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
“怎麽說?”慕廣韻隐隐感覺,所謂“死心塌地,不生二心”,并非字面那麽簡單。
風栾正要解釋,卻捧着心口哽了一哽,仿佛心痛不已,額上也滲出涔涔冷汗。過了片刻,方才舒展眉頭,道:“譬如此刻,我雖心痛,卻不是我的緣故。是公子桀的心疾犯了。”
看一看慕廣韻,又道:“你為什麽想知道?‘芳華劫’如何,本不關你事。”
“好奇罷了。”
“是你在意的人用了‘芳華劫’麽?”
慕廣韻不語。她笑:“是不是?若是,我便告訴你。”
慕廣韻還是不語。垂了垂眸,轉開話題:“你本來即是‘風’姓?還是假的名姓?”
風栾搖頭道:“我并不知道。兒時遭過一場大劫,險些喪命。醒來後,桀便告訴我,我叫‘風栾’。因他是在風中一株栾樹下撿到的我。而我,不記得從前的事情。”
“那時幾歲?”
“不記得。約莫這麽高……或是這麽高?不記得了。”她用手比了幾個高度,而後又淡淡搖頭否定,“不重要了,便是不知年歲,時間也一樣的過。”
“背上的圖案,俱是傷痕所化?”
“說了不記得。”風栾攏一攏衣襟,淡漠地道,“想必是的。”而後見慕廣韻不語,便說了公子桀對她的吩咐,桀說夢寐已死,往後若有用得到,可讓她替慕廣韻去做事。所有幹淨的不幹淨的事情。
慕廣韻道:“我只要你好好跟随公玉侯王。”
“除此一件。”
沉默良久,慕廣韻問:“公子桀到底想要什麽?”桀是這世上他唯一看不透的人。分明一派淡漠離塵,看似無欲無求無喜無悲,卻近乎偏執地喜愛黃金與美人,恨不能将世間此二物盡數據為己有。在他那裏,任何人可用黃金交換美人,亦可用美人換取黃金。當然,前提須得是他看得上的美人。
無心理會俗世紛争,只收取黃金替人做事。他手下的女子,個個都是深藏不漏的冷血殺手。所以又是一個嚴密的刺客組織。
若僅憑此推斷,桀要的不過是黃金、美人這兩樣。可是從他那裏走出的女子,卻又好像始終對他忠心耿耿,至死不渝,哪怕有了新的主人。譬如當初的夢寐,山中救她時就已察覺她懷有目的,果然,日後屢次殺他不成。一日公子桀派人來追殺夢寐,只因她辦事不利,花費太久時間都沒能完成任務。慕廣韻又救下她,并慷慨贖身。在被他贖出後,她卻還試圖給他下毒。若不是後來動了心,又若不是她生性優柔讓慕廣韻發現了端倪,他想必早已一命嗚呼。
後來不知是公子桀改了主意,還是夢寐徹底泥足深陷,終于放棄了對他下毒。大概是公子桀改了主意,否則他總會想辦法做到的。
仿佛公子桀手中有一根根無形的線,操縱着天涯海角所有屬于他的傀儡。這些線,想必可以織成大網,覆蓋整個天下。
如今聽風栾這樣說,難道“芳華劫”便是這牽線?他是怎樣做到?想起來竟有些可怕。
“他要天下大亂。”風栾輕描淡寫地說。慕廣韻不知她是認真還是玩笑。
離了非煙閣,便吩咐孟寒非派人去查“芳華劫”。
……
薄媚一行人到達樂邑,已是夏歷十一月,即神農歷十月。樂邑并諸薄姓侯國使用的是夏歷,東部諸國使用東歷(包括流火與東戈),西部各國使用神農古歷(包括蒼慕),南方蠻夷使用苗歷(如南淵)。東歷晚于神農古歷一月左右,神農古歷又晚于夏歷一月左右,苗歷十三月。各歷法沿承不同古制,置閏情況各不相同。(請注意這項設定,後面有用。)
路上還算順利,只是進入樂邑京畿後,好幾次目睹農民暴動。最後都被縣役鎮壓下去,甚至不惜武力傷民。下馬問時,官吏說是惡農鬧事,貪得無厭讨要田地。
問農民時,卻說賦稅太重,本來年成就不好,還要上繳一多半的糧食,全家老小都吃不上飯,每天都有餓死之人。本來境況就已經很糟了,官吏還要欺壓,層層剝削,不僅要交國家賦稅,還要交郡縣賦稅,還要交亭稅、鄉稅、民稅,交到最後,實在一粒米都拿不出了,官役便是一頓毒打。
“怎會如此?”薄媚憤慨。又看地裏,一片萎黃,墳茔處處。當即趕往郡首官府,下令各級官員前來受審。官員來了,一一問過他們所收賦稅的出處名目。凡國家法令中沒有标明的賦稅,凡支支吾吾說不上來的征收,一律勒令停止,永遠不得再收。
又突然造訪官員府宅,清算家財。凡顯而易見是貪污受賄剝削百姓者,上報朝廷革職查辦。
然而令她意外的是,真正財産高于正常俸祿者并不多,并且查出問題的官員裏也沒有富可敵國者,甚至都沒有想象中的富有