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
“哎?君侯這話怎麽說的?”薄媚下馬厲喝道,“太不像話!”
本來想姿勢飒爽些一躍而下,結果下馬時裙子不小心被馬鞍勾住,險些頭朝下摔個狗□□。薄媚一邊墜落一邊心想,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沒臉見人了。毀容事小,丢人事大。
正尴了個尬,卻許久沒感覺臉部着地。有人打橫接住了她,臂膀結實,力大無比。扶正目望見,驚覺眼前人好大一雙銅鈴般的眼眸,近看真是炯炯有神。其中不無促狹,微眯着看她:“呵,果然女大十八變,瘟神比當年漂亮許多,尤其這一身的別致風韻……”
“放肆!”他力氣極大,掙不脫。
“不放又如何?”說完反應過來她說的是“放肆”不是“放下”,于是糾正道,“不放你下來又如何?”
“……”如何?這是人家的地盤,人家又是個暴君,她敢如何?薄媚差點脫口而出“你等我回樂邑以後派人來好好收拾你”,但出言威脅實在犯兵家忌諱,容易被殺人滅口以絕後患,于是只好轉頭心平氣和求助道,“雍門軒,你叫他放開我。”
雍門軒:“……哥你要不先放開她?她好歹是嫁過人的人。”
“都已經是嫁過人的人了,還有什麽好矜持?”雍門襄一邊嘲諷一邊将薄媚放了下來,沒待她退開,又一把攬了她腰身,垂頭挑釁地道,“聽說慕廣韻不要你了?反正名節已壞,給我做填房如何?”
“口出狂言!簡直荒唐!”是可忍孰不可忍。都被欺辱到這份上了,再不發怒就不是個男……不是個有骨氣的人!薄媚摸向腰間匕首,卻被雍門襄搶先一步連手帶刀按住。“你想殺我?”他嗤笑,“不自量力。這是你欠我的,瘟神。”
薄媚另一只手過來,試圖反向扳斷他的手指,不料他手指卻如金鋼一般堅硬,紋絲不動,透出巨大的反抗力。試了幾下,非但沒能扳斷他的手,自己的手還被他死死壓在身間。此招敗北,薄媚靈機一動,狠狠朝雍門襄肩膀咬去。
他肩背寬厚,險些咬不住。咬住以後,狠狠發力。隔着衣物,也嘗到了腥甜。
雍門襄悶哼一聲,放開手。薄媚還未及退開,便見他掄起巴掌,氣勢洶洶,仿佛要掴她。要躲也躲不及,于是怒目相迎。巴掌卻沒落下來,就連他臉上表情,也漸漸變得舒緩。
“公主好烈性!”雍門襄收手,似笑非笑看着她。
“這便是流火國的待客之道嗎?”
“不請自來,還要什麽待客之道?”
嘿?不講理?這地方沒法待了!剛要甩手走人,雍門軒卻上來打圓場:“七哥,歲黓公主可是小妹冒着生命危險從公子桀屠刀下救出來的,他日送回樂邑,少不了我們的犒賞恩賜。怎麽說來者都是客,我們眼下可得好生相待。是吧?歲黓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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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免太過誇張。首先,軒将軍助我逃脫沒錯,但不是從公子桀——”
“原來如此!”雍門襄撫掌大笑,“那定當以禮相待。公主裏面請,這玉宇瓊樓,看上哪間住哪間——”
“不勞!”薄媚算是看破這對兄妹的伎倆,奸滑狡詐,原是為讨好樂邑。此地不宜久留,“軒将軍不是說會替我準備車馬回樂邑?”
