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金銀錯(二)
書房裏,令徽正在練字。濃墨落在宣紙上暈染了字的邊緣。門口有動靜,一個五十多歲的貴婦人走了進來。
令徽微微一笑,将筆擱置在筆架上,擡頭喊了聲:“媽。”
令太太點點頭,歲月刻在她臉上,嚴苛到幾乎可以透過她的生命流逝看出香港的變遷。她把下巴一擡,問他道:“我聽下人說你留了個女人。”
令徽低頭一笑,眼尾一揚像抖翅的蝶。叮咣一下把茶蓋卡在凹槽裏說:“哪裏是什麽女人,一個小女孩兒罷了。”
令太太不樂意了,劈頭問他:“六姨太的外甥女能是什麽好東西?你要找,全香港裏哪個不行?!”
可沒有哪個能像她那麽傻氣,傻裏還帶了不自知的媚意。她當自己是十九歲的大女孩,可在其他人眼裏得剝她一層衣服才能說話。
令徽掀開茶蓋抿一口茶水,那茶早就冷透了,一路摧枯拉朽涼到心底,這正合他意!
令太太見他漫不經心的樣焦躁爬上臉。她這個兒子從小主意就正,認準的事誰也別想讓他改,哪怕撞上南牆他也要試一試。
可到底是親兒子,自己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大胖小子,令太太心疼他整日在外打拼,又沒有知心人相伴。末了,松嘴說道:“歌舞廳裏的那個帶回來吧。”
不料令徽聽完後哈哈大笑,像是聽了極歡樂的笑話似的。
令太太來了氣:“你不是怪喜歡那姐兒的嗎?怎的讓你帶來又這幅作态!”
令徽用手指揩掉眼角的眼淚,叫退所有下人,自己走到令太太身旁坐下,握住她的手說:“媽!此事您不用多管,兒子有分寸。”
“哼!有分寸将那小賤人帶進來?嫌她姨媽年輕時氣我氣得不夠?還要弄個小的在我眼前晃!”令太太恨不能指着六姨太鼻子罵,最好人就在跟前能一把一把掐死她!
“你父親在時她怎樣得意你都忘了嗎?!不把她趕出去都已經是千恩萬謝了!”
令家哪裏有外頭說的這樣清白,令太太為人苛刻,令徽更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狠角色!他爹死前小老婆一堆,可最愛這個嬌嬌柔柔的六姨太,死後還不忘給她留條後路,将小一半不動産寫進遺囑裏指名道姓要留給她,還托了人照看。
令徽恨的紅了眼,使計讓六姨太染上阿芙蓉癖,叫外頭的人不許把煙賣給她。六姨太拿着錢也無處花,她離不了煙,也走不出香港,兜兜轉轉又回到令公館求到令徽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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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顯而易見,六姨太讓出那份東西,令徽供着她的煙。頭兩年令徽還想悄無聲息抹掉她,後來瞧見她那混沌模樣改了主意。倒不如叫她活着,叫她看自己一步步埋進土裏,看自己如何發黴發臭。
令徽喜歡鈍刀子割肉,可令太太喜歡快刀斬亂麻,恨不能六姨太立刻暴斃,自己第二日就能歡歡喜喜送她出殡。
令徽微微嘆了口氣,他母親是讓姨太太生吞活剝了的人,如何能怪罪她呢?令徽擡眼對令太太笑了一笑,像在安撫暴怒的孩子,溫聲細語道:“媽您放心,她活不了多久了。”
六姨太給自己送了個寶貝,作為回報,便給她一個痛快!
令太太喜出望外:“當真?!”
令徽不語,只是笑。那笑容從眼底浸到心裏,最最好看不過。令太□□心了,也顧不上追究小賤人,一門心思想着要穿什麽衣裳帶什麽首飾參加六姨太的葬禮。
外頭的夜濃到流墨,與他桌上的字幅遙相映襯。只是不知是墨不好,還是這紙不好,抑或是磨墨時多兌了水?寫出的字怎的洇成這樣!
這一晚誰都沒有睡。六姨太打着小盤算,令徽等着一口吞下點心,喬林月用着她那指甲蓋大小的頭腦思索以後。
喬林月第二日醒來還有些恍惚,這樣的地方是她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光是看着,她就覺惶恐。
雕花床邊立着兩個大櫃子,一打開裏頭盡是各式衣裳。喬林月昨晚坐在椅子裏看了許久,到底抵不過誘惑偷偷試了。長的短的,裙子外衣,應有盡有,也不知他哪裏來的本事這麽快就置辦全了。
比起欣喜,喬林月心裏更多的害怕。她沒什麽大志氣,坐船來香港已是向來生借了兩個膽兒,更多的,她連想想都是罪過。
喬林月坐在床上失神,外頭有丫鬟咚咚敲門,她猛然一個激靈。
丫鬟喊:“喬姑娘。”
喬林月忙回道:“就來。”說着她跑去開門,丫鬟俏生生的臉出現在門口,站姿端正,手腳都規規矩矩地放着。喬林月又覺出些尴尬,發覺自己的禮儀連個丫鬟都不如。
她紅了臉,更有些姨太太的輕浮氣。丫鬟說:“少爺請您過去一趟。”
“啊,好,好。”喬林月手足無措點着頭,又問:“少爺,是少爺有什麽事麽?”
