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早春怨(二)
天和三十年春,皇帝病重,故分封皇子,責令太子監政。諸侯皆服,百官拱手應諾,天下太平。
秀墨端着木托盤從小廚房裏出來,小碎步走過游廊徑直進了繪錦院。
房間的坐塌上端坐着一個女子,臉蛋秀麗纖巧,瞧起來二十出頭,梳墜仙髻,兩支累絲嵌寶石金鳳簪斜插進去,墜下的珠子足有龍眼兒那麽大。
坐塌上置一小桌,放着盆寶珠黛尾。她拿着把小銀剪随意擺弄着,全憑心意修剪。
秀墨端着碗上前來:“夫人,銀耳雪梨藥粥好了。”
女子擡頭,一雙眼卻與她溫婉可人的臉并不相符。驕矜,傲氣。
“放着吧。”她說。
“夫人要趁熱喝才好,這可是大人親自吩咐廚房為您煮的呢。”秀墨笑着說道,語氣裏帶了幾分為主子得寵而高興的意思。
這個女子,也就是鎮國公府的二小姐,三公之一的太師陳大人的正妻,趙婉寧。
說起陳右安的妻,京城裏哪家女兒不羨慕得眼紅?不扯碎幾條帕子才能抑制住內心的嫉妒?
陳右安生得一張風流無雙的臉,一身氣度無人能出其右。連中三元,又是太子重臣,趙婉寧嫁給他七年都無所出,可陳右安仍舊拒絕納妾,甚至對世人宣揚得此一妻,別無他求。這怎能不讓萬千在閣小姐心動?
趙婉寧,她本就出身高貴,當女兒時鎮國公就将她放在手心裏疼寵,嫁的又是一等一的良人。未出閣的女子恨不得活撕了她好自己頂上去,她的名字就像是權貴階層女子的噩夢,提起便會紮心不已。
趙婉寧放下剪刀扯了秀墨過來,伸手捏她軟肉,“真是好大的膽子連我都敢取笑了,看我不告訴大人讓他治你的罪!”
“夫人,好夫人,奴婢說的是實話呀。”秀墨一邊閃躲,一邊笑鬧。趙婉寧眼裏也滿是笑意,還有藏不住的得意。
陳右安揮退了想要唱到的下人,還未進門就聽到兩人的嬉鬧。他掩下眼裏的厭煩,笑的溫文爾雅。
“阿寧何故笑的這般開心?”他大步走進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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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婉寧看到來人面露驚喜,忙走上前迎接:“夫君今日回的可真早,我都沒反應過來呢!”語氣嬌嗔,又說:“還不是秀墨那個死丫鬟,拿着碗粥來取笑我。”
“奴婢不敢!”
陳右安的視線在那碗粥上一觸即逝,臉上閃過冷意,又瞬間消失。他擡手撫過趙婉寧的臉頰,親昵地捏了捏:“快些趁熱喝了。”
趙婉寧撇撇嘴,端起碗一飲而盡。甜絲絲的味道壓不過裏頭的藥味,喝得舌頭都有些發麻。
陳右安總是吩咐人給她藥熬粥,說補養身體的。她也問過他這粥是做什麽用的,這時候陳右安便會将手放在她小腹處,然後兩人在榻上鬧成一團。
趙婉寧不由自主的把手貼在自己小腹上,感覺嘴裏的苦也淡了許多,她很想給他生個孩子,生個流有兩人血脈的孩兒。不論男女,一定會很好看。
陳右安看到她這樣明白她在想什麽,走過去輕輕攬住她,周圍人見狀立即悄聲退下了。
他看着趙婉寧身後空掉的碗,心口微微疼痛,然後愈演愈烈,像被人生生剖開一樣殘忍。
孩子,他曾經是有的,它來的悄無聲息,可在他還未曾發覺未及高興時,它已經跟着母親一起葬身海底了。
想到二月冰冷刺骨的河水,想到他的蘇蘇掉下去時該是何等的絕望,陳右安的血慢慢冷下去,臉白的像地下爬出的鬼。
這筆帳,他要趙家血債血償!
陪着趙婉寧吃過晚飯後,陳右安去了書房。
屋內燈光綽綽,映在雪白的窗紙上。從外面看來人影時隐時現,忽而抽長扭曲,忽而重疊搖晃,一股詭異的氣氛擴散而來。
一人面朝陳右安單腿跪下,雙手舉高至頭頂:“大人,宮中來報。”
陳右安打開看完後走到燈前,将字條靠近火苗。猩紅的火舌舔了上去,頃刻間化為灰燼,就像幾日後的鎮國公府一樣。
陳右安猛的笑開了,神情暢快。一揮袖,黑色的粉末四處飄散,他轉身問:“三皇子怎麽說?”