“公主請少待幾日,雍門軒這就去準備。”
“不等了,随便派幾個人手來,即刻啓程。多派幾輛車,到達樂邑,自是少不了賞賜。”
……結果當天終于還是沒走成,原因是天黑了。下榻在雍門軒城外的別宮中,那裏常年是招待各國使節的地方。
路上聽了雍門軒一番話,薄媚竟對兇神惡煞喜怒無常的雍門襄也産生了點點同情——
聽說他也是當年上樂邑提親的衆諸侯公子之一,并且自認是個有長相有才學有身份有地位一表人才出類拔萃可托終生的青年才俊。以他的美好設想,歲黓公主應該會對他一見傾心五迷三道魂牽夢繞非他不嫁,結果第一輪就被公主親自踢出候選名單。
對于此事,薄媚表示只記得十四歲那年諸侯公卿們不知着了什麽魔,商量好了一般,紛紛向樂邑獻禮提親。半年時間裏,被父皇逼着見了許多形形□□的使臣訪客。為了表達抗議,凡表達愛慕者,她一概驅逐。
……回憶半天,薄媚表示不記得有雍門襄其人。
确切地說,她一個人都不記得。當然除了慕廣韻。因為慕廣韻是父皇最後擅自替她擇定的夫婿,她恨得咬牙切齒。當然最終也被她高調拒絕了。
這事還沒完。
本來被拒絕了也沒什麽,大不了丢點面子,反正被拒的又不是他一個。可是回國的路上,雍門襄不慎染了瘟疫險些喪命。回國以後,又得知自己從北狄買來的兩個侍妾走的是同一條路,連主帶仆全部染了瘟疫,死在途中。
這事還還沒完。
到了這一步,雍門襄終于頓悟,浮生有限,應該珍惜眼前人。于是打算将懷有自己骨肉的婢女娶進門,從此相濡以沫。
結果新夫人剛過門就難産而死。
從頭到尾總結一下,好像自從求親被拒後就事事不順。從此雍門襄恨了薄媚。
薄媚對此表示深切同情。原來他喚自己“瘟神”是有如此充分有理的原因啊,聽得她都要感到抱歉了。但左思右想這只能怪他命不好,實在不關她什麽事。遷怒于人就是他的不對了。
既來之,則不能白來之。于是當夜薄媚旁敲側擊向別宮侍衛們打聽了下流火國兵力。
有人大言不慚炫耀說流火國無比強大有六十萬精兵在編,有人小心翼翼防備說流火國多年動亂實在疲弱、兵力不足十萬,有人悶聲不吭直接跑去報告雍門軒。薄媚拉他不住,只好上床裝睡。
第二天晌午車馬備足,薄媚離開流火國都。臨別時,問了雍門軒一句,流火是否還尊樂邑天子?雍門軒回說當然,天子九五,世代為尊。
其實原本打算問她“流火有無反心”,但這種問題就好比對面問人“你有沒有色心”一樣,不能直接問。便是問得出口,也絕對得不到真實的答案。正如她沒有問慕廣韻。
此事不可言說。
離城時是騎着赤鬃大馬,正值初秋,細雨蒙蒙,落葉缤紛。一路的行人流連回顧,交耳稱贊馬上嬌娘好容顏。薄媚想起兒時,每每縱馬高歌,樂邑城中總是炸開了鍋,恨不能口口相傳“快跑啊快跑啊,混世小魔王來了”。往往被稱贊娴靜美好的是她身邊的夙白。如今換了這樣一副光景,倒讓她懷疑是流火國民友善,還是夙白不在少了對比,還是年華老了她也變得靜默了,或者真的是那“芳華劫”的藥效?令她不經意間流轉風華。
這樣,未嘗不好。反正要讓她自己去修那美人氣質怕也修不來,如今算是無心插柳。
她不反感別人驚嘆的目光,護衛之人卻仍是謹慎地将圍過來的百姓盡數驅散。終于有人打聽到,說這馬上驚豔之人原來是堂堂歲黓公主。啧啧聲又一次爆發。突然有人抱着襁褓沖到馬前,跪地哭求,說自己和孩子都罹患重疾,無藥可救,聽別人說歲黓公主是歲星轉世,賜人間祥瑞。于是苦苦求她,求她讓自己觸碰一下歲星神的仙足,以除身上污穢邪氣。
薄媚見那婦人臉上身上皆是潰爛癰瘡,面目猙獰,有些猶豫。然看她一臉悲戚,仿佛自己再猶豫下去就真要害她母子喪命了,又有些可憐。很想告訴她自己同她一樣只是個凡人,沒有超能力。但那顯然于事無補。心想與其過後悔不當初不如眼下日行一善,于是點頭準許,伸腳過去。
那婦人欣喜若狂,膝行着前來。手剛伸到一半,卻突然被人揮劍斬斷。半只手臂旋轉着飛出去,鮮血噴湧。眼看就要濺到薄媚腳上,她卻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身子猛地往後一栽,險些栽倒在地。多虧握緊缰繩,方才安然無恙。這才反應過來是有人猛抽馬尾,驚了馬,載她向前竄出去老遠,這才沒使她身染婦人鮮血。驚魂甫定,便見有人跨着馬走到身側來,竟是雍門襄。
“果然是瘟神!”他冷笑着看她,“麻風病人也敢碰,不要命了麽?”
麻風病人?薄媚回頭,見那婦人抱着半截血淋淋的手臂哭嚎,痛不欲生,懷中嬰孩掉在地上也顧不得。周圍的人紛紛退避,離開她三丈之外,惶惶不安指指點點。
“來人,”雍門襄道,“拖去城外燒死。”
“慢着!”薄媚欲縱馬上前,卻被雍門襄拉住缰繩。轉眼看他,一臉冰霜,“君侯,你這是草菅人命。”
“患了這種病,就該死。”
“她是你的子民。”
“除了她,我還有千千萬萬的子民。我豈能為了一人,置萬民性命于不顧?”雍門襄立馬挺身,向百姓朗聲道,“我的子民,你們覺得,這個女人該不該被燒死?”
“該,該——”
“燒死她,燒死她——”
薄媚看着衆人冷漠憎惡的表情,甚至還有人憤怒難當用石子砸那婦人,突然感覺心底酷寒。何以本該是最淳樸的萬千百姓,在面對一個與他們同樣的生命時,如此的絕情?他們都不會設身處地去想,假如換了自己去承受這般不由分說被強加于身的無助命運,會否想要得到救助?
