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金銀錯(三)
喬林月輕輕嗯一聲,細若蚊蚋。
六姨太聽着擱了手裏的煙管,黃銅撞擊木桌的聲音冷脆又厚重。喬林月莫名覺得腿上一股麻痛,像是敲在她膝上。
煙未熄,一縷縷往上走,像這香港的霧一樣将人沒在裏頭。
香港的人,香港的霧,香港的水,但凡帶了香港二字,總能讓人咂摸出點不一樣,都像是從銷金窟裏出來的,自帶一種紙醉金迷氣。
喬林月透過煙霧看六姨太,竟有些霧裏看花的意思,朦朦胧胧去了她的頹唐落寞,跟雙十的大姑娘一樣鮮活。
六姨太猛的一擡眼,在煙裏和喬林月對上,吓得她哆嗦着快速低下頭。六姨太的那雙眼太渾了,像從泥裏土裏滾了一圈回來的,滿滿的肮髒龌龊。
她早就在香港裏磨掉最後一點青春意氣,掏空身子用煙酒物欲支撐着她的皮囊。
不過一眼罷了,竟吓成這個樣子。六姨太清清喉嚨,将鬓角的碎發挽進發髻,尖聲說:“你就沒想過更好的麽?”
喬林月不敢看她,兩手緊緊相握,顫聲道:“請姨媽提點。”
六姨太大拇指和中指捏出一個花兒,朝着令徽房間做了個手勢,“那位……不比大學裏的愣頭青強一萬倍?”她拿出年輕時勾引男人的甜膩嗓音,說的軟綿綿,引人無限遐想。
喬林月驚得板凳都坐不住,眼睛瞪大,腿都不是自己的了,麻痛得更加厲害。她張嘴,竟是一個字都吐不出。
見她害怕,六姨太忍不住撲哧一笑,伸出食指點推了一下她的額:“你呀,怎麽能這般膽小!”
喬林月喉嚨幹得像砂紙摩擦,心跳過速,緩了幾息才啞聲說:“姨媽,這怎麽能行!他是大少爺,我不敢的。”喬林月越說越小聲,像提起他都是亵渎。
令徽現在在她眼裏與神明無異,喬林月将他推到一個崇高不可及的地步。令徽對她越好,她便越覺得自己渺小低微,怎敢肖想他呢。
六姨太不說話,笑晏晏地将她拉起坐在梳妝臺前,散開她的發辮給她重新梳頭。
香港小姐們流行卷發,她不是。六姨太輕輕松松給她挽了個精巧的髻,後面蓬松的黑發顯得她的臉又白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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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林月肖似其母,與六姨太在眉眼間也有幾分相似。只是她更為稚嫩,更加鮮明,俏得像四月花,骨朵都還未長全。
怨不得令徽一眼就瞧上她。六姨太站在她身後,從鏡子裏端詳她的臉。這般生,這般嫩,仿佛一捏就能掐出汁水來。她永遠是青春似的臉,眉間寬,下巴尖,颦颦若蹙,青澀中又掩不住眼裏的媚,令徽好眼力!
六姨太拍手笑道:“憑我們月月的才貌,配凡夫俗子豈不可惜?”伸手摸着她的臉,又道:“這樣好看的臉,令徽怎能不喜歡?”
喬林月心下惶惶,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竟覺得陌生。這不像她的臉,倒像她小姨媽的了!喬林月忙轉過頭不再去看,望着六姨太的眼裏乞求意味明顯。
這時的六姨太又全然是一個好長輩好女子了,用食指勾了下她的臉頰說:“好孩子,不願便不願吧,姨媽當然是盼你好的,回吧!”
于是喬林月便像得了放生令一樣逃回了屋。她關緊門窗,手忙腳亂拆了頭上的發髻。等長發散下來,鏡子裏沒有六姨太的影子她才放下心,自己安慰自己似的睡下了。
六姨太的小丫鬟回了,手裏拎着一個沉甸甸的布袋子。六姨太忙扯過來解開口,銀元露出的光閃了她的眼。
小丫鬟去給她整理床鋪,六姨太又點上一管煙,惬意舒服地吞雲吐霧。
小丫鬟喊:“姨太太。”
六姨太微支了眼皮瞧她:“嗯?”
小丫鬟遲疑道:“姑娘會答應嗎?”
六姨太:“會的呀。”
小丫鬟不說話了,過了一會才開口:“大少爺這麽好,想也知道姑娘會答應。”她喃喃低語,這話像是既是說給她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六姨太才不管丫鬟說了什麽,低頭專心數着袋裏的銀元。她又有了買煙的錢,便覺得令徽整個人都是好的!頂頂好的人!至于她怎麽染上的煙瘾,怎麽活得生不如死,她已經記不起來了,只知錢生煙,煙能得快樂,她六姨太又是飄飄然的神仙妃子一個!
書房內令徽聽着下人禀報。他手裏攥着一塊玉,龍眼一般大的和田玉,沒切割,沒雕飾,圓潤潤的整塊玉,冰涼細膩,光暈流轉。
他百無聊賴地摩挲着那玉,似乎在透過它想念着什麽,半晌後令徽挑了眼,問:“六姨太怎麽說?”
