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馮安安的先祖們,曾經做了許久的皇帝。
也曾坐朝堂,號令天下。
也曾禦宇內,睥睨衆生。
可惜國祚不永存,兩百年前就丢了皇位。
馮氏皇朝的最後一位國君,是位小皇帝,繼位時年僅兩歲。
太後垂簾。
孤兒寡母,龍椅還未坐熱,雲敖蠻人就打過來了,節節攻進,眼見直取京師。
母子抱頭痛哭,骠騎王将軍在這時站了出來,表态會救蒼生于水火。太後感激,封将軍做了天下兵馬大元帥。親征抵禦雲敖。
哪料到,王元帥先來了場兵變,而後才出征。既擊退雲敖,又巧奪江山。
王元帥,也就是瑤宋高祖,是個好名聲的主。沒有殺害廢太後和廢帝,而是降廢帝為韓王,遷往蘋州。還賜了丹書鐵券,馮氏子孫不僅代代襲爵,且罪不加刑。
後韓王病逝,高祖素服發哀,辍朝十日,做足了仁君。
人有善惡,後有某任韓王,是個十惡不赦的暴徒,仗着丹書鐵券在手,霸占田地,強掠民女,為害一方。
民憤熊熊猶如炙火,皇帝親持尚方寶劍斬了韓王。
從此以後,降韓王為蘋陽王,丹書鐵券也被收回了。
馮安安的父親,是最後一任蘋陽王。是遠近聞名的大善人,不僅救濟百姓,月月施粥,且不得志的才子,受冤的流犯,到他莊上,都接濟一二。
可惜,一個做了那麽多好事的人,卻上天待薄,一生無子,連女兒也只得馮安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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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陽王無子無侄,擔心爵位得不到承襲,于是謊報瑤城,多抹一個“安”字,王妃得子,單名安字。
蘋陽世子,馮安。
讓她女扮男裝,好當下一任蘋陽王。
馮安安從小做男兒養,雖然少了閨房樂趣,但卻因此避開女德、女紅。有大儒教授詩文,有教頭教授武藝。禮、樂、射、禦、書、數,六藝俱會,甚至有門客教她詭辯玄談之術。
她日常閑時,就混跡在這些門客當中。鷹走犬獵,好不快活。
人人都當她是男兒,贊世子朱唇皓齒,龍眉鳳目,少年聰慧,不愧是累代的金枝玉葉。
老王爺對馮安安十分溺愛,雖然她已經過得很幸福了,蘋陽王卻總覺得虧欠了女兒,每次進京面聖,都會偷買許多姑娘家的綢緞、首飾回來。訂做華服,定要用天下第一等的桑絲,狐裘雪白,容不得一根雜毛。京師最奢侈、最昂貴的翡翠,羅裙,由最好的匠人制成寶簪、手镯,送給馮安安。
父女私談時,王爺喜歡喊女兒的小名,他說:“阿鸾吾女,雍容綽約,京師貴女所不及。”還說她暗地的閨中起居,在京師都算一等一的。
馮安安彼時驕縱,以為父王是在吹牛。多年後游歷京師,才發現他說的是真的。
她十二歲那年的五月初三,同老王爺發生争執,越争越嗆,最後大吵起來。
經年歲久,吵架的理由已經模糊。只記得那份憤怒,是提臂聳肩,整日鼻孔出氣的那種。
兩天了,馮安安氣都沒消,蘋陽王沒回應她,不表态,但照常為她辦了生辰賀宴。
馮安安憋着一股氣,居然大鬧自己的生日宴,她不愉快,別人也不愉快。
多年後,她很後悔這類情緒和舉動,但那時心态幼稚,還覺得自己鬧,大家都不生氣,得不到回應,愈發躁怒。
賭氣之下,她騎上父王送的汗血馬,馳騁離家。
她腦子漲的,跑了很遠的路,再回頭,傻了,四面的路都不認識。
她迷路了。
馮安安心裏沒底,瞎猜了一條路,試探着走,本是春末夏初,遍地的紫苑,高高的杆,上頭片片花瓣分明,淺紫深紫,或白或黃。可走着走着,怎地花木凋零,葉兒由綠變黃,又由黃飄落,光禿禿的枝杈,灰色壓低的雲。
她從夏走到了冬?