或許他們想的是——反正不是我,故而不關我事。
“不要這麽輕易地殺人。難道就沒有救她的辦法嗎?這個病,或許可以治愈。”
“你這叫做愚善,婦人之仁。”雍門襄十分不屑,一面命人将婦人拖走,一面死死攔住欲上前去的薄媚,“救是救不了的,她必死無疑。若是為做無謂的嘗試,再害別人染了病,你要如何面對那些人?如何向那些醫者的父母家人交待?根治此病,是有辦法。但唯一的辦法,就是斬草除根,令它滅絕!”
薄媚眼睜睜看着婦人被人一劍斃命,尚未冷卻的屍體被草席裹着拖走,地上一路血跡,慘不忍睹。而自己則被攔在離她五步之外,一點辦法都沒有,那樣無力。雍門襄只說:“既知是我的子民,就不要插手。”
薄媚看到地上的襁褓散開,裏面嬰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也不知知否娘親已不在。“孩子有未患病?”薄媚問。
雍門襄命人去看了一眼,回禀說眼下沒有犯病的跡象,但也說不準。
薄媚道:“不許殺他!”又補充道,“你要不肯,我把他帶走。”
“不必。公主若有閃失,流火擔待不起。”雍門襄見她堅持,似乎極為認真,糾纏無意義,将染血的劍扔掉,回身上馬,道,“放心,若确未染病,我不殺他。公主好走,後會有期。”說完走掉。
薄媚看着孩子被侍衛抱起,也重新上馬。臨走又沖雍門襄背影喊了句:“我可記得這孩子的長相,君侯莫要騙我。過些年我會回來看他是否安然。”
雍門襄聽了覺得好笑,孩子的長相,過些年還能認得出才怪。
白歌,楚衣宮。
慕廣韻披着青緞衣,撐頭伏案,掌燈批文。初秋的暮寒,如窗外的雨,不絕如縷,細微的風,也能穿過衣物,沁入肌腠。
已經比往年加了三層衣服,還是覺得冷。今年似乎格外的冷。
看着千篇一律的奏章文書,突然覺得索然無味。耳側傳來隐約輕響,先是叮咚流水,而後漸漸化入弦中,婉轉悠揚,脈脈動人。
誰在彈《秋水》?思緒甫一至此,琴聲就戛然而止。而後靜了一陣,窗外傳來漸漸清晰的“篤篤”聲,越聽越像伐木聲。慕廣韻心裏驚了驚,起身推窗。
窗外清寒撲面,裹挾着雨水。院中古柏風雨飄搖,沒有人在旁。恰此時孟寒非敲門進入,慕廣韻下意識問了句:“是誰砍了院中的白桐?”
孟寒非一愣,道:“廣韻,這裏是白歌。”
慕廣韻也是一愣,又看了看院中,擺手作罷:“何事?”心中猶在想,原來既無人彈琴,也無人砍樹。又幻聽了。
“北狄向墨頤宣戰了。”
“哦?”慕廣韻攬一攬衣襟,“這是好事。”
“若是來向我們借兵,借與他否?”
“我師勞頓,需要休養。”
“明白了。”孟寒非又道,“還有,東戈眼下內憂外患,東海夷人遭了海災,連番騷擾東戈與常棣。他們的計劃恐怕有變。若來借兵,借與他否?”
“借與。”
孟寒非又禀報了諸多軍政要務,慕廣韻一一認真聽着,不時點頭指示。又禀報諸多雜事,綿延兩刻,慕廣韻聽着,只覺得越來越煩躁,充耳都是瑣事,聽不進去。
又耐心聽了片刻,突然發問:“阿軒有未捎來消息?”
“流火國?”孟寒非想了想,“流火進來無事,無非是雍門襄在朝中頒布新令……”
“薄媚有未安全送達樂邑?”
孟寒非愣了愣,方想起前日的确有一封雍門軒私信,因軍務信件過多,将它忘在了一邊:“哦,前日倒是送信來說,隊伍已經出了流火國界,走的玟山東路官道,一路坦途。”
“那應該十日內可到。密切關注樂邑消息。”
“是。”
默了默道:“公子桀可有派殺手去阻劫?”
“未有。說是路上無風無浪。屬下之前留在懸花國境內的探子也回報說,公子桀陵墓近日沒有任何異樣。”
“那便奇怪了。路程已過半,公子桀還無動靜……他行事絕非無緣無故,何以劫了薄媚一趟,又這樣輕而易舉令她逃脫……該不會……”
孟寒非見他臉色陰沉,猜到其心中顧慮,道:“軒公主信上說,薄媚未曾有中毒跡象。”
慕廣韻點點頭,眉頭卻仍深蹙不解。
有人來叩門,是安排照顧風栾的婢女。她說風姑娘擺了小宴,請公子過去。
☆、一夢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