,盡在不言中。
岳九齡五年前,途徑蘋州,為賊人所襲,幸得肖抑搭救。
黑夜裏火把近前,照得岳九齡禁不住眨眼,他定睛細看,救他的一群人竟是山匪打扮,心中叫苦不疊:才出狼窩,又入虎口,性命喪也!
肖抑卻下馬親自給他松綁,以禮待之,且雙膝跪下,向岳九齡祈求一事。
他求岳大人動用關系,幫他求一個新的人生軌跡和身份。
他想得诏書,改善籍。
岳九齡覺得肖抑是個講義氣,有前途的漢子,的确不該做一輩子的匪徒。便答應肖抑,多方周旋,将他匪籍除去,給了個蘋陽佃戶出身。登記時要備注姓、名、字。
肖抑沒有字。
岳九齡建議道:“那你取一個。”
肖抑想到,馮安安剛聽到他名字時,說“笑意笑意,好生燦爛,念之歡喜”,後來了解到是“肖抑”,便耷拉下嘴角,說這名聽起來就想哭,低落晦氣!
肖抑便道:“取‘揚之’吧!”揚之不抑,揚之笑意。
後來再相逢,他把取的字說于馮安安聽,她哈哈大笑,卻未覺出深意。
山上的人裏,馮安安是笑得最多的,也哭得最多的。
痛快放肆。
可在肖抑眼裏,卻因為見她哭笑,曉得每一個苦難的細節,他才不能輕易離開她。
浔州州府平昌,城外三十裏,有一座岳家祖上傳下的老宅。
岳九齡曾任禮部侍郎,他父親和伯父都做過禮部員外郎,曾祖父做過禮部尚書。簪纓世家,知書達理,大宅子雖然舊了點,但那股雅致的味道還在,愈久彌新。
岳家後院。
涼亭。
岳九齡與肖抑各自坐在石凳上喝茶,茶是岳九齡從京師帶回來的,桌上的茶餅也是。
兩人邊喝邊聊。
肖抑贊茶不錯,問岳九齡怎麽突然辭官?
岳九齡苦笑一聲:“老夫不是乞骸骨,是被罷官了。”
肖抑張口要問,岳九齡卻怕他說出什麽妄言來,搶在前頭解釋:“陛下有許多不得已。”
言下之意,罷官不是皇帝的意思。
肖抑沉吟,他得了良籍之後,曾在岳家住過一年,跟随岳九齡學習禮儀文章,亦與岳瑕結交。
岳家大公子是極喜歡辦家宴的,與賓客們賞花、做詩,日日不斷。就算哪一日沒有設宴,也仍門庭若市,許多友人來訪。
可如今……肖抑打進門開始,一直在觀察。顧家仆從比在京師時少上數倍,更不見賓客。
想到這,他不禁擡首與岳九齡對視一眼。
岳九齡的笑容愈發苦澀:“唉,苦了吾兒!”
半晌的沉默。
肖抑竟問出了一句大膽的話:“有什麽法子,能讓陛下知道這一切呢?”
岳九齡笑容僵住,怔怔注視笑意。良久,道:“陛下不是不知道。”皇帝只是不能控制這一切。
肖抑緩緩道:“家國動蕩,總要止損。”
岳九齡盯他半晌,搖搖頭,又嘆口氣。他為人耿直,卻也極為保守,那一年教了肖抑許多迂腐的字字句句。如今,跌宕遭遇,岳九齡曉得自己的信念已經動搖,卻仍不便說,不肯說。
他舉起茶杯,擠出笑容:“喝茶。”
喝了一會兒,岳九齡忽然記起,自己的幺女明年及笄,尚未許人。肖抑文武雙全,尤其是一顆上進之心,難能可貴,世家子弟不能擁有。他雖出身卑微,卻從未抱怨,亦不做虛無缥缈之幻想,而是接受、生存、行動。
岳九齡又想起肖抑住在家中一年,白日勤學,夜間苦練,月影下刀劍英姿。
再忖,家教嚴格,幺女常住閣樓,幾不出門,唯一透過窗戶瞧見的外姓男人便是肖抑了。如果她嫁了肖抑,貞名便美滿了!
岳九齡開口試探:“你還在定北營?”
“在的。”
“做甚?”
“剛代總兵。”肖抑答道,心想這趟出來再回去,代總兵就沒得做了。
岳九齡笑着豎起大拇指,先贊肖抑,而後問他:“娶的是哪家閨秀?”
