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
風栾住在非煙閣。清秋沐雨,桂華流瓦。
這種天氣,要是配以油膩膩的飯菜香味,就顯得俗氣了。好在風栾不是一個俗氣的人,滿閣飄香的是葡萄美酒并桂花佳釀。
慕廣韻應邀進門時,只見婢女,風栾不在。慕廣韻在擺着酒樽的桌案後坐下,對面妝臺上有一只雙鯉戲蓮紋飾的銅鏡,鏡中的他有點變形,眉眼看起來很是淡漠。
端起案上斟滿的酒,盯着水面晃了一晃,緩緩飲盡。使個眼色,婢女又上來為他斟酒。除去斟酒聲,屋中似乎還回響着另一個水聲,若隐若現。“風姑娘呢?”他問。
“在樓上沐浴。”婢女道,“是否要奴婢去請她下來?”
“不必。”
案上擱着一柄團扇,扇上繪着袅袅煙霞,煙霞中有亭臺淩空,俊逸公子如癡如夢,伸手绾着銅鏡中絕色女子的三千青絲。一人鏡裏一人鏡外,分明相隔兩世,青絲卻破鏡而出。好像志怪話本裏的插畫,詭異而旖旎。
畫旁提了一行隽秀小字:一夢一夢,一驚一變,一瞬一念,一恨一戀。慕廣韻将這十六個字默念了多遍,總覺得是在形容“斷魂”。
又等了片刻,有金鈴聲響起,香風旖旎。簾幕層層掀起,風栾卻沒有走出來。最後一重寶帳被侍女挽起時,慕廣韻看到了風栾曼妙的身軀,跪坐在對面榻上,背對着他。輕薄衣衫自肩頭滑落,滑過背脊滑過臂彎,慵慵懶懶堆積在榻間。她膚如凝脂,光潔如玉,纖腰一把,楚楚動人。壁燈的光華流瀉在她背上,便泛起水光,如最細膩的絲綢一般。
最令人啧啧稱奇的,是她自腰間蔓延至右肩的一支藤蔓,蔓上開遍緋紅桃花,至絢至爛,至冷至豔。
怎不叫人春心萌動。
慕廣韻愣了一愣,淡淡撇開眼去。侍女們識趣地退下,輕輕掩上木門。慕廣韻又晃了晃杯中酒,一飲而盡,方才放下起身。
剛一起身,就感覺有風掠過。窗子猛地大開,有人一躍而入,舉劍刺向慕廣韻。慕廣韻單腳後退半步,側身躲過,而後一個轉身,緊貼着那人的背翻轉,三指扼住他執劍的手腕,便把那比自己還高兩寸的高大男子制得服服帖帖動彈不得。
“猴王作何殺我?”他看清來人,也不驚愕。
“慕廣韻!你這個小人!騙子!朋友妻不可欺,你不知道嗎?你他娘連我的女人也敢碰,枉我還對你死心塌地,替你鞍前馬後效勞。”
“猴王看清楚了,我可還什麽都沒做。”
“什麽都沒做?那你站起來做什麽?別告我只是看看而已,怎麽,坐着看不清楚,站起來好好看看?沒做不代表不想做!我知道你色心滿滿!看我不剜了你的雙眼!啊——”手還沒擡起來,就被慕廣韻鎖死。畢竟是個耍嘴皮子的,手腳功夫見不得人。
轉眼看到了榻上風栾,半裸肩背,腰間擁了件輕薄紗衣。微側着頭,面無表情。
“阿栾你別怕,天氣怪冷的你快把衣服穿上,我這就救你出去!別怕,我不會讓這大魔頭對你動手動腳的!”
