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金銀錯(五)
令徽走後,傭人進來熏香,低迷的甘苦氣息充斥在房間裏。
喬林月長發遮臉,對外界無知無覺。
沫兒拿熱毛巾抹過她的身軀,似是看不到她身上的糟污。
腰後被掐出的大片青印,大腿內側被蹭到發紅的肌膚,還有這粘膩到發稠的空氣,無一不顯示出令徽有多麽快意。似乎透過這些殘留的景象能窺到他惡劣的肆虐。
她低眉順眼,做好分內之事便退了下去。
第二天喬林月在渾身酸疼中醒來。
腦袋被酒精侵蝕,沖擊着她為數不多的清醒。喉嚨澀得像砂紙,張了張嘴覺得能咳出渣子來。
沫兒端着茶水進來,一杯見底喬林月才覺得好了許多。
她感覺自己像做了三天三夜的夢,疲憊又勞神,身體在床上都躺酥掉。渾身無力,哪兒哪兒都疼,疼得連成一片,叫她找不出具體的出處。腦子也轉不起來,空蕩蕩的。
喬林月忍不住擡手敲了敲太陽穴,手臂扯動腰,不禁嘶嘶痛呼出聲。
麻木感逐漸消退,疼痛席卷而來,她這時才覺得腰是自己的。
喬林月撩起下擺扭頭瞧了一眼,腰側青紫一大片。蹙起眉頭細細過濾昨晚的事,記憶還停留在聽小姐們閑話,後面的事情一點也想不起來。
喬林月百思不得其解,沫兒柔聲解惑:“姑娘您昨晚喝多了,回房時不小心撞上了櫃子,這磕出來這麽大一片淤痕。”說着拿出藥膏,“請姑娘趴好,我來給您上藥。”
喬林月稍微動一動就感覺要散架似的,暗暗後悔昨天喝這麽多酒,竟搞得自己這樣狼狽。
她趴在枕頭上,臉上有些燒,嗫嚅着“我,我昨天摔倒時可有旁人在?”
說完就趕緊将臉埋在枕頭裏,沫兒發笑,她也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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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放心,少爺不知呢。”
沫兒回的輕快,可喬林月聽了這話更覺害羞。自己詢問時不曾指名道姓,沫兒卻只提少爺,
喬林月露出臉,小聲反駁:“我沒有問起他……”聲音越說越小,連自己都騙不過去。
沫兒善解人意地對她微笑,并不回答,抹勻了藥便退到門外,留喬林月一個人百轉千腸。
許是昨晚他的眼太溫柔,他的儀态過于出色,喬林月想起來就不由自主的臉紅心跳。
那些小姐不論說起誰都會被拿來和他做比,這個有錢不如他長得好,那個樣貌俊秀又不如他有權有勢。令徽一直是圈子裏的标杆人物,情情愛愛的話題總會回到他身上。
一陣說說笑笑後,女孩子們又開始讨論誰能嫁給令徽。喬林月聽到這豎起耳朵來,臉不敢偏過去只有身體往那傾斜。哪怕她當時醉得不成樣子,潛意識裏還是在追逐有關他的訊息。
她們羅列了一堆名字,其中不乏有在場的。聽到自己名字的瞪起眼,互相推搡笑罵着。
一旁的喬林月神色落了灰,像老房子裏的電燈吊子,晃晃悠悠馬上就要斷掉似的。
他以後娶的人,是誰都可以,總歸不會是她。
回憶斷在這裏。
沫兒出去了,喬林月埋頭在枕頭裏,眼淚撲索索地落下。
那天被六姨太敲打後,喬林月躺在床上半天不敢動彈。她的手腳四肢都是僵硬冰冷的,像剛裝上去一樣咔咔作響。
六月的天氣又濕又熱,她出了一身涼汗,浸透的衣衫貼在皮膚上,像心一樣喘不過氣來。
令徽太好了,好得沒有一絲缺點。他高高在上,擁有絕對的生殺大權,而自己只是一個飄零不定的孤女,仰仗着他的憐憫度日。
可六姨太說的話像念咒似的纏繞在她腦海。
就像姨媽說的那樣,全香港的男人有誰能跟他一較高下?他對自己這樣好,那可不可以再好一點?
她有那麽一點念想的,很小很小,像小拇指蓋這樣大小的念想。躺在床上忍不住去想,如果他能喜歡自己該多好。兩個人結為夫妻,再生幾個孩子,就這樣安穩平淡的度過一生。
想着想着,她睡着了,那晚的喬林月便沉浸在美夢裏。
不過現在她的夢碎了,被那些女孩子輕飄飄的砸碎了。沒有聲音,只能她自己聽到心碎。
喬林月拉起被子蓋住自己,抽泣聲低不可聞,只有肩膀微微的聳動。
雲來了,太陽被遮住鋒芒,房間裏的一切事物頓時變暗。
紅的變成深紅,綠的變成深綠,色調全都降低一檔,陪着她無聲哭泣。櫃子藏在角落,緊閉的櫃門像人的嘴,肚內東西繁雜,表面卻整齊好看。
書房裏,令徽懶洋洋地坐在軟榻上,沫兒站在他跟前。
“她怎樣?”