馮安安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但景象卻是真實存在于眼前。
初生牛犢,她想既然已經荒誕,不如更大膽一點:假想啊,這夏與冬,并無區別。
例如,葉子還在樹上,只不過變成了雲,那她是不是可以摘雲?
想便做,馮安安伸手去摘雲,竟真把雲輕飄飄摘下來了。
她又想,既然雲與葉無區別,那是不是也可以變成雨,變成雪?
她抖一抖雲,還真下雨了。吹一口氣,雨化成雪……
“孺子可教啊!”空曠無人,竟有中年男子的聲音。
仿佛她是缽裏的蟋蟀,有人從上俯瞰着,捉弄着,玩賞着。
馮安安警覺勒馬:“誰?”
四周幻境化去,還是遍地的紫苑花。
她看見五個人,男女老少,各不相同。後來曉得他們是五毒。
最先向馮安安走來的,是年紀最大的一位,這人長得狡兇,卻有一雙長長垂下的眉毛。他笑眯眯向馮安安伸出右手,同時投來贊許的目光。
這人便是虿翁。
馮安安騎着馬後退,喝道:“我乃堂堂蘋陽世子馮安,來者何人,竟敢捉弄本世子,還不跪下?!”
虿翁沒說話,在他旁邊一中年女子卻出聲笑道:“你是世子?”這中年女子雖已有些年紀,一笑一颦,流露出的卻是少女般的天真爛漫,“你明明是個女的嘛!”
馮安安心驚,她尚未發育,俨然就是一少年,還沒有誰看穿過她的女身。
又有第三名男子插嘴,個子矮矮,形似侏儒,道:“蘋陽王以女充子,欺君罔上,可是死罪!”他笑得燦爛,馮安安卻驚慌。
中年女子嗔責侏儒:“二師兄,你怎麽吓人家小姑娘。”她和善地告訴馮安安,“你下回扮男兒,要裝得像點,我來教你。”
虿翁聞言,冷笑一聲:“師妹,得提醒你,她可是我先看中的徒兒!”
馮安安聽着見着,觸目驚心,便欲趁衆人讨論時逃跑,可打馬才奔幾步,矮侏儒一甩長。鞭,直接将她捆了從馬上拖下來。
汗血馬獨自跑遠。
接着,五毒當着馮安安,争論起來。
五師父想收馮安安為徒,三師父虿翁卻說先看中的她,這孩子有天分。二師父、四師父皆道馮安安太機警,留不得。
四人争論不休,留與不留各占兩票,得不出結果,只得一齊望向竹葉青。
侏儒道:“大師兄,您做個決定吧!”
竹葉青仿佛是個旁外人,疏離道:“你們自己定。”
四人聞言,又争論起來。
竹葉青淡淡地,不經意地瞟了一眼中年女子,迅速回轉頭,道:“留。”
他投了留。
五毒決定留下馮安安。
正在這時,馬蹄聲如交錯鼓點,由遠及近。
馮安安尋聲望去,是汗血馬領着莊中武教頭尋來。
她仿佛見了光明,大喊道:“師父救我!”
那教頭也瞧見了她,打馬過來:“世子,王爺在到處找你!”