慕廣韻好笑:“可真是冤枉我了。”說着便放手,道,“猴王若執意想帶她走,盡管去試好了。我反正是盡力了。”
其實風栾是為公玉侯王贖的。
當年公玉侯王投奔慕廣韻時,提出的條件,不是金銀財富,不是身份地位,而是要慕廣韻傾國之力幫他尋一個人。一個畫上的女子。他說那是他鐘愛之人。
但由于公玉侯王的畫功實在太爛,畫上除了看得出那是個女人外,其他可辨認的特征一概沒有。并且公玉侯王對那女子的身世背景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只知道她是個殺手,不知為何人賣命。反正遇見她時她正在給落霜國君當妃子。
他說她叫“風栾”,名字不知真假。
彼時公玉侯王還在落霜朝中謀職,對風栾一見傾心。而後夜夜輾轉,不能忘懷。終于憑借出衆的“才華”當上了太傅,時常可以進出宮禁。經過一番不屑努力,終于如願接近了風栾,并靠着自己的風流倜傥才華橫溢虜獲芳心,終于成功淫亂後宮。
睡了風栾後,他即認定風栾是自己的女人了,一輩子都是,誰都不許再碰。也不管什麽先來後到,反正就覺得猥瑣的老國君是亵渎自己女人的第三者,一刻也不能容忍,常常提出要帶她遠走高飛。風栾不走。他痛心疾首,堅信風栾生性淡漠,絕非貪圖虛榮的人。
後來偶然的機會,得知風栾是個殺手,潛入落霜是為殺死八歲的小世子和世子的母親,也就是落霜君後。
又一次偶然的機會,在給小世子上課時,不小心把小世子給上死了……不不不教死了。其實也不是他的錯,誰知道那陳年書簡裏會藏着一只沉睡的毒蟲,驚了人家的覺,當然要咬人一口。
公玉侯王還暗自慶幸,還好翻開那卷書的不是自己,要不然早死翹翹了。
然後就被下了大獄,擇日腰斬。公玉侯王心想,還不如讓毒蟲咬死得了,等待腰斬的日子,簡直煎熬。
然後又一個偶然的機會,好運加持,讓他發現了這間牢房牆角的地道,不費吹灰之力逃出生天。地道只剩出口未被鑿通,壁上刻着一行字,寫着——吾命嗚呼,回牢中等死,此生只好挖至此處。距離外界,不知還有幾多遙遠。望來者再接再厲。
旁邊還貼心地放着把錘頭。
原來是同一間牢房的前輩鑿的。
結果公玉侯王只鑿了一錘,地道通了。
當即替前輩感到深深惋惜,并且感激。他那最後一下要是不曾放棄,逃出監牢,估計這地道早被堵死了,他公玉侯王今日也不能幸運逃脫。
從此以後踏上了逃亡之路。将離國界時,聽聞君後在從世子陵回宮途中離奇慘死。突然恍然大悟,心想此事或許與風栾有關。而風栾人還在宮中,若是被人察覺,處境實在危險。
于是折回去,半夜潛進宮中,救了風栾出來。
其實說是他去救她,剛一翻過宮牆就驚動了侍衛。本來風栾隐藏得很好,沒有引起任何懷疑。這下卻完全暴露,待不下去了,只好施展功夫,護着公玉侯王逃出宮去。于是雙雙被通緝追殺。
兩人并肩,一路奔逃,一路躲藏,雨雪風霜,攜手經過了許多地方。
雖然事實是風栾被迫救了公玉侯王,但在公玉侯王心裏始終一廂情願地以為這是兩人相攜相伴同進同退出生入死不離不棄的甜蜜時光。既然都能出生入死了,那必然就是兩情相悅了。
公玉侯王此生認定了風栾,将祖傳的玉璧一摔為二,贈她一半,作為信物。豪言壯志說要帶她走遍萬裏河山,永遠護她無風無雨。某日山中露宿,清晨醒來時,卻不見了風栾的蹤影。
頓時方寸大亂,從此苦尋她多年,未果。于是想到重新出山,借助權貴的協助。于是擇定了幾個理想人選,慕廣韻、司徒涼心、雍門襄均在其列。最終選擇了慕廣韻,因為他看起來最為沉穩可靠。并且,在他的身邊,邂逅了兩個與自己擁有同樣玉璧的女子——夙白和薄媚。雖不知其中淵源,但想必不會簡單。
從慕廣韻而言,當然樂意幫他。因為天下皆知,公玉侯王辯才一流。也确實,這将近五年裏,無論身在白歌還是南淵,多虧有他,替自己出些邊策,或者游說各國國君,或者拉攏敵國權貴,或者策動別國戰争,或者暗中替白歌謀取最大利益,或制訂長期短期盟約計劃……說到底慕廣韻再有雄才大略,細枝末節上也不能面面俱到。而公玉侯王,雖在私人事情上大大咧咧不修邊幅,甚至有些愚鈍癡傻,但在天下局勢計謀策略上,是誰都不能及的。且看落霜,曾經也是一稱雄稱霸的大國,自從公玉侯王出走,國力就一再衰弱,戰和盟約,國君一概拿不定主意,往往錯失良機,鑄成大錯,一錯再錯。加之蒼慕、流火的撅起,落霜國家地位已一落千丈,今非昔比。
為招攬這樣的人才,莫說一個女人,再難的要求,也可以答應。
還有一個不算重要的原因,從身材氣質言談舉止來看,慕廣韻懷疑公玉侯王就是當年雲和山上時來時去最不守規矩的同窗“有窮氏大王”,雖然他自己矢口否認。
慕廣韻不知自己為何十分念及雲和山那三年結交的友情。他本以為自己一生都不會有真正的友情。或許是帶着假面,太過純粹的原因,所以讓他覺得值得珍惜。
起初尋風栾,一點線索都沒有。只能天下遍撒網,盲目地尋。公玉侯王提及玉璧之事,并拿給他看自己那半枚玉璧時,慕廣韻心裏一驚,第一時間就想起了薄媚,新婚之時她也曾拿着同樣的玉璧給自己看過。瞬間又想起薄媚曾經失去過一個孩子,那孩子的父親該不會是……
當即有些愕然,問說:“你尋的風栾,莫不是薄媚?”
