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金銀錯(一)
你見過沉入水底的月嗎?清亮亮的月,往下墜,掉進海裏,染白一片水。
且讓她來說,說一段蕩氣回腸的香港故事。故事裏頭有男,有女,有她自己。
喬林月,一個來打秋風的窮人家女孩兒,沿着山路往上走。路像走不盡一樣,她已走了很久,可前方還是一眼望不到頭。
這是她第一次踏入香港,也是第一次進入高級住宅區。她以前竟不知,如此大的一座山頭僅可以有幾戶人家。
這裏的房子造型都是偏西式的,尖尖的頂,白色的外殼,華貴的藍玻璃折射出晶亮的光。
喬林月一面走一面怯怯地看,她像個衣衫褴褛的乞兒誤入富麗堂皇的宴會,過分的貧富對比讓她産生不切實際的眩暈。
她來,卻是被逼來的。
喬林月有個小姨媽,是她父輩這代人裏頂出息的一個。在所有人地裏刨食兒時,她這個有本事的姨媽孤身去了上海,然後嫁給一個富商當姨太太。
在那樣的年代裏衣食無憂,這簡直是天大的幸福。姨媽為了不受拖累狠心跟一衆親戚斷了關系,改頭換面跟着富商去了香港,以後便誰也不認誰。
她跟那富商時自己也才雙十年華,便打起了母憑子貴的念頭,想着生個一兒半女這輩子也就富足順遂了。奈何這富商年逾五十,有心也無力。不過幾年光景,那富商就害病死掉了。
富商在香港裏也算豪門望族,死後大兒子令徽接手家族企業。令徽長得好,經商手段更是一等一的精明。區區幾年偌大的資産竟讓他翻了個番。
他對待往日的姨太太們不松不緊,願意走的陪送一份嫁妝,願意留的令家養她們老死。
喬林月姨媽過慣了富貴日子,寧願死在安樂窩裏也不願出去,她便一直獨身到現在,靠着往日的幾分薄面在大房手下讨生活。
喬林月今日來,就是來投靠她這個姨媽的,乞她看在這稀薄血緣的份上收留自己,要不然,她就真的只能去死了。
喬林月過了鐵藝門,由門口的仆人問清來意進屋通傳去了。她等在門口,臉上出了油,頭發散了鬓角,不用照鏡她都清楚自己現在的狼狽樣子。
許多仆人在院外走動,澆花的,修樹的,來來往往行走的,最少也要有一二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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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幾息間,喬林月竟聽不到本職外的動靜,他們像設定好了的工廠機器,只知幹活,全然不懂呼吸為何物。
喬林月不敢再看,只輕輕呵出一口氣,盯着腳尖前的青磚,瞟都不敢往外瞟一下。
之前去通傳的仆人回來了,微一躬身說:“少爺請您過去。”
喬林月怔然,怎麽是少爺?
那仆人又一頓首,回答說:“六姨太身體不适,少爺着我請您先去正廳,過了路子再帶您去見六姨太。”
她姨媽是富商的第六個老婆,前不着村後不着店,沒本事籠絡住男人,倒有這耐性忍了許多年。
喬林月緊着喉嚨點點頭,随着仆人去了。天大白,随着她走進白房子慢慢變暗。
仆人領着她穿過廳堂,繞過走廊,又見了許多不曾見過的珍稀花卉,再從一道玻璃門穿過去就是正廳了。
當中坐着一個年輕男人。說也年輕,程徽二十八了。
喬林月見他第一眼忍不住驚詫,他瞧起來是真的不顯年齡,潤白的臉,漆黑的眼,不笑也似笑。唇一抿,天生的優雅親和。
令徽微一挑眉,那仆人輕聲告退,留喬林月一人站在客廳呆怔。
半晌,喬林月行了個不太時興的禮,向他問好。令徽含笑應了,當她是同輩的高官小姐,而不是犄角旮旯裏來的窮姑娘,還是個毫無關系的窮姑娘。
喬林月不知該如何開口,這話題便由令徽來引。
他問:“多大了。”
喬林月回:“十九。”
令徽含笑吟吟,一句話都不提六姨太,只問了她些基本情況,喬林月一一答了。末了,他一颔首,招人上來說:“帶喬小姐去見六姨太。”
仆人應了,喬林月也準備随他走,令徽又說:“二樓的西暖閣撥給喬小姐。”這下是所有伺候的人都躬身應話。
喬林月不明所以,漂亮的臉蛋兒剛脫去稚嫩,有幾分不灼眼的妩媚。令徽也沒想讓她明白,一揮手讓仆人帶她下去了。