馮安安一聽,愈發激動。
下一秒,她的笑容凝固。
只一招,甚至快得她都沒有看清是五毒中的哪一位出的手,教頭就從馬上跌落下來。
教頭掙紮着要爬起來。
“我才是你師父。”虿翁眯着眼睛,狠狠盯着馮安安,縫隙間流露的眸光殺氣騰騰。
之後的那一段幻境,太過天旋地轉和血腥,馮安安在猛烈的沖擊下選擇遺忘。她只記得,最後汗血馬死了,教頭也死了。
虿翁還說教頭一個大男人,竟長了一對酒窩,女裏女氣的,把教頭的酒窩給縫了。
縫的時候教頭還沒死。
她就這樣被劫上無名山。
五人一到山上,就将馮安安甩給一名少年:“抑兒,給你帶了個小師妹回來!”說着五人哄堂大笑。
少年滿臉疑惑,不明就裏,虿翁卻已提着馮安安的衣領,将她抛擲在少年腳下,仿佛丢棄一只小羊。
“以後他就是你的大師兄了!”五人告訴馮安安,而後離去。
馮安安被丢在草垛裏,打量眼前灰頭土臉的少年。他穿得也忒難看了,明明十四五歲少年,卻穿着七老八十,老頭才會穿衣裳顏色,款式。
且是那種去鄉下圍獵時,才見得一兩次的農戶老頭的打扮,城裏闊氣老爺都比他品位好!
少年一看就沒見過世面,瞧見馮安安,還怯怯地後退了一步。
馮安安瞪了少年一眼,兩只眼睛鼓鼓的,腮幫子也鼓鼓的:“還不快給我松綁,我乃——”剛想表明身份,又記起“以女充子,欺君罔上,是死罪”,戛然止聲。
少年可能是個聽話的啞巴,竟被她的氣勢唬住,真過來給她松綁,低着頭,全程不敢看她。
麻繩剛一松,馮安安就重重推開少年:“你是我哪門子大師兄!”她一邊叫着,一邊跑出去,再無名山裏越走越怕,找不到下山的路,最後躲進洞裏。
……
馮安安靠着樹,回憶着如肖抑的初遇,禁不住笑出聲。
他那時的樣子,實在是從裏至外都太慫了!
肖抑打馬前行,四野空曠,兩側生風,愈寂靜他愈會想着馮安安。
心有靈犀,他也回憶起初見馮安安的情景。
師父們綁了個少女來山裏,将她丢在草垛下。少女定是一路掙紮,頭發散了批下,她跌落草垛的那一刻,月光也正傾瀉而下。少女重站起來,站不穩,有些搖擺,青絲随着轉動、飄揚,帶着陣陣不知名的,極好聞的香氣。
後來他才知道名稱,叫龍涎香。
她皮膚如玉般細膩,吹彈可破。穿的寶衫華貴、精致,一路上山并未弄髒太多。
肖抑呆了,心想她是神女吧,這樣尊貴……
他從未見如此生養和打扮的大人物。
深深的自卑,令他後退半步。
不敢違逆神女,他給她松了綁,又想着,尊貴的神女怎能被綁起來……
後來,肖抑同馮安安一點點親近。
她天天給他翻白眼,用瞧不起地口氣說:“你都十四歲了居然不識字!”
肖抑低頭不敢看她,因為被觸及心底陰影。
她雖然這麽說,但還是教他識字,讀書,從最簡單的甲乙丙丁,從握筆開始教起。
馮安安教肖抑《逍遙游》,裏面講,有鳥名鵬,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雲,抟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裏。
鵬是神。
肖抑心裏認定馮安安也是神,因為只有神才能扶搖直上,遨游九州,才會有那麽廣闊的見識。
這世間,沒有什麽是她不知道的。
教他的時候,馮安安總嘲笑他笨,反應慢。
其實他不是遲鈍,是一看她,就看呆了。
還有一次,山上打劫回的財物裏有一座金身佛像,坐在蓮花寶座上。
有位師妹發問,不明白,山下的人為何要把金子浪費在佛身上。
另外一位師弟則笑師妹短見,佛陀身份尊貴,時時谒佛,可得棒喝。
師弟還在問在場衆人,得棒喝沒有?
肖抑聞言,道:“我得了。”
衆人問他得的什麽?
肖抑望向馮安安,說他得的是“只有馮安安才配坐在蓮花寶座上”。其實五師父要是再好點,也能坐。但她現在還不夠,所以只有馮安安能坐。
馮安安不解其意,覺得肖抑腦子有毛病,又覺得他诋毀她像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