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金銀錯(六)
喬林月到時,令徽倚在軟榻上,桌子上滿滿當當擺了七八樣菜。
他着軟袍睡衣,系帶松散,胸膛斜着露出一道,喬林月垂眼避過。
她漸漸發覺了,他私下裏總是散漫不羁的,甚至有些放浪,可他說的話做的事卻是一板一眼。
她眼中的一板一眼。
幸喜令徽不知,不然一定要笑得眼淚都止不住。
令徽見她到了也不起身,遙遙一點頭說:“坐。”
屋內會客用的桌椅茶幾不知何時都撤了,能坐的只剩木桌旁。桌上的菜肴賣相齊整,一看便知無人動過。
喬林月躊躇着,不明白他這是何意。
令徽笑說:“就是給你準備的,吃吧。”
那你呢?令徽看出她眼中的疑問,笑說:“我不餓。”
“不餓也得吃些,要不然胃都要壞。”這話她只敢在心裏轉一圈,沒立場敢跟他這樣說。
“謝謝少爺。”她只說了這樣一句。
令徽卻是着了疑,等了幾息想她怎麽還不開口。
這便是蠢點的壞處了,喬林月看不懂他的欲擒故縱,她輕手輕腳拉開椅子坐了進去,低頭悶聲吃飯。
“嗤——”他忽然長長笑了一下,坐正了看着她,“明天餘家開宴,傭人跟你說了嗎?”
喬林月小口咽下,擡頭忙道:“沫兒與我說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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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徽點點頭,“問你可願跟我去?”
喬林月的手僵住了,瞪大眼,“少爺要帶我去嗎?”
“我缺個女伴,你知道的。”
“我如何能知道?”
令徽不說話,用那雙多情的溫柔眼看她,專注而默然,剎那間喬林月覺得他眼裏只有自己。
她惶然低下頭,像是得了耳鳴,聽到的全是自己的心跳聲。
咚咚,咚咚,這聲音跳成節奏,循環往複,像個無解的環。
這時候令徽走過來,從一道盛魚的長盤子下抽出一雙筷子來,自顧自地吃上了。
她來時擺在明面上的只有一雙筷子,他還藏了一雙,這又是何意?
令徽側臉看她,認真道:“我剛說不餓,那是在鬧脾氣。本想讓你哄哄我,奈何你不說話,那只好我自己來了。”
這話像有定身咒一樣将喬林月定在當場,渾身都過了電,火花直冒,一齊竄上腦袋,将她打得不能再思考。
“少,少爺……”
“噓。”令徽輕噓了一聲,手裏的筷子尖點在她唇上,只一下,又立刻退了去。“吃飯,莫要說話。”
冰涼鮮腥的觸感在留在嘴唇上,明明是涼的,卻像火燎一樣叫人難耐,喬林月拿起筷子的手都在抖。
一塊魚腹肉落進她碗裏,皮與刺都剔掉了。她不敢側頭看,視線中他的筷子從容無比地抽回去。
說也無心,又似故意,像拂柳垂塘,什麽也不做就已是撩撥春水,卻怨風吹。他為什麽要這樣?
喬林月夾起那塊魚送進嘴裏,鮮得吞掉舌頭,是他剛才點在唇上的味道。
令徽夾菜,她沉默地扒飯,給什麽吃什麽,頭都不帶偏一下,他倒得了投喂的意趣。
等她一碗米見底,令徽頗為可惜的擱了筷,條木和瓷盤的交接聲敲在她心頭,喬林月放碗的手還在哆嗦。
令徽細細啧一聲,伸手将她的手合進掌心,喬林月應激似的往回抽,反被他攥得更緊。
他捋開她的手。喬林月雖是一般出身但幸得父母疼愛,從小甚少做家務,手心細白,指腹也沒有厚繭。
令徽摸到她出了汗,濕而涼,沾到他手上,像膠。
她手腕是空的,伶仃一把骨。令徽站起身走向書桌後的櫃子,拉開下三屜取出一個錦盒,然後坐回她身邊。
錦盒打開後是一個翡翠镯子,綠得要滴水,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這是他前幾年在上海拍下來的,就這麽小小一只镯,能換香港兩套三進的房。
令徽兩根手指拎出來就往她手上套,镯子有些大,一路滑到半肘。
她想褪下,卻被令徽強硬地鉗制住。他看起來文雅,手勁大得吓人。
令徽垂眸看了好一會兒,将那镯子撥過來撥過去,指尖偶爾刮過她手臂,喬林月汗毛直豎。
“少爺,這不合适。”
“嗯。”令徽應一聲,說:“的确不太合适,叫工匠鑲個金再拿來給你戴。”他故意曲解了她的話。
翡翠镯子套在手上帶的就是個通透勁兒,什麽都不加才好看。人人都說金鑲玉,有幾個見過金鑲翡翠?平白無故叫人笑話了去。
可笑話也是要分人的。
普通人穿紅配綠是俗氣,令徽穿就是獨一份,镯子也是一個道理。
令徽松了手,喬林月忙脫下镯子放進錦盒,像扔掉燙手的山芋。
令徽斜下眼,眉毛和睫毛愈顯得黑,有些黯然,“怎麽?嫌它便宜,看不上眼?”