“主子叫您私下裏聯絡好李将軍,事情就在最近了。”
“好。”
“屬下告退。”那人一抱拳,三兩下就消失了。
一陣大風刮過,窗口樟樹嘩嘩作響,萬千枝條搖動,帶着葉子飄娑抖動,像個吃人的妖怪。
陳右安坐在椅子裏久久凝望着前方,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晦澀疲倦,脊背像再也支撐不住似的塌了下去,終于啊,終于到這一步了。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窗外怪物都靜止不動。陳右安站起身,拂去一身的倦怠。他拉開書架,從腰間摸出把銅匙插進牆壁一角,原來光潔齊整的牆面凹了進去。
陳右安推開暗格,後面出現一條窄道。
他提了盞小燈,下去了。
道路細窄狹長,分寸之地僅容一人通過。
陳右安邊走邊往右邊牆壁摸索着摁下去,一開始能聽到齒輪咬合的聲音,聽得人寒毛直豎,然後整扇牆壁慢慢裂開。
後面是一個小房間,裏面擺滿了牌位。
陳右安點起長明燈,從供臺上撚起一支香插上。
他的人映照在幽暗昏淡的光線下,微側着身,從直挺的鼻梁出分割出一道明暗線。
陳右安極輕慢地用手指抹去案上殘存的香灰,意味不明地笑起來。笑意越擴越大,從眉眼,到下颚,沒有一處不透露出種壓抑到極致的顫動。
那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啊,像日夜交替時濃黑裏脫出的光明,兩種本該相對的東西,卻不得不交融相生。陳右安的表情似譏諷,又似解脫,總歸是種令人心驚膽戰的瘋狂。
他面對滿牆牌位跪下,眼底猩紅一片:“爹,娘,我西陵陳氏的列祖列宗!您都看到了嗎,太子亡矣!江山亡矣!”
陳右安俯身以頭觸地,他說:“孩兒保證,要那些人,五-馬-分-屍。”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明滅不定的火,滿身煞氣的人,再加上密密麻麻擺滿整架子的牌位,整個場面猶如地獄般可怖。
在這數不清的牌位中,最後一列的最後一個卻有些不同,有人拿頭發把它裹了一圈。牌位上還沾了血,血跡烏黑,已經浸透木質成了它的底色。
上書陳元皙愛妻辛蘇之靈位。
二十多年前,天和紀年剛開始的時候,皇帝即位,拿四方諸侯開刀立威。當時西陵陳氏族長被牽連進了皇帝自導自演的“謀逆案”,成了權利碾軋下的犧牲品,慘遭滅族。
時至今日,陳右安想起那場動亂仍會心悸不已。
驚聲尖叫的侍女,顫抖不已的父親,腰佩大刀的侍衛,臉色猙獰的大人。有人不管不顧的奔向門口卻被一刀斬首,那頭顱就骨碌碌地滾下來,臉上的表情還停留在驚恐上。
無數的吼叫厮殺聲,猛的凝成一線沖上雲霄,然後湮滅在大火裏。
火焰逐漸吞沒了房頂,金色的流蘇在空中上下翻飛,像中元節的煙花一樣好看。後來他才知道,那是沾了火的箭。
年僅幾歲的陳元皙被忠仆抱着趁亂逃了出去,母親因痙攣而不住抖動的臉成了他最後的記憶,深深地定格在眼裏。
從此西陵陳氏嫡幼子陳元皙喪生火海,取而代之的是陳右安。
十年苦讀,一朝得用,在謀權路上他厮殺數年終于官至三公太師。
太子聰慧,尤善用人,小小年紀便有明君之兆,如今更是展現出經世治國的才能。
放眼所有的皇子,唯有母族強盛的三皇子可以與之一争長短。
陳右安眼裏鋒芒閃現,寒意乍起,一股萦繞不斷的暴戾從內心蔓延開來。他要的不是太子死,而是盛世亂,他要皇帝親眼看着江山易主,血流成河。
陳右安起身離開了,從容得一如往昔。牆壁在身後徐徐合攏,像是從未開啓過。
天和三十年夏,皇帝身體回轉,恰逢洪水,久治無效,故命太子前往督查,也好在民間給太子樹立一個愛國愛民賢良有為的好名聲。
可惜天意不遂人願,太子歸途中遭遇刺殺,當場身亡。皇帝震怒,吐血不止,令人徹查此事卻發現與三皇子一派有幹。
三皇子母族當朝呵斥他們造謠诽謗,僞造證據,此乃無稽之言!朝廷大亂。
皇帝子嗣不豐,除了太子,三皇子以外竟沒有一個能挑起大梁的兒子。要麽昏庸無能,要麽年幼可欺,皇帝也再等不起一個皇子的成長了,太子死後唯一能繼承大統的只有三皇子,縱使自己知道太子之死三皇子不可能沒插手也奈何不了他。不但不能治罪,反而要處處回護于他。
皇帝坐在龍椅上,像是瞬間耗去了精氣神。他佝偻着腰,與普通老人并無不同,可唯獨一雙眼,仍然鋒芒銳利。
他一揮手,喝令退朝,衆臣拱手退下。
第二日,三皇子謀害太子的消息在京城內傳得沸沸揚揚,與部下的來往書信被抄了百餘份貼在大街小巷,原稿送在了皇帝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