公玉侯王笑說,當然不是,既不是薄媚,也不是夙白。她倆擁有這玉璧,雖然很讓人奇怪,但風栾的那一半,與他的才是真正的一對。
慕廣韻不自知地沉一口氣。卻又産生新的疑問,夙白也有一枚同樣的玉璧?
公玉侯王笑她,說你自己的女人,你都不知道?不是一枚,是半枚,并且似乎與薄媚的是一對兩半。
怎會?慕廣韻深感奇怪。漸漸回想起那年薄媚拿着玉璧問他的話……怎麽問的來着?“慕廣韻,你認得這個東西嗎?”
還是“慕廣韻,你記得這個東西嗎?”
還是別的什麽?這玉璧,代表了什麽呢?是她們姐妹兒時分享的玩物嗎?為什麽自己竟然粗心到絲毫沒有察覺,夙白也有同樣的一半?
公玉侯王說,他當年也是不經意看到的,夙白很快便将遺落在外的玉璧收回懷裏,似乎不願人看到。
……直到前年,公玉侯王偶然提及,說風栾好用金飾,足上也常系一串金鈴。金?慕廣韻瞬間想到,這世上有一個人,好黃金,好美人。若非巧合,那必定與他有關。公子桀。
前去懸花國拜會公子桀,問及風栾其人,公子桀點頭道,确是我的人,若想要,萬金來贖。
于是用一年多時間,從各方籌集萬金,包括向軒丘索要,也包括開設一些邊境貿易掙得的錢。終于贖回風栾。
風栾是替公玉侯王贖的,誰料帶回白歌後,她卻說自己不認得公玉侯王。公玉侯王如遭晴天霹靂,幾乎一蹶不振。強行要帶她離開,身手卻不及她十分之一。萬般無奈,求慕廣韻勸說,慕廣韻卻難得有些猶豫。只因親眼所見後,方覺風栾長得很像一個人……
她身上透出一種氣息,說不出的熟悉。
風栾說,她仰慕廣韻公子風華,自願侍奉左右。
……
慕廣韻放開公玉侯王,袖手站在一旁。公玉侯王憤憤瞪他一眼,跑去榻間,想替風栾穿衣。手未觸及她的身體,卻被金镖刺穿。他驚叫着抱手,擡眼難以置信地看風栾,見她一邊收手,一邊蹙眉厭惡地道:“先生好自為之。”
“阿栾你……當真不想認我了麽?”公玉侯王有些顫抖,看着掌心的血窟窿,堂堂九尺男兒,眼中竟起了淚意,“我尋了你這樣久……”
“風栾是公子的人,先生休得無禮。”風栾垂眸道,無喜無悲。
“不管,我不會讓別人碰你!我帶你走!”公玉侯王不管不顧上前去拉她,風栾卻猛地回身,一手抓着紗衣擋在胸前,一手持了金镖抵在他喉頭。眼中迸射無盡寒意,冷得公玉侯王心如死灰,“阿栾……”
慕廣韻拾起酒樽,遠遠擲來,擊掉了風栾手中金镖。
風栾吃痛,蹙一蹙眉,仍看着公玉侯王,冷聲道:“我最恨別人糾纏不休。”
“糾纏……不休?”公玉侯王喃喃幾遍,哭笑不得,點頭又點頭,方才一步步退開,“好,你不喜歡的,我便不做。你希望如何,我便如何!”一轉身開門離去。
門也沒有關,一陣冷風穿堂。慕廣韻搖搖頭,合上門,轉回屋中。看到風栾仍是一副冷若冰霜,臉上無悲無喜,衣不蔽體,等在那裏。他走去榻間,目光有意避開她的身體,榻前稍站一站,撿起衣服為她披上:“姑娘往後莫再這樣做,傷我君臣情分。”
風栾擡眼看他,有些不解:“公子贖我,當真無有私心?”
“有的。”慕廣韻點頭,“我的私心是公玉先生,不是姑娘你。”
“……”風栾彎了彎唇角,表示了然與自嘲,卻并沒有半點真的笑意,“那我也絕不會跟他走。公子桀派我來,是助公子成就大事……”
“先別說這些——”慕廣韻擡手打斷,道,“我先問你,你背上的紋飾,是天生的麽?”
“不是。”
“那是……用藥?”
“是。”
“何藥?”
“‘芳華劫’。”
“‘芳華劫’?”慕廣韻蹙眉,“何效?”
“愈合傷痕,美麗容顏。”
“僅此?”
“當然不止。”風栾笑得有些晦澀,“這藥,是讓人對公子桀死心塌地,不生二心。”
☆、一路見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