小丫鬟笑說:“不知。”便領着她去了同層的一個房間,離她的房間不過寥寥幾步。喬林月不懂這公館的構造,見不是昨日的路也不敢出聲詢問,緊了步子跟着走。
“到了,少爺在等您。”小丫鬟說完就退下了,喬林月忐忑不安地推門進去。
這是令徽的卧室。
他光着腳斜倚在煙水榻上,整個人陷進去,一改昨天的斯文高雅,透出淡淡的慵懶色氣。
令徽沒戴眼鏡,瞧見人來了也不願戴,招手喊她過來。喬林月一步一挪地靠近,他仍無法全然看清,将那雙狐貍眼眯起來,眼尾都上翹。
喬林月再往前就怼到他腿膝了,正躊躇猶豫中,令徽坐起來微收了腿,将遠一點的地方留給她。
他朝她扔了個眼風,歪着頭說:“坐。”
喬林月怯怯地看着令徽,鹿一樣的眼透露出不安,只得順從地坐在那方寸之地。她背後是條桌,身前是他的腿,透過薄薄的褲子隐約看出些肌肉線條,又長又細,像女人的腰一樣好看。
喬林月被自己腦子裏的想法驚了一驚,她不知道怎的能拿男人的腿和女人的腰作比。只是覺得兩者有共通之處,一樣的……有吸引力。
令徽看着她對自己的腿發怔,将食指含進嘴裏咬了咬。猛獸可以很輕易地厮殺野兔,可是他更喜歡這種圍捕的感覺。猛然起身在她額上彈了一下,笑說:“回神!”
喬林月下意識閉了眼,然後才感覺到額尖被彈。疼痛感不明顯,她喃喃道:“好涼啊。”
令徽:“嗯?”
喬林月低着頭搖了搖,不願意重複。從令徽的角度能看到她頸後的白,是玉一樣的青白,他搓了搓指尖,把那點心思強壓下去。
令徽說:“之前上什麽學,可要繼續?”
喬林月道:“不曾上學,只是跟着父親認了些字。”
令徽可有可無地一點頭,其實她上不上學都礙不着什麽,沒話找話罷了。
見她越來越拘謹,手裏的衣角捏得死緊,令徽輕輕笑了,安撫道:“你不必如此緊張,你是六姨太的外甥女,又比我小不了多少,喊我一聲哥哥也不打緊。”
喬林月聞言瑟縮起來,頭搖成撥浪鼓,連連推拒。她雖然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得此善待,但不知尊卑喊他哥哥是做不來的。令徽也不勉強,以後有的她叫,也不必急于一時。
一個縮着身子坐着,一個似睡非睡地斜躺着,令徽拽着她閑扯了一下午。大多時候是他問一句,她答一句,沉默一會再由他挑起話題。
天色晚了,令徽終于舍得放她走。說好了從外頭聘幾個老師來教她,然後送她進大學。喬林月不知怎樣感謝才好,最後只說一定會報答他。
這句話逗笑了令徽,讓他笑得唇都彎起來,真心實意的笑。這時候他才有點明白他爹為什麽喜歡不聰明的女人,畢竟累了一天,誰也不想回來跟自己的女人鬥智鬥勇,她懂得小意讨好就夠了。
喬林月回到卧室坐着,沒一會一個丫鬟拎着食盒來給她送飯。看着眼前樣樣精致處處留心的吃食她的心都在抖,自她去見令徽,心裏的狂跳就沒停過。
她也知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可她一個孤女,也想不出金尊玉貴的令大少爺會圖她什麽。
喬林月坐着發一陣呆,也就釋然。還是快些上學快些認識好人家把自己嫁了吧。她不圖對方大富大貴,對她好就行了。
吃過飯喬林月去見了六姨太。
屋子裏煙霧缭繞,隐隐有一絲甜。喬林月坐在凳上,六姨太一面抽煙一面跟她說着話。
“我聽說,大少爺留了你一下午。”六姨太貌似随口一問,卻又不是表面這般簡單。
“不不不,我只是,只是……”喬林月生怕說錯一句話招厭了姨媽,頓了好久方道:“少爺只是安排我以後上學而已。”
“呵,哼!”六姨太從鼻子裏哼出氣來,又說:“你都快二十了,有什麽打算嗎?”
喬林月小聲說:“有。”
“哦?”六姨太來了興致,臉上露出些玩味,坐起身靠近她問:“什麽?”
喬林月不過才十九歲,說起以後掩不住羞,嗫嚅半天也沒說出來。六姨太幹脆替她說:“想在大學找人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