“六姨太叫您放心,事情指定給您辦的妥妥的!”
“哦?”
“六姨太錢都收了,怎麽能不給您賣命呢?!”
令徽覺得這有意思極了,他爹的姨太太親手給他調/教姨太太。十幾年一個輪轉,又重新開啓下一代人的命運。
令徽輕輕擡手放在桌上,兩手交叉,握在一起支住下巴。神色莊重得近乎虔誠,不似做引誘的勾當,卻像是沐浴熏香後去禮堂禱告的。
“喬小姐怎樣說?”他問道。
“這……”仆人犯了難,令徽便知沒有那麽順利,“她不願意?”
“并不是,只是看着驚慌失措的樣子。”
令徽點了頭,對她的反應早有預料,以後那麽長,不怕她不栽。
六月的天熱辣辣,晨間也不饒人。香港霧大,這又是半山腰,被褥床枕隐隐泛了潮。
喬林月被子掩住臉,睡衣擰上去,露出腰後一片白。不知她夢到了什麽,只見她雙眉緊促,呼吸聲越發明顯了。
空氣裏彌漫着淡淡的玫瑰香,門口微微一動,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走進來。他站在床前看了許久,喬林月陷在深深的睡夢裏,眼皮怎麽也掀不開。
她感覺有一道視線像蛇信子一樣舔在臉上,又冷又濕,黏膩得叫人無處可逃。喬林月不自在地翻了個身,潛意識裏開始躲避。
有人輕笑一聲,如提琴的低音沉沉回響。喬林月已經分不清夢境和現實,潛意識告訴自己應該醒來,但她的腦袋昏昏沉沉。兩廂掙紮中她一頭栽進黑暗,然後再也沒能起來。
她終于安靜了。令徽盯着她的背露出一個陰測測的笑,極長的眼挑上去,眼尾帶着壞。他往前踱幾步坐在她床邊。
房間從裏面被反鎖,外面的丫鬟下人得了封口令,路過時都低頭屏氣快走幾步匆匆離開。
低沉的喘息聲響起,偶爾帶了些悶熱的鼻音,在她的房間裏橫沖直撞,許久後才跟着窗外的霧一起慢慢散去。
令徽走了,一陣煙吹進去,滿是苦艾的味道。
喬林月醒來時已近午時,太陽光都直愣愣地照在床上。她滿臉茫然,渾身酸得不成樣子。鼻腔裏充斥着苦澀氣味,微微又摻了些腥,她稍微動一動便覺得天旋地轉。
門口候着的小丫鬟走了進來,她叫沫兒,原是令徽身邊伺候着的,現在撥給了喬林月。
沫兒步步都似量過一樣标準,來到她身邊請示道:“姑娘可要起身?”
喬林月渾噩的頭腦叫苦艾味刺激得差不多了,輕聲說:“是該起了。”她一面慢騰騰地穿衣,一面想起什麽似的說:“這房間是不是熏艾了?”
沫兒先是困惑地頓了頓,然後猛然醒悟道:“該死!求姑娘原諒!”她急急撲到窗戶邊朝下看,轉過頭對喬林月說:“今早上有仆人在一樓點艾草,沒成想就在您窗子正底下。我一早打開窗戶想給您通通風,竟忘了這茬!”
喬林月在睡夢中的确感覺到有人進來過,“早上進來的是你?”
“是我,求姑娘原諒。”沫兒趴在她床前,哀哀一張臉,确是誠心悔過的模樣。
喬林月哪兒敢責罰沫兒!就算是最低賤的下人她也是不敢吼的,忙起身将沫兒扶起來,連聲說着沒關系。
沫兒擡手虛虛沾了下眼眶,像是極為感動似的說:“姑娘您真好。”
沫兒稱她是姑娘,而不是喬姑娘。後者帶姓,直接擺出了這是哪家的千金,體面,有出處!這才是稱呼客人的。至于前者嘛,就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主人家的女兒得稱小姐,只有姨娘歌女之流才省了姓,叫一個不遠不近的稱呼,正合了她們不清不白的身份。
喬林月不懂這些彎彎繞繞,令徽也樂得沒人教她。她鼻尖微聳,問沫兒說:“這是不是還有一股子腥味兒?”
沫兒順着她的意仔仔細細地聞了聞,說:“不曾聞到。”
沫兒表情認真,喬林月也不好再說着什麽,跟以往一樣洗漱好了由仆人端來飯食。她小口小口吃着,沒有注意到這頓午飯格外補血。
早霧散盡後外面的陽光黃澄澄,中午更是曬幹人似的烈。喬林月感覺自己夜裏睡覺出了一身冷汗,沫兒給她重新換過床單被褥,将用過的拿去洗。
書房的花開得濃豔豔,鋼琴上擺了兩盆矮松子,青翠蔥茏,綠意盈盈。可在這紅花綠葉中,令徽才壓過了一切風頭,他的唇極薄,似抹過一層細胭脂,見者臉熱。
令徽聽罷沫兒的話舒展開眉頭,将抽盡的香煙丢在花盆裏。最後一陣煙從他嘴裏吐出,讓人恨不得化作那陣煙好經過他唇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