喬林月又忙說不是。
她在他面前永遠是茫然無措的,做什麽都不對,說什麽都不夠禮數,永遠是孩子般的純真,孩子般的慌亂。哪怕是面對他的出格舉動,喬林月也不敢說半個不字。
她像一杯水晶酒,擡起來往裏觑時能折射出很多種顏色,可她本身又是透明的,等着人來勾兌,調出中意的口味。
令徽蓋上錦盒,放生了。“明早來我這試衣裳,回吧。”
喬林月只管怔怔地看着他:“少爺,我……”
令徽比劃了個停的手勢,“權當幫幫我好了。”
他何須女人幫,随意一招手,能帶去宴會的人從城南拍到城北,還得再打個來回。更何況,餘家這樣名為交際實為媚上的宴會,八百次都請不來他一回,也就她信。
于是喬林月落沓地走了。
令徽朝外頭看了一眼,一疊疊一疊疊全是雲,黑的不夠黑了,竟有些發灰。月亮上不來,突然一閃黃光,然後就被遮了去,像祠堂供的香。
沫兒從門口進來請示,令徽擺了擺手。明天還有好些事情,姑且先放她一晚吧。
桌上的錦盒讓傭人拿去改了,她那暖白的皮膚或許更适合血玉,令徽百無聊賴地想,是時候給他的小寵物做裝飾品了。
沒了旁人的打擾,喬林月鮮少睡了個好覺。
這大清早的,天卻像沒開化,還是昨晚的灰沉,怕是有雨,餘家選的還真不是時候。
沫兒敲門喊起,喬林月收拾收拾吃過早飯便去了令徽那兒。
她到時令徽早已準備好,他今天穿了磁青的西裝,單片夾的鏡片更是錦上添花。
屋內還站了五六個人,喬林月看他們不像是宅內的。
“少爺放心将姑娘交給我們。”
令徽對着她們點點頭,走出去還順手關了門。他走去客廳品茶打發時間,煙抽了兩三支,鮮少露出些焦躁。等喬林月出來後他覺得這樁生意再劃算不過。
她也穿磁青色,绉綢的旗袍很顯身材,尖尖的臉,尖尖的胸,像初春第一茬的筍,臀是渾圓的。她的黑長發也燙彎了,卷成花瓣兒垂在一側,令徽簡直不能更滿意。
“來。”他對着喬林月招招手。
她卻像剛長出一雙腿不知怎麽走路才好,邁開步子露出一抹白,她羞得又縮回去。
未見他時喬林月是能走的,一見了他,目光落在身上感覺處處都在燒。
令徽笑了,眼裏的縱容立顯,自己走過去牽住她。舉高至頭頂,讓她跟着自己的手臂轉了一圈。
“很漂亮。”他真心實意贊嘆了一句。
最受鼓舞的卻不是喬林月,而是來給她打扮的那幾個人。得了令徽這句話,她們以後在香港上流圈都能吃開了。
喬林月被他一句話說紅臉,那幾個人更是眼熱。
她們來之前就聽傭人說了這位是令徽未來的姨太太,都尋思着是什麽天香國色。她們以前見多了好容貌,這位算得了上乘,卻夠不到頂尖,如今看她笑倒是有些明白了。
她笑起來的那份不打眼的清媚,是以前那些小姐沒法比的。令徽的眼,生的太毒了。又或者說,他那些年在風月場上練出來了能挑會撿的一雙眼。
令徽帶着喬林月到時,餘家的宴會都開了一小半。
地點在他家後園裏,開闊的大草坪上,放着頗有沙灘風的長桌椅,來來回回小姐青年們穿梭其間。
香港本身有一套風俗待禮,卻受了英國的影響。餘家二小姐還在讀大學,請了不少同班同學來,都穿着洋裝說着洋話的,像喬林月這樣穿旗袍的倒是少了。
她一出現,就是全場焦點,更何況是令徽帶來的。
餘家的人見令徽來了一句話不提遲到,滿臉堆笑說着場面話。令徽跟着過了兩輪酒便沒了興致,挽着她離開人群。
餘二小姐一直在看他,他能感覺到,這邊一走遠她便迎上來。
“令少爺能來,我簡直能高興得三天不睡覺!”她聲音活潑,人也長得美,美得像朝陽,烈烈燃燒,起碼喬林月從未見過像她這麽好看的女孩子。
令徽和她一碰杯,說:“生日快樂。”
“Thanks!”她一飲而盡,拉着裙角屈膝給他行了個漂亮的禮。
她拉着令徽說了好些話,似乎旁人都不存在,這塊地方僅有他們兩個人。
直到喬林月捏着他衣服的手越來越緊,令徽側頭含笑問:“怎麽了?”餘二小姐才像剛看到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