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甜筒
溫朝安是個住在鄉下的小土孩兒。
他本來一直是跟着爺爺住的,爺爺年紀大了,前些日子不小心摔了一跤,開始以為崴了,抹了藥好些了,可後面幾天腳就腫了起來,路都走不好,醫生說要拍片子看看骨頭,這才被接進城裏來。
溫朝安當然也被接過來,他開始幾天都跟着大人在醫院忙活,後來大人們心疼他,讓他也在城裏多玩玩,于是今天才跟着城裏的弟弟周茸出來。
他小時候和周茸玩過,但五歲之後沒見過幾回,雖說這些人裏他和周茸最熟,但那也只是四五天的交情,并沒有深厚到哪裏去。
溫朝安的內向其實是在合理範圍內的,可能是陌生的環境使他格格不入,尤其和有血緣關系的城裏人相處,他時時刻刻都怕暴露出自己的笨拙和無知,于是更加畏首畏尾。
反正沒幾天也就回去了。
溫朝安在心中這樣安慰自己。
他一擡頭,正好看見周茸和胖子點完餐往回走,周茸手上還端了一大盤東西,東子見溫朝安擡頭,便對他揮了揮手。
溫朝安下意識小小地笑了一下,然後起身去接胖子手裏的盤子,就在這時,突然聽見一個很誇張的女孩子的聲音。
“青哥青哥!”
門口站着小情侶,女生輕輕拍打着黑背心男的手臂,然後對着點餐小屏幕一指:“人家想要吃那個!”
沈青湖看了一眼,伸手擡了擡鴨舌帽,說“好,去買”。
是剛剛碰見的人。
溫朝安愣了一下,随即去找剛才的黃毛,雖然沒找到,不過他不敢多看,生怕又起什麽沖突。
幾人落座,盤子裏有四碗面和一堆小碟子配菜,周茸拌了一碗,推給溫朝安:“哥,辣你看着加,其他不夠了再添。”
“好。”溫朝安有樣學樣,輕輕拌了兩下,聞着香,漸漸也有些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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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茸一邊吃一邊聊天,大多數都是他和胖子聊,什麽都講。他們這一桌四個全是名副其實的“中二”學生,人還挺青澀的,卻把自己當成半個成年人,家長裏短鄰裏鄰外,專挑新奇的說,顯得自己懂得多。
溫朝安聽得專注,覺得還挺有意思的。
他們的生活大都是在學校展開的,外界的話題說完了,最後還得轉回到這。
周茸學校裏的名人挺多,有校級的,年級的,班級的,還分各種圈子,每個圈子都有大佬,綜合下來那能寫本“名人傳”。
而周茸,就是個年級以上,校級以下的“小霸王”。
“哥,你別誤會,”胖子給溫朝安普及知識,“你別看茸兒他不是‘校級’,可他厲害着呢,一點不比他們差。哥你知道為什麽嗎?”
溫朝安搖頭,胖子就露出一副“我就知道你不知道”的神色來:“在咱們學校啊,這個‘校級’不一定就是好的,會打架的比會學習的出名,那‘校級’都是打到校領導跟前結果被整治的人,名字被挂在走道裏,是挺知名的,但是也很慘啊,各種批評教育,弄的人盡皆知,多丢人。我們茸兒哥就不一樣了,他不僅有名氣,還沒有批評,是不是比他們好?”
名氣是名氣,有了名氣還得潇灑,臭名是沒人願意捧的。
溫朝安懂了,可他覺得這就和鎮子上的那些沒事鬧鬧的臭流氓一樣,同樣是流氓,蹲過管教和沒蹲過的似乎就有點區別,互相看不入眼,本質上卻是一樣的。
而周茸就是那個依舊逍遙“法”外的。
“剛剛那個顧餘岳不是說他湖哥嗎,就是內位,”胖子壓低聲音,意有所指在胸前用大拇指頂了頂方位,“沈青湖,他比咱們大一屆,就是位‘校級’的,沒人敢惹他。”
周茸在桌子底下輕輕掃了他一腳:“人離你這麽近你還多嘴,不怕被揍啊,吃你飯,少給我哥說這些有的沒的,吓唬他了。”
胖子沒說盡興,這句話光聽見了“吃你飯”三個字,趕忙吃了口面,但是他傾訴欲沒纾解,又接着道:“茸兒你別斷我,朝安哥,我沒唬你,我說這些什麽意思呢,就是說剛剛顧餘岳那煞筆不是給你放狠話了嗎?你也別怕,沈青湖是厲害,可人不計較這些,壓根不管這些小事。就顧煞筆這個跟屁蟲狐假虎威,嘴上能說,真扒了褲子,連個屁都放不出來。”
胖子說的口幹,喝了口水,給自己蓄滿,正要接着說,突然看見溫朝安一臉尴尬地看着他身後,胖子奇道:“哎哥,你怎……”
他話音未落,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于東子,給你臉了是吧,誰他媽都敢說?飯都堵不住你的嘴?”