“姑娘沒有懷疑。”
令徽笑了,她連腰腿這樣敏感的地方都沒有起疑麽?
沫兒說:“我出來一會兒後,聽到姑娘在哭。”
令徽擡眉,眼神終于不再散漫,聚攏在一起示意她繼續說。
沫兒沒有立即開口,沉默的幾息間像在組織措辭:“姑娘……姑娘昨晚在女客處坐着時聽到了其他小姐的閑話。”
喬林月自以為動作不明顯,殊不知一個醉酒的人怎能處處嚴格控制住自己?她那膽怯又試圖靠近的行為全都落在沫兒眼裏。
“小姐們說起您未來的妻子人選,姑娘聽了很落寞的樣子。”
令徽聽後笑意越拉越大,精心喂養的鳥兒終于願意往前試探一步了。
他心情頗好地看着沫兒,挑眉說:“餘家明天的邀約我接了,明白嗎?”
沫兒心領神會,應聲後默默離開了。
令徽壞,壞在他明明有意卻從不宣之于口,非要做出一副大陣勢來圈住人,看她猶疑,看她糾結,看她默默垂淚,而自己只是似是而非的勾引。
有時候寥寥幾言,又或者故作無意的問候,就已經能讓人心潮翻湧了。
令徽喜歡這樣不打眼的教唆。從看見喬林月的第一眼起,他便決心給她編個金絲籠子,一點點誘哄她自己走進來。
羽毛華麗的鳥兒就得配聽話柔順的性子,令徽準備好了甜蜜誘餌,耐心等她啄食。
喬林月吃過飯又回床上昏睡,再睜眼時已是傍晚,天都黑透了。
沫兒走進來将燈調亮,低聲喊姑娘。
喬林月上午好不容易醒過來的精神頭又被睡散,迷迷然應了一聲。整個人倚在一旁,眼睛哭得紅腫。沫兒拿藥輕抹過她眼皮。
“欸!”喬林月被一瞬間的冰涼驚醒,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眼中殘留了些驚吓。
沫兒笑道:“我看着姑娘的眼睛有些腫,拿藥給您擦擦。”
被突然吓了一下,喬林月心裏有些不舒服,但對着沫兒那張笑臉又吐不出半個字來。
“姑娘長得真好看。”沫兒一面細細抹藥,一面贊嘆着。待她停手喬林月睜眼後,沫兒又是滿面驚嘆。
“長得好看又不能當飯吃!”喬林月賭氣似的回一句嘴。她想起那些小姐們,也是一個賽一個地漂亮。可最令她們驕傲的是上流出身,好看的臉不過是錦上添花。
沫兒将藥放好,笑說:“姑娘才不懂哩!長得好那是天大的福氣!”
喬林月還想反駁,沫兒率先搶過話頭,“姑娘可知道餘家的二小姐?”她對着喬林月故作神秘的一眨眼,像是馬上就要開啓一個大秘密。
喬林月果然頓住。她對香港還不甚了解,請來的老師一人教她一課,都是授完課就走,無人與自己閑話,傭人那就更不敢了。
因此她對香港的幾家地頭蛇一知半解,多數還是昨晚上聽來的。
沫兒見她沉默,說:“香港的商會裏,數咱們令家地位最高,餘家也是咱們少爺一手提拔上來的。她說到這竟顯出幾分不屑,讓喬林月驚訝不已。
一個丫鬟罷了,餘家再式微也不是她能拿來說閑嘴的。若是令徽還情有可原,她?
沫兒乍停,像是發覺出自己的失态,忙收斂了輕浮的笑,恢複慣有的謙卑姿态。
她露出了一個腼腆的笑,将碎發挽到耳後,繼續道:“餘家各處平平無奇,但是出了位極貌美的人物,就是他家二小姐。”
喬林月不做聲。
沫兒又問:“姑娘可知道明天是什麽日子?”
喬林月搖頭。
“餘家二小姐的生辰!”她啧啧倆聲:“不過是個歌舞廳出身的私生女,餘家都給她辦了那樣大的場面!想她去年過生時,連咱們少爺也請去了,今年也是要去的。”
“她是舞女生的?”
“是呢!”
“那為何達官貴人願意捧場?”
“還不是為着她那張臉!”
喬林月不免想到她自己,“少爺也捧麽?”她喃喃着。
沫兒并不回答這個問題,只笑:“哪個男人不喜歡好看的花兒管她是名種牡丹花還是田園野地花,好看!就成了。”
明明是昨晚喝的酒,喬林月卻覺得自己還未醒,身體輕得馬上就要飄起來似的。
門口有動靜,喬林月看過去,是令徽身邊的人。
來人微微躬身,對她說:“見過姑娘,少爺請您過去一趟。”
喬林月忙回神答應了。
沫兒在她身後和來人互看了一眼,然後回到喬林月身上,都隐隐有些鄙薄。
她單純得近乎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