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金銀錯(完)
餘二小姐嬌笑着诶呀一聲,就仿佛喬林月是突然從地縫裏冒出來的,而不是陪着令徽一起來的。
他們聊得這樣熱切,言語親密到再也容不下第三人。
“餘二小姐,漂亮着呢!”
“哪個男人不喜歡好看的花兒”
“管她是名種牡丹花還是田園野地花,好看!就成了。”
“少爺也喜歡的。”
……
沫兒的話應時應景地冒出來,喬林月覺得灰頭土臉極了。周圍人瞥過來的眼都像刀,一刀刀劃開她的衣裳,剝下她假借的身份,要将她趕回原來的小鎮。
令徽問話她也沒聽到,只是低着頭發魇,餘二小姐的手伸到她眼皮子下,端着剛滿上的酒。
喬林月擡頭,餘二小姐言笑晏晏:“這位就是令少爺的姨太太吧,長得可真是标志,怪不得能攥住我們令少爺的心呢!”
姨太太,誰的姨太太?
喬林月往前微傾了身子,似乎是沒聽清她的話,想要她再重複一遍。餘二小姐含笑不語,喬林月的目光從她臉上又移到令徽臉上,兩人是如出一轍的冠冕堂皇。
再看旁邊,談笑風生的,都像吃人的怪物。
餘二小姐端酒的手往他面前又送了一送,笑說:“這可是新杯子呢,姨太太瞧不上?”
喬林月隐隐覺得這個句子耳熟,後知後覺的想起令徽也說過。
香港的資本家們似乎都是一個路子。做事不明說,暗暗将人架在火上烤。他們才管你認不認,先把名頭給你編好,叫你進退兩難。回答是與否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他們一定要聽到他們想聽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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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太太三個字明顯取悅了令徽,他朝餘二小姐投了一眼,鏡片後的眼微微閃爍,小陽春似的暖意融融。磁青的西裝在陰天下借不到光,顯出比磁青更深的顏色。
餘二小姐咄咄逼人,他卻不響,側身站在戲臺下,顯然是要她親口認下。
“你就沒想過更好的麽?”
“這樣好看的臉,令徽怎能不喜歡?”
“去呀,去試試呀!”
喬林月突然覺得好像有人在背後推自己,這一定是她小姨媽了!
她伸手接過餘二的酒,咽了。
“好!”餘二帶頭鼓起掌來,令徽也虛拍了兩下。遠處的賓客不知發生了什麽,一看見令少爺捧場也紛紛跟着鼓掌喝彩。
喬林月嘗不出酒是什麽味道,只覺得液體從口腔滑到喉嚨,一路燒到五髒六腑,有些辣,但是不及心裏半分。
手頓時失了力,杯子掉在地上應聲而碎。令徽一手攬住她,一手擎高酒杯對着所有人說:“歲歲平安!”
“歲歲平安!”衆人迎合。
他原來的酒是清白酒,敬過餘二後再滿上的是洋紅酒,整杯通透的紅,一仰脖喝光。令徽又說:“下月初六,令家開宴,請諸位賞臉!”
喬林月還在他懷裏,如今坐實了名頭,也該辦宴了,在場的都跟人精似的,一起舉杯祝賀:
“祝賀令少爺抱得美人歸!”
“令少爺豔福不淺!”
“令少爺大喜!”
……
令徽在人群中央笑得開懷,手裏的酒一杯接着一杯,等天落了點,他才終于舍得回去。
香港的雨和霧各不相幹,霧是常常有的,浸透在香港人的生活中,漸漸地有也似無了。暴雨卻是不常有的,趕集似的下過一陣就放晴。
喬林月不懂香港的天氣,令徽站在門口臺階上昂着頭看。
半晌,他突然低頭對着喬林月笑了下,握住她的手說:“今天的雨下的真大。”往前推幾年也沒有像今天這麽大的雨。
汽車開過來,令徽擋開來撐傘的傭人,牽着喬林月走過去。
雨落得急,他緩緩邁步,似乎是很享受淋雨的感覺,而喬林月從喝了酒就一直是啞然的。
車燈亮起來,暗處看明,分外清楚。到處都是噼裏啪啦的雨,魚蝦似的亂撲騰,跳到男人的皮鞋上,女人的長裙裏。一團團的雲卷着雨刮過來,後浪推過前浪,都在這方寸之地作亂。
待上了車,兩人身上都能擠出水來。喬林月的绉綢旗袍借了雨的勢頭,潑在上頭油亮亮的。
令徽說:“我很高興。”
于是她便也高興。
令徽牽住她的手搖撼幾下,不曾言語。汽車開到令公館,他還是拒了來接人的傘,進禮堂一樣帶她進去。
雨發狂,打在地上還能反彈到她腿上。哪怕現在是夏天,渾身濕透了過風也是涼陰陰。
鞋裏倒灌水,喬林月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水壓上來擠在腳趾縫裏,等一擡腳,水又落了下去。如此反複。
暴雨下起來是很有意思的,一塊地方就是一個世界,有雨的隔絕大可做些見不得人的事情。外人觑不到裏頭,內裏的人也不樂意叫人窺私。
令公館便是如此。
下月初六,令徽納姨太太,連令夫人都來了。但凡能和令家搭上關系的都收了請柬,桌椅多到令公館快擺不下,直直占着路排出去。
左右這條道只有令家一家,倒無人說什麽。
來的賓客也有紙媒業的,當天的頭版新聞就是令徽喜得姨太太,配圖一雙璧人的照片,羨煞無數人。
喜事過了沒兩個月,六姨太病故,連登報的資格都沒有,令徽叫人悄悄燒了,送去陰曹地府好伺候他爹。
六姨太一死,上一輩人的恩恩怨怨也結束了。令夫人本該高興,随着時間的流逝卻越來越沒了精神頭,像是六姨太沒了,支撐她活下去的柱子也跟着倒了一半。
令徽看在眼裏,卻不知道能說什麽。他娘苦了這麽多年,年輕的時候被姨太太們打壓,老了也釋懷不了。她最鮮活的血肉被後宅肮髒消磨幹淨了,只剩一襲皮囊吊了一口氣活着。
其實這麽看來她和六姨太本質上沒有區別,都是他爹造的孽。
令徽三十二歲時,喬林月生了一女,時隔兩年,又得一子。他一輩子都沒娶妻,守着姨太太過了後半生。
令徽年輕時在商場上玩弄的人不少,輕則破産落魄,重了的,家破人亡都不是罕見。作為報應他死的也早,六十歲不到,癌症死了。
那會的喬林月雖過了盛年,但仍有一份獨特的氣韻。他們倆的兒子不像她,活脫脫是令徽年輕時的模樣,也幸虧不像她。
後來有一次,喬林月六十多了,兒子開車帶她逛晚集。經過的地方放花炮,高的低的都炸開,混着小孩子的嬉鬧聲,街頭男女的調笑。
車開得遠了,遁入黑漆漆的道路,朝着半山腰的令公館開。他在前頭銜煙打着火,在鏡子裏望見喬林月的臉,詫異道:“媽媽,你哭什麽?”
喬林月笑着說:“沒有。”可那聲音分明是含淚的。
她在哭她自己。
煙快熄了,跟她一起在香港裏燒完。
至此,月亮掉進海裏,這段香港故事也就結束了。
第五卷 少将軍X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