胖子剛開始說的時候,溫朝安就看見顧餘岳走進店掃視,應該是在找沈青湖他們坐哪。沈青湖離的遠,聽不見胖子說什麽,可門口的顧餘岳可以,他聽見自己名字之後,幹脆人也不找了,大步朝溫朝安這桌走過來。
店裏人少,幾個初中生聚頭不是什麽大事,似乎也不少見,店家看了一眼就不管了,可溫朝安越發的緊張起來。
“啪”一聲,溫朝安吓了一跳,他側頭看聲源——是周茸,他把筷子往碗上一磕,然後拿了張紙擦嘴,對胖子說到:“東子,吃飯。”
金絲框眼鏡适時伸手拉了下于東子。
于東子瞪了顧餘岳一眼,不再說什麽,轉而悶頭吃他的面。
顧餘岳仗着他哥們兒離得不遠,又抓着于東子說他壞話,連幹一架的準備都做好了,誰知這些人突然就不理他了,一個搭茬的都沒,反而越發怒火沖頭,伸手一把抓住于東子的領子,把他生生拽歪過去。
于東子手下一滑,面醬蹭了半臉,筷子尾巴碰倒了杯子,裏面剛滿上的水,頃刻間就朝着斜對角的溫朝安流了過去。
溫朝安猝不及防,沒能完全避開,淋了褲子,一道深色的水痕從腿中滑向側邊。
褲子是來這裏以後媽媽新給他買的。還沒穿幾天就弄髒了,不知道會不會被媽媽讨厭了。明明他還很注意。
溫朝安的心在這一刻就難受了起來。
見狀,周茸不幹了,“騰”地站起身,沒等誰反應,兩步扯上顧餘岳了:“煞筆,誰給誰臉了?在這沒事找事?”
顧餘岳就越發拉緊于東子的領子:“我今天還就不松了!周茸,你小子有本事你就揍我,最好揍得我爸都認不出我,你看看咱倆誰吃不了兜着走!”
周茸笑了一聲:“這你說的,煞筆,你他媽要是敢松手,我這一次打得你這輩子見不了人!”
于東子聽完翻着眼睛瞪顧餘岳,他有人給撐腰,嘴裏哼哼唧唧,大概也是“你有種別松”的意思。
動靜鬧得越來越大,店家要來勸架,可這兩個都是倔主,誰也不松手,于東子太胖,沒一會就勒得臉紅脖子粗,他那口飯不知道咽沒咽下去,臉邊蹭上的醬都快幹了。
溫朝安求助似的看了眼金絲框眼鏡,可那小眼鏡是個斯文人,還不緊不慢品了口茶。
那邊的沈青湖仿佛置身另一個世界,冷淡地遠遠看了一眼,沒有離席助陣的意思。
溫朝安覺得自己身負重任,皺眉去拉周茸,想讓他先冷靜冷靜,還沒等他站起來,先聽見一個笑着的,溫和的聲音。
“這——是不是有點激烈了?把人家顧客都吓跑了,損失算你倆誰的?”
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溫朝安手一頓,他愣了下,這才看見一個人從顧餘岳身後走出來——他晚了顧餘岳兩步,剛進門這邊就拉扯上了,反而沒了存在感。
來人個頭不高,和周茸差不多,穿了件胸口有黃色藝術字母的大碼黑短袖,乍一看并不突出,來勸架顯得不自量力,然,他好像也不是來勸架的。
他腳步不停,笑着繞過周茸,這下,溫朝安看見他的全貌了,只見他米色短褲,踩着雙比牆面還白的運動鞋,人很随意,手中還一邊一個拿着兩個甜筒。他手臂和小腿形狀緊實,能看出是個經常運動的人。
溫朝安有些走神地想,這個身形不該只有這麽點個頭。
那人大大方方坐在溫朝安身側,就是剛才周茸的位置,擡頭對着站起來準備勸架的溫朝安笑了下,将甜筒遞給他:“哥哥幫我拿一下吧。”
哥哥……?