“不曾娶。”肖抑答完,才反應過來岳九齡要做媒,果斷拒絕,“晚輩一直在等一個人。”
岳九齡會意,轉而留肖抑多住幾日。
肖抑卻道:“非是晚輩無禮,實是有性命攸關的急事,要趕去蘋州。待晚輩辦完了事,定會回來向伯伯賠禮!”說完以茶代酒,自罰三杯。
岳九齡見神色,辨語氣,知道肖抑不是撒謊,便道:“去罷去罷!可不能因老夫耽誤了你!”說着命令仆從,去找大公子拿白銀盤纏,贈給肖抑。
肖抑要推脫,岳九齡卻道:“你還不曉得老夫的脾氣?幾時你推脫得掉?”那年亦贈他百金。
肖抑只得等銀子,同時陪岳九齡再喝一盞茶。
不到一刻鐘功夫,岳瑕親自帶着包好的盤纏過來,先在岳九齡耳邊私語幾句,才将盤纏交給肖抑。
肖抑雙手接了,連連道謝。其實,以他的內力能聽見岳家父子在聊什麽,岳瑕說家中暫住的客人今日要走,正好也是去蘋州,可以和肖抑一道作伴。
肖抑聽到有真正的朋友仍願同岳瑕來往,暗自替岳瑕高興。
但不表露,面上平靜。
岳九齡将目光徐徐投向肖抑,笑道:“揚之,我有一友,正好也要去蘋州,你可與他一路同行。這是一段機緣,因為我早就有心介紹你倆認識!”
岳瑕亦道:“是啊,這位客人肯定與肖兄投緣!”
經歷梁家一事,肖抑在某方面稍稍漲了點經驗。聞言心驚,該不會是要給他介紹哪個女的吧?他可不願與其他女子同行。
又想,岳九齡這麽保守的人,應該不能。
待到出門時,岳家父子引肖抑與客人相見,肖抑才長松一口氣。
客人,男的,老翁。
大概是可以當肖抑爺爺的年紀。
岳瑕牽來兩匹馬。
肖抑想着,老人家要多照顧,可能不便騎馬,剛想開口找岳瑕商量換車,老翁卻一個翻身率先躍上馬,身形潇灑,把肖抑看得一楞。
岳瑕又遞上寶刀和鐵弓,老翁接過娴熟系了背了,一看就都是自家用物。
“走了,多保重!”老翁聲音渾厚,竟不做停頓,駿馬流星似飛了出去。
肖抑趕緊上馬,追上老翁與他齊頭并行。
老翁眸光矍铄,目視前方。俯身攥繩,馬速不減。
絲毫不見老态龍鐘。
肖抑在左觀察老翁,其頭白似雪,卻腰系寶刀,身背重弓,恐怕負重百斤。
肖抑忍不住問:“老伯,您過了花甲了吧?”馬速快至生風,必須運內力喊話,才能令對方聽清。
老翁放聲大笑,雄聲虎吼:“吾已七十有二!”恰有鷹唳,驚空遏雲,老翁側首,笑看肖抑一眼,左手持缰繩,右手反背取弓,接着,竟松開左手,完全脫缰。
肖抑的提醒脫口而出:“當心!”
老翁不做理會,開弓竟能拉三石,沖天一。射,正中蒼鷹,它來不及嘶鳴,悶聲向地栽來。
肖抑心中暗贊,又想,願我耄耋時,亦能保持如此力氣。
再一聯系,骠騎将軍阮放,金印紫绶,位同三公,卅年前微亂,還曾加封天下兵馬大元帥。
這位阮帥是書生從軍,既溫文爾雅,又義薄雲天。雖年逾七旬,卻仍是軍中雷打不動的第一等威鳳。
肖抑神往許久,不得結交,莫不……正是眼前人?
趁着老翁收弓,馬速放慢地機會,肖抑在勒馬跳下,跪倒在地:“屬下定北營代總兵姓肖名抑,參見阮帥!元帥果真如世間傳聞,神勇無敵。”
阮放聞言,亦勒馬止步,卻蹙眉。他盯着肖抑,開口竟是渾話:“老。子哦,誰教你拍的這種馬。屁?馬屁。股自己都放不出來!”
肖抑由喜轉楞,說好的書生呢?說好的溫文爾雅呢?
作者有話要說:
國慶節快樂!!
祝大家國慶節快樂!!
老規矩,逢節假日留言的統統送紅包。這次……emmm,10月1日-3日,每天留言的讀者都會有個小紅包。
不成敬意,謝謝大家的支持和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