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将軍令(全)
西北戰事越來越緊,皇帝下令增加徭役。
宮裏裁了份例,最貪的官也吐出錢,背朝黃土的老農一言不發,竟是連婦人孩童都下了地,全都咬緊牙供着西北。
莫說邊疆,連京城百姓都開始人心惶惶。若他守不住,敵軍打西北過雁關直驅中原,精銳已亡,王朝必覆。
邊關的探子一日三趟進宮門報信,衣袍卷着千裏外的塵撲過來。馬蹄踩出的風沙裹住所有人的心,越來越緊,越來越近。
“報!!!少将軍退了百裏!”
“報!!!少将軍奪回一城!”
“報!!!少将軍負傷!我軍折損過半!”
……
諸如此類的消息鎖住朝廷和天下,能上的軍爺早都送去邊疆,街上行走的都是老孺少女,壯年的男兒都見不到幾個。
這場戰役,打得太久了。從前朝打到今朝,從老将軍耗到少将軍。想他将軍府一府四代,功勳封到不能再封,卻只剩一個頂梁柱。
金戈鐵馬,滿門忠烈,卻無人可繼!這是何等的悲哀啊。
前朝腐敗,新皇上位也挽不住頹勢。成年男子死傷無數,天下人的希望都寄托在少将軍身上。
他身上背負的不是一人生死,也不是一府榮辱,而是這天下人的命運!他勝,則天下勝,他亡,則天下亡。
“報!!!少将軍在雁關與敵軍決一死戰!”
要結束了。
“報!!!少将軍兵少力弱,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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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滿堂寂靜,垂立的官員都似泥塑的像,一個模子倒出來的。
一個老邁的朝臣竟是長嘯一聲,當堂哀嚎起來。那聲音傳得極遠,凄厲無比,像儈子手剁下的頭顱,血飙起三尺高,命沒了,殘軀還要拼盡全力掙紮最後一下。
消息傳到府裏,她在閨閣裏等良人歸。
她的少将軍呵。
一寸青絲一寸情愛,她将自己的長發梳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不知是汗染了發,還是天涼得陰森森,梳子捋過去都有些艱澀。
可她依舊緩緩篦發,似乎要将所有的情愁揉進發裏,最後一刀割去煩惱絲。
“小姐,少将軍他……”
“下去。”
“小姐!……”
“我說下去!”
她口中厲喝,手上的動作一成不變。
天忽然下起雨,下得快,下得猛,沖刷掉無數鮮血。眼見着烏黑浸染雲層,像墨落宣紙,嘩啦一下攪亂天際。
風追着雲,雲籠着樹,樹下埋人骨。
可惜邊疆少兒郎!
死得忠烈,卻連屍骨也無人撿。是誰少了一條腿?又是誰的斷肢混作一起分不清明?
埋了吧埋了吧全都埋了吧!叫他們去死!去拼個你死我活!
身後是國家親人,眼前是蠻夷侵略,他們退無可退,只能用這血肉之軀築出最後一道銅牆鐵壁。
今日,不是他們血濺沙場!便是對方有來無回!
雨點密得像敲亂的鼓,砰砰!砰砰!
“對方人太多了,首領又在正中……”
于是寒光挑開雨幕,一匹馬帶着一個人沖進敵軍。
似孤狼撕進鬣群。
冷的光熱的血,紅白交映。長劍削開脖頸,然後是刀痕累累,只一閃,什麽都沒了。
“将軍!……”
後面的人聲嘶力竭:“沖啊!将軍為我們破開口子了!”
将士們血紅了眼,只管砍殺,命都抛到九霄雲外。
殺殺殺!天地都染紅,直到雨也化不開濃血。
“将軍呢?”面對滿地殘屍,有人輕聲問。僅存的将士扒開無數屍骸。
“沒了。”
人被砍成沫子,拼都拼不起來。
他來時意氣風發,回了,只一把長劍。
雨落到塌陷,似乎是天地同悲。
“報!!!勝了!我軍勝了!”
