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早春怨(三)
皇帝坐在禦書房,手裏捏着信紙抖個不停,臉龐因為憤怒而扭曲,胸膛更是一起一伏氣喘如牛。
他想到了三皇子會插手此事,心裏卻為他開脫是他母族暗下殺手。然而手裏的證據,滿京城內貼着的信件,沒有一個不寫明是三皇子親自動手。
是他利欲熏心!是他争權奪利!也是他游走于各大官員之間一手策劃了此事!
“荒唐!荒唐!”
皇帝一把掃下桌上的筆墨紙硯,一頭栽倒在地,嘴唇抖動,面如金紙。
“皇上!”
“傳太醫!快傳太醫!”
兩個小太監手忙腳亂的跑去太醫院,禦書房內登時跪成一片,人心惶惶,唯恐皇帝這邊咽氣自己也跟着陪了葬。
太醫聽後腿肚子轉筋走不動道,被兩個太監一路架到龍床邊。他甫一搭脈心裏就是咯噔一下,後背冷汗涔涔,手指也是僵得再也動彈不得。
皇帝幽幽轉醒,看太醫這幅模樣也是明白了許多。
太醫顫抖着下跪,以頭搶地:“陛下。”
皇帝躺在床上,張嘴說話卻說不成句,他看着從小陪他到大的貼身太監張福祿,嗯嗯出聲。
張福祿頓時會意,起身彎腰貼近了皇帝:“陛下,您說。”
“叫……叫太,太師來……”皇帝雙眼無神,氣若游絲。整個人像燃到底的香,稍微晃一晃就要散成沫子無影無蹤了。
“是,是,您放心,奴才這就去,這就去。”
張福祿爬起來就往宮外跑,內心凄怆不已,他有預感,皇帝這次真的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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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福祿還未出宮便撞上進宮敘事的陳右安,他身後還跟了上百官員。
禦書房內,陳右安一人沖了進去,剩餘的官員留在殿外聽候。
皇帝被太醫扶坐了起來,他想露出微笑,臉龐卻扭曲成盤亘的樹根。
他快不行了,陳右安心裏笑的猖狂,面上仍平靜矜持。
“臣,見過陛下。”陳右安握手于胸前,單膝跪下。
皇帝一揮手命太醫宮女太監等人退下,殿內只剩他們君臣二人。
皇帝沒喊平身,也沒有要陳右安走進的意思。他自己探出身子,用那雙卒了毒的眼紮在陳右安臉上,一字一頓道:“太師,你且告訴朕,三皇子在太子身上究竟下了多少毒手,那證據,又是否屬實!”
陳右安仍然維持見禮的姿勢,沉聲道:“依臣的調查來看,證據确鑿無疑。”
砰地一聲,皇帝的身軀猛然向後仰去,砸陷在被褥裏。
“陛下!”
陳右安顧不得其它忙上前查看。他還未曾動作卻被皇帝一把抓住手,“太師,朕要你保三皇子無恙,無論如何,三皇子也要繼位,這大好河山不能敗在朕的手裏啊!”
皇帝握住陳右安的手不住顫抖着,眼神蒼涼,已然是油盡燈枯之态。
陳右安嘴角微勾,看着皇帝說:“臣領旨。”
皇帝便在他的保證下緩緩阖上了眼。
桌上有蠟燭發出哔波的爆裂聲,很輕,也一起熄滅了。陳右安轉頭看着它,眼裏全是快慰。
陳右安曾官從太子太師,是衆人默認的□□,可又私下裏卻通過鎮國公府搭上了三皇子,替他出謀劃策。朝中重臣是他給三皇子引的線,太子回來的路徑也是他透露給三皇子的。
陳右安官居三公一品大臣,稱得上權傾朝野,可皇帝卻沒從未曾忌憚于他。因為陳右安既不是□□,也不是三皇子黨,只有皇帝知道,他是保皇黨,是自己的心腹大臣。
陳右安輕蔑一笑,将皇帝的手放了下來。
他站起身,撫過自己三公一品的大紅朝服。一步一步的走向門口,拉開門面朝衆人說:“皇帝大行,仙逝前令我等誅殺三皇子一脈,扶四皇子繼位。”
百官鴉雀無聲,只有三皇子母族垂死掙紮,聲嘶力竭地喊着陳右安是叛官逆賊,這是在假傳聖旨。
剩下的人都沉默不語,垂頭看着腳下。真如何,假又如何。太子早死,聖上駕崩,三皇子的罪名天下皆知。陳右安說四皇子繼位,那就是四皇子。這天下以前是一半姓陳,現在是全都姓陳了。
陳右安負手淡淡瞥了周圍一眼,立刻有侍衛出現拖他們下去打入大牢。宮外,李将軍早已帶人圍了三皇子府,将人當場誅殺了。
一場原該大動幹戈的朝代更疊就這麽悄然落幕了。
三皇子府前的血像是流不淨一樣,陳右安擡頭看着天,遠處太陽正盛,金紅帶彩,倒是與這殺戮兩相輝映了。
一月後,四皇子繼位,號慶安帝,改年號為元光,取興盛繁華之意。太師官位不改,賜攝政權。
鎮國公府也屬三皇子派系,成年男子斬首,女子充入教坊,其餘人一律流放。
陰暗潮濕的地牢內,老鼠臭蟲肆意橫行。到處都是腥黑發臭的血,層層厚疊,散發出一種死人的絕望感。
陳右安慢條斯理地走過地牢,耳邊充斥着鎮國公府的人的污言穢語。他垂眼睨着他們,突然笑了一下,拂袖繼續往前走,只冷冰冰道:“割了他們的舌頭。”
終于走到關押趙婉寧的地方。她沒有和鎮國公府其他女眷擠在一起,而是單獨關押。
趙婉寧坐在地上,面色茫然。這段日子像一場噩夢。三皇子死了,鎮國公府倒了,她的父母兄弟親人氏族統統被打上了謀逆的罪名在這地牢裏痛苦不堪。
她伸手想扯住他衣擺,嗫嚅道:“夫君。”
陳右安往後退了一步。
趙婉寧擡頭和他對視,從他眼裏看到自己現在的狼狽樣子,還有恨意。
她打了個寒戰,渾身顫抖,她不明白怎麽會到這一步,也不知道疼她愛她的夫君怎麽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趙婉寧失了神,看着陳右安只是問:“為什麽?”