溫朝安被這個稱呼搞懵了。
他有些呆呆地看着眼前這個人,這才發現,他笑起來眼睛是會彎起來的,盛着亮一樣,等溫朝安反應過來時,他已經下意識按照這個人的請求做了。
指尖的觸碰一滑而過,溫朝安看了一眼,那人手腕粗細适中,上面戴了一只銀扣的表,表旁邊還有一根粗線的紅繩,映得皮膚很白。
溫朝安對時尚沒有任何理解,卻依然覺得這比顧餘岳的一頭黃毛要好看多了。
甜筒外有層餐紙,握在手裏,能感到一點點微小的餘溫。
那人旁若無人地從兜裏掏出一小沓紙,低頭擦凳子上的水,然後對溫朝安說“你坐”,見溫朝安愣愣地坐了之後,順手在桌沿一抹,将紙停在有水的地方一堵,剩下的紙放在桌子上:“不好意思啊,我朋友今天忘吃藥,犯病了。這個紙是外面甜筒店拿的,都給你。”
溫朝安很小聲地“啊”了一下,似乎來不及反應,那人已經轉回“戰場”,看着是想勸架,周茸在此時突然松了手。
那人對周茸感激地笑了下,轉頭對顧餘岳說:“走了,你湖哥還在那等着呢,人今天是出來約會的,別惹他不高興。”
顧餘岳低低“哼”了聲,最後還是不情不願松了手。
東子拽回領子,摸着脖子喘氣。
一場風波便這麽平息了。
兩人正要走,溫朝安手裏還捏着甜筒,他半起身要叫人,張了張嘴卻不知道他叫什麽,有些尴尬的時侯,就見那人“哎”了一聲,折回身來:“哎呀,哥哥,差點忘了。”
溫朝安趕緊把手裏的甜筒遞過去,那人接了其中一個,對他晃了晃:“謝謝哥哥幫我拿,那個就是買來送給哥哥的,剛剛對不起了,你別生氣啊。”說完,他沖溫朝安笑了笑,轉身往沈青湖那桌走了。
原來這樣的人也是有的啊。
溫朝安愣愣地想,他看了看手裏的甜筒,上面的尖尖已經有些化了。
“陸淺頌,”周茸突然說,“顧餘岳的表了十萬八千裏的表哥,他人還不錯,要不是有他,顧餘岳那煞筆早就被人爆頭了。”
陸淺頌。
溫朝安“嗯”了一聲坐回去。
他手裏的甜筒被周茸拿過去,周茸撒嬌,對他說:“哥,一會我請你吃,這個給我好不好?”
本來周茸就是想吃涼的,溫朝安對此也沒有什麽意見,對面一直沒說話的金絲框眼鏡卻發了聲,好像看不下去了:“周茸,你連個冰淇淋都搶?”
周茸在甜筒上狠咬了一個豁豁,說道:“這是我哥,他憑什麽在我之前送?顧餘岳不是好東西,他表哥……他表哥的冰淇淋又能好到哪裏去?”
受了驚吓的于東子這個時候臉色已經好多了,他恨聲道:“茸兒你說得對!他真不是什麽好東西,看我是個不靈敏的胖子好欺負,過兩天我就讓我爸幫我報個武術班,練出個什麽黑段白段的我揍死他!”
“人家那是跆拳道,黑帶多少多少段,”金絲框眼鏡毫不客氣地發言,“你還是別去了,說出來丢人。”
“跆拳道就跆拳道呗,”東子吃了飯,口中鼓囊道,“反正又差不太多。”
“真算了吧,看你這樣子,打多少吃多少,正負相消。沒用。”
幾人哄笑一團。
溫朝安也笑,他一直很難和大家的話題融在一起,可不知為什麽,現在他卻覺得這樣也不錯。
不遠,陸淺頌聽着聲音往溫朝安那裏看了眼,沈青湖的小女朋友正靠着沈青湖撒嬌,他把小姑娘往懷裏一帶,問陸淺頌:“小頌,看什麽呢?”
“沒什麽,”陸淺頌笑了笑,把手裏塌下來的甜筒尖尖吃了,“看見個個子挺高的小哥哥,長得還挺可愛的。”
“省省,”沈青湖說,“你爸要是知道,你腿就沒了。”
“那不至于,”陸淺頌哈哈笑,用手支着頭,“全屍還是能留下吧。”
那小姑娘嫌沈青湖不理她,哼哼唧唧的,沈青湖覺得煩,但是還是哄。
陸淺頌往溫朝安那裏又看了一眼,礙着柱子東西了視線,什麽也沒看見,于是只好把手裏的甜筒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