抵着心尖數十年的刀終于斷了,朝堂一片歡呼。
“好!”皇帝大喝一聲,激動的奔下龍椅,朗聲問:“少将軍呢?何時歸!”
“沒了。”那哨探忽然淚如雨下,鐵血男兒哭似孩提。啞聲說:“少将軍,沒了。”
她手裏的梳子齒斷進掌心。
血順着木質紋理往下洇,沉香木和着血,光亮油潤的灰黃中摻着紅,散發出奇異的香氣來。
“兒啊!我苦命的兒啊!啊!!”她娘已經開始哭天喊地了。平日裏的端莊典雅一絲也無,只有一個母親對女兒最深痛的愛憐。
“我去求求皇上,總不能讓你嫁給一個死人。”她爹也是滿目哀痛,将軍府的門,少将軍的妻,她嫁的不是一個男人,而是千千萬萬人的神。
她的少将軍呵。
那個翻牆頭來尋她的少将軍,那個牽她手帶她看花燈的少将軍,那個俊得像山巒畫,硬得如鋼刀骨的少将軍。
沒了!
他死在戰場,他馬革裹屍,她不怨他。
這是他的命,也是她的。
鏡裏的容顏似遠山黛,青也好看,白也好看,霧遮不住她,唇抿一抿就是着紅的霞,卧在山脊上。
“我嫁。”她笑。
“我的兒啊!”
他們從府內哭到府外,京城皆知,她要嫁了。
沒人開口,連皇帝都沉默。
下月十七,吉日,宜安葬。将軍府娶妻,來迎親的是他妹妹,家中只剩女眷,同姓親族竟無一人是壯年。
她沒有坐花轎,穿的是鳳冠霞披,卻系白腰帶。細細的一縷白,牽住陰陽兩生。
她也沒有紅蓋頭,華貴的金冠挽進發裏,雙手捧着一把劍,從閨閣,走進将軍府。
走過的兩側房門緊閉,卻跪着烏壓壓的人。人頭攢動,便是幾年前新帝登基也沒有這樣大的場面。
偶聽得有人哭,被旁邊的人使勁搡了一把。
唢吶吹起來,高亢嘹亮。既是迎親,也是送葬,于是這大喜與大悲,就都有了。
萬人跪伏着送她進府,皇帝先上了一炷香,對着高堂深深拜下去。
滿牆牌位,滿門屍骨。這一樁樁一案案都是人,是血。似乎透過這些還能看到他們慘死邊疆的景象。
堂下也覺寒。
自古将軍多立衣冠冢,屍首帶不回,草草挑兩件衣衫便入殓了。
後人祭着百年破衣裳,他卻在苦寒之地長眠,永世不歸。
她笑了一笑,臉上抽動一下。将長劍抱進懷裏,沉重的鐵砸在心窩,悶悶痛着。
傧相喊:
“一拜天地!”
她對着青黑的天拜下去。
“二拜高堂!”
她對着烏黑的牌位拜下去。
“夫妻對拜!”
她抱着劍俯下身,眼淚忽然砸在地上。
禮成!
于是從今日起,她便是他的妻了。
那年橋上觀月,她拆了雲鬓,将雙尾翠放進他手心,笑問:“君可願,許我白首約,十和兩相全?”
他應了。
那誰都不可以失約了。
你來,我嫁給你,你走,我便随你去。忠君孝義喚不醒。
當夜,少将軍夫人殡。
似乎所有人都預料了這結果,她爹娘來時連哭都倦了,默然哀傷着,偌大的庭院裏只有風吹過的沙沙聲。
她死時還穿着嫁衣,劍割了腕,沒拿捏好力度,玉一樣的手幾乎削斷。
可她分明是笑着的。
說不清是血染透了衣裳還是怨衣裳全是大紅,她安安靜靜躺在那裏,眉間藏起風和月,還如當年二八,最是好看不過。
白首約,兩相全。
她的少将軍啊,一去不複返了,她要去找一找。
找一找……
至此,故事終了。
第六卷 渣X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