陳右安不說話,揮了下手。
身後的侍衛端着碗粥進來,仍然是加了藥的,不過這次是毒藥。
趙婉寧死死地盯住侍衛手裏的粥,兩行清淚順着臉頰落下,她像是突然想通了什麽,側頭看着陳右安說:“是不是你下了藥,我才不能生。”聲音破碎,語不成調。
趙婉寧的手指捏住自己的衣角,指尖慘白,用力到發抖。她疼,心裏疼的血肉模糊,她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勇氣才問出這句話。
陳右安:“是。”
趙婉寧猛地發出一陣大笑,笑着笑着變了調,變成凄厲陰冷的哭嚎,聲聲帶血。
陳右安依然平靜,說:“是時候了。”
那侍衛便上前鉗住趙婉寧,将毒藥生生灌了下去。
陳右安看她疼到翻滾,竟兀自笑開了,仿佛在欣賞什麽曠世美景。
他回憶着,輕聲說:“趙婉寧,這是你應得的。你趙家害我的命,我要從你身上讨回來。”
許多年前,鎮國公府與陳右安議親時偶然聽聞他有個極寵愛的妾室,趙婉寧的父親生怕女兒嫁過去受姨娘氣,索性在她外出的時候動了手,只是沒想到那姨娘還懷了孕,掉下山崖後便一屍兩命了。
陳右安看着腳下不再動彈的趙婉寧臉上出現一絲猙獰。他不敢回想在辛蘇衣櫃底發現的嬰兒小衣。這衣服那麽那麽小,卻精致柔軟,還差一個袖子就能完成。
透過這件衣服仿佛就能看到她的神情,一定是溫柔體貼的,眉眼恬淡含笑,臉上是将為人母的喜悅。
可她為什麽不跟他說,是因為知道他即将成婚所以畏懼自己逼她落胎嗎?陳右安感覺自己的心又被刺了無數下,鮮血淋漓,滿是瘡痍。
他極高的身形微晃了下,腿腳都是僵的。如果,如果能重來該有多好,他一定好好待她,将她護在懷裏。一定一定。
陳右安解下右手腕的佛珠攥在手裏,走了。
元光元年,前朝鎮國公府餘孽盡數除盡,連同陳太師之妻也死在裏頭。百官心裏暗嘆陳右安心機深沉,手段狠辣,為了奪權連妻族也一并算計了去。
陳右安現在把控朝政說一不二,朝野皆知上頭坐的是假天子,真龍堂前立。
元光五年,在陳右安的輔佐下聖上勵精圖治,天下歌舞升平,可堪盛世。陳右安不再緊盯朝堂,而是開始頻繁出入各大佛門聖地。
天光二十四年,陳右安病危,很快便撒手人寰,死時僅一串佛珠傍身。帝甚悲,追封三十二字谥號,以半國喪規格發喪,舉國哀悼,尊榮無限。
至此,辛蘇眼前的景象頓時消失了。她看盡了陳右安的一生,一種無名的哀傷湧上心頭。辛蘇擡手摸了摸臉頰,盡是眼淚。
新皇平庸無能,全仗着陳右安輔佐才博得個賢能的名頭。如此盛世,陳右安功不可沒。可話說回來,若不是他苦心算計,又怎知太子即位後不會再創輝煌?
“陳元皙用此生功勳向你求一世姻緣,可允?”
聽到聲音辛蘇提裙跪在地上,雙手合十,虔誠地問:“敢問您可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是誰在說話,但是如此神跡,她只能想到菩薩顯靈。
“否。”
辛蘇又問:“妾一定要應允嗎?”
“否。”
“妾不允會如何?”
“陳元皙重入輪回,功勳作廢。”
功勳作廢四個字像一記悶鐘敲在她心上,“若我答應,可需付出什麽?”
“情。”
“妾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