天黑了,黑得如此之快,像是着急掩蓋些什麽似的,讓人疑心它的不懷好意。
仆人腳步匆匆,比剛才多了幾分慎重,将她領到一個房間後就彎腰告退了。
喬林月站在房門前,有些疑惑自己是怎麽來的,從哪裏來的,這一切未免太過順利,順利到詭異。
她上午還在吹海風,讓那鹹腥的海好一頓收拾,下午就踏上了投奔親戚的道路。按理說她這樣的窮姑娘,人家應該理都不該理一下,可令徽卻是那種态度。
喬林月犯了糊塗,在生生死死間徘徊,又被一把拎上了岸,主說她可以多活兩日。
在這胡思亂想中,屋裏傳來一聲咳嗽,只一聲,就沒了,像是在有意提醒她說:“你該進來了。”
喬林月還沒來得及推開,門已經朝裏打開,一個丫鬟樣的女孩子朝她一躬身,出去了。
她走進去,看到了她的小姨媽,令家的六姨太。
一個中年女人倚在床上,半阖着眼吞雲吐霧。她的面容明明是明豔的,但是從體內散發出一種腐朽感。
喬林月悚然。她驚訝于四十不到的小姨媽竟老成這幅模樣,像一具骨架裹上皮,瘦得支楞楞。
“姨媽。”她開口喚道。
六姨太十幾年沒見過家裏人了,見到這麽個突兀的外甥女也沒有多餘的表情。欣喜,厭惡,那怕是平淡,統統沒有。她只是倚在那抽她的煙,其餘一切與她無關。
喬林月站在一旁默不作聲,直到她這管煙抽淨,将煙筒翻過來磕了幾下。
六姨太從喉嚨裏嘔出一口濃痰,像是剛看到她似的瞥着她說:“你怎麽來了。”
喬林月嘴唇蠕動,話未出口眼淚先落了下來:“姨,姨媽……我爸媽都過世了,我實在是,實在是迫不得已才來尋的您!”
自從六姨太去上海高嫁後,喬林月一家也來了上海。
喬父早年念過私塾,書讀的很不錯,順利在報社找到了工作。可那點薪水僅供三口人嚼用,喬母和林月就在家裏做些針線活賣出去補貼家用。
後來喬父生了一場大病,人沒救回來不說還欠了一筆外債。喬母日日起早貪黑忙碌奔波,晚上還要趁月明做做針線。等債還上,喬母人也倒了,沒有幾日便故去了。
喬林月身無長物,又沒有什麽技能,唯獨一張臉能賣個高價。
親戚們也不忍心叫她去那樣的場合,奈何也養不起一個大姑娘,紛紛給點錢叫她去香港碰碰運氣,看她出人頭地的小姨媽願不願意收留她。最好再給她介紹個青年才俊,也能省一筆嫁妝錢。
菟絲子一樣軟弱的喬林月就這樣被逼上了去香港的小船,來到令公館見到了她的姨媽。
六姨太咳嗽一聲,又是一口濃痰,什麽姐姐妹妹的,那些人的影像在她腦海裏早都褪色了。
六姨太擡頭看了眼喬林月,覺得壓根指望不上她。狠狠一口将痰唾到瓷壇裏,六姨太說:“那你以後就跟我在這住吧,左右我膝下也沒人,全拿你當親閨女。”
喬林月軟弱無能,腦子也不清楚,聽到這喜出望外,忙上前感恩不止,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六姨太應付了幾句就将她打發回去了,一開始的丫鬟閃身進屋了。
“姨太太,少爺這是什麽意思?”
六姨太慢慢悠悠躺下了,說:“他願意是什麽意思,那就是什麽意思!”
小丫鬟眼裏忍不住露出豔羨,六姨太見了冷哼一聲,将旁邊的抱枕擲出去砸醒她,“你當這是什麽好活?!巴巴兒地往上湊!賤皮子!”
那小丫鬟哎呦一聲,撿起地上的抱枕拍了拍浮灰嬌聲道:“六姨太生的什麽氣!姑娘得寵了,您也好過啊!”
“我?!我怎樣好過?指望一個毛都沒長齊的丫頭片子?!”六姨太朝地上狠啐一口繼續道:“令徽豈是那般好想與的人?怕是沾沾手就甩開了!”
“能近少爺的身,那也是姑娘八輩子修來的福氣了!”
“哼!”
小丫鬟看着六姨太一臉嫌惡模樣,忍不住心中疑惑:“既然看不上,您又何必留她?”
六姨太歪了歪身子,說:“那邊都撥房了,我不留又怎樣?倒還不如賣他個好。”
小丫鬟若有所思地下去了,六姨太一翻身閉上眼睛。
若成,他令徽院裏就多了個人,以後自己多多少少也能好過些。若不成,無外乎少個外甥女罷了,她自己又掉不了一根寒毛。
她連爹媽姐弟都舍得,一個沒見過幾面的外甥女又算什麽東西,連她的煙筒都比不得。
夜濃了,偶聽貓號狗叫,在這極深極深的夜裏,平添了陰森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