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早春怨(四)
天和二十三年,公署內,陳右安伏在案上沉眠。
陽光從一邊慢慢斜過來,灑在他臉上。手一抖,陳右安猛地睜開眼。
這不是太師府,反而像幾十年前的公署。陳右安一開始有些困惑,然後像是驚醒了一樣小心翼翼地翻開桌上的折子。
上書:“仁宗準奏,賞賜洪信,複還舊職。”
陳右安的手幾乎拿不穩折子,巨大的驚喜淹沒了他。先帝號仁宗,這的确是自己在公署處理過的事務。而且,是太子太師府來人報喪當天處理過的事務。
梳理到此處,陳右安扔下折子奪門而出。來不及去後院牽馬,直接拉了門口一匹駿馬跨了上去。揮手揚鞭,夾緊馬腹便沖出了城門。
衆人只見陳大人疾馳而去的身影卻不知因何如此,互相詢問無果,便也搖搖頭做罷了。
一路風馳電掣,陳右安過了千山崖,心下稍安,又隐隐多了激動。很快就要見到蘇蘇了,還有他們的孩子。
思及此處,陳右安的心急促地跳動着,猶如瘋狂敲擊的鼓點,咚咚咚咚在胸膛裏激蕩。
騎馬又跑出去了很遠,陳右安終于看到了挂着太子太師府标志的馬車。
他翻身下馬喝停了馬車,大慶将馬車趕到一旁,手忙腳亂的下來行禮。心裏泛起嘀咕,不知道大人怎的突然找過來。
陳右安的心思全然都在辛蘇身上,揮手叫起了他,眼睛盯住車廂挂簾。
二月的天也冷,冷的叫人牙齒打顫,身體都不受控制地抖。
辛蘇一向畏寒,身上厚厚的棉服不夠,又用毛披風裹了一圈。這次出來一是過年拜佛,二是想給腹裏的孩子祈福。
想起孩子,她有些游疑地把手放在小腹上,感受着還平坦的觸感,微微皺起眉頭。心裏空落落的,為何她想不起求簽時滿懷期待的感覺了?
馬車減速停了下來,辛蘇聽到大慶的行禮聲,心知是大人來了,他為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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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蘇臉上出現迷茫的神色,眼波流轉間盡是空洞無力。她将手放在胸口,覺得自己遺忘了一些東西,應該很重要,可是她卻記不得了。
陳右安在外等了一會卻不見動靜,心裏着急,上前撩了簾子。
看着眼前生動鮮活的臉,還是那般美好,那般令人着迷。陳右安失神道:“蘇蘇?”
辛蘇猛然回神,安撫自己似的笑了一笑道:“大人。”
她起身想要下馬車,陳右安止住她,自己翻身跳了進去。
諾大的馬車僅有她一個人,之前跟着出門的丫鬟是死了麽,陳右安眼裏的戾氣止不住的翻湧,看向她時全都收斂了。
他伸手摸摸辛蘇的臉頰,感覺比記憶中瘦了些。心疼的問:“跟你出門的丫鬟呢?怎的沒跟你一起回來?”
辛蘇柔順一笑,回答說:“萬福寺的大師說妾的兩個丫鬟有慧根,要她們佛前供奉三日後才能回。妾等不了只能自己先回了。”
陳右安聽後心裏恨極。
什麽大師,什麽慧根,都是狗屁!這全是鎮國公府做的計,為的是支開蘇蘇身邊的人好加害于她。
手握成拳不自覺的越捏越緊,指甲陷入肉中掐出血來都不自知。
陳右安眉目癫狂,辛蘇看着有些駭然。
“爺今日遇到什麽了?”辛蘇輕輕将手搭在他手上,被他猛的反握住。冰涼細膩的手感驚醒了他。
陳右安柔和了神情,拉着她的手将她引到懷裏。辛蘇順着他的意枕在他肩上。
陳右安環着她的腰,手落在小腹上輕輕摸了摸。辛蘇猛然一顫,臉瞬間煞白。
“爺……”話未說完便被一根食指抵住唇,“我都知道了,你安心養胎就是。”
“是。”辛蘇垂眸,鴉黑纖長的睫毛輕抖。面若芙蓉,膚如凝脂,一雙清媚月牙眼,兩彎绀青遠山眉,是張頂頂少見的禍水臉。
陳右安看着便已心生憐愛,忍不住将她摟入懷中。
辛蘇之父辛盛華是當朝從五品的鹽運使,因貪污受賄被抄了家。此事牽連甚廣,辛家一族都搭了進去。男子斬首的斬首,流放的流放,可憐女眷也入了教坊,被搓磨得不成人形。
辛蘇是辛盛華的庶女,雖有無雙容貌卻寂寂無名。家裏母親姐妹出門聚會也不會帶上她,生怕辛蘇這張臉把自己比了下去,也怕哪家權貴看上了她。
主母面慈心狠,養着一個死了姨娘的庶女就像養條狗一樣,給吃給喝不過是想着拿她讨巧媚上。
在進了教坊情況可就完全倒了個個兒,越是名門貴女受到的折辱越下流不堪。從五品庶女的名頭反倒讓辛蘇有個喘氣的機會。
陳右安想起第一次見到辛蘇的場景。那會兒他吃多了酒,在衆多侍女裏随手點了她進屋侍奉。
他原本也不想做什麽,可和她對視的瞬間卻掉入無邊清淵。有個聲音叫嚣着要了她,陳右安伸手把人拽上了榻。
那一晚燈長夜短,老木床吱嘎搖晃,透過層層疊疊的帳子窺見一雙人影交疊纏綿。女子低低的哭求聲,男子的喘息聲,全都混成一片,不堪入耳。
第二日他醒得早,床鋪上污濁混亂,辛蘇蜷縮成一團靠在牆角,玉一樣的肌膚上都是他掐出吮出的紅痕。陳右安仔細回憶了昨晚的一切,确定自己沒中招。
陳右安是僞君子,真小人。心思七曲八拐還得用匣子裝裝好拿大銅鎖鎖上。他謹慎慣了,如此放縱卻是從來沒有過的。
看着還在昏睡的人,陳右安拿被子裹好帶回了府裏,左右不過多一個姨娘而已,他還養的起。後來又怕罪臣之女的身份惹事,陳右安私下給她改了戶籍,當作良家女納了進來。
就這樣,辛蘇安分守己在後院陪了他四年,直到他和鎮國公府定了親,被人害死。
陳右安抱着她的手越收越緊,辛蘇承受不住輕喚他:“大人。”
陳右安松了手,對她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在車上好生坐着,莫要下來。”
陳右安跳下馬車把門簾挂好,解開馬身上的籠頭,揮手一劍砍下馬首。
溫熱的血四處飛濺,馬身再也支撐不住倒在地上,揚起大片灰塵。
陳右安淡淡的收回劍,似青峰玉骨般挺立,泰山崩而色不變。仿佛剛才不是殺生,而是飲酒品酩。
大慶在一旁腿抖得幾乎站不住,陳右安看着他說:“把那匹馬套上,啓程回府。”
大慶忙不疊去牽馬,口中疊疊稱是。
陳右安長腿一跨上了馬車,扯了她抱在懷裏。
馬車徐徐前進,臂彎裏的人恬靜安然。陳右安彎腰将臉貼在她發上,冰冰涼的順滑感。心裏缺了幾十年的一角終于被補齊,他不由自主地輕聲嘆喟着,感覺渾身都是暖的,再也不是以前冰冷刺骨的疼痛。
辛蘇只是溫順地貼着他,随他擺弄。她習慣了受人支配,兒時主母讓做什麽便做什麽,現在陳右安要她如何她便如何。反正沒得選的,她習慣了。
辛蘇彎起眼睛笑了一笑,美得像冰裏花,天上月,虛幻卻也精致,仿佛稍稍觸碰就碎了去。
陳右安平安把她帶回了府裏,心裏壓着的石頭終于落了地。
一路陪着她到逸春閣,陳右安遣手下秘密去請大夫過府。
辛蘇倚在床榻邊低頭不語,想不通他是如何知曉的。她用細白的手指勾住帷帳上的流蘇作弄了一陣,微微擡着臉看那流蘇晃蕩。
她的面容攏在窗口透過的陽光下,很美,又有幾分稚氣。
陳右安走過去解開了纏繞在她手上的流蘇,纖白的手指上被勒出幾道紅痕,像玉裂開的縫隙。
陳右安的心不禁抖了抖,擡頭看着她,将她臉邊的碎發別在耳後,笑說:“多大的人了還玩這個。”
辛蘇只是笑,并不答話。
她做什麽都是溫婉柔順的,動也好,靜也罷,哪怕是哭,都能哭的合人心意,讓人覺得妥帖,哭得直接戳在陳右安心坎兒裏。
手下領着大夫急匆匆趕來,陳右安揮手免了他的禮。
大夫依照陳右安的意思給辛蘇看診,細細摸了兩回脈都是一個樣。他身上止不住的發汗,覺得自己知道了了不得的秘辛。
據他所知少師與那鎮國公府二小姐的大喜之日可就一月之距了,眼前的姑娘看打扮應該是位姨娘。主母還未進門就懷了孩子,真是遭罪啊。
若是女孩兒還好,生個男孩兒可就是少師的長子。自己家女兒剛嫁過去就搞出個庶長子,到時候鎮國公府焉能不怒?
陳右安顧不上探究大夫眼裏的深意,單刀直入道:“這孩子多久了?”
“回大人,胎兒摸約兩個月大。”
兩個月大,那就是說還有八個月他的孩兒便要降生了!陳右安狂喜不已,“好好好!那真是太好了!”
陳右安把準備好的銀票放到大夫手裏,眼神銳利,像出鞘的刀,他看着大夫一字一句道:“今日是本官身體不适招你前來,可明白?”
“是是是,草民明白,明白。”
“來人,送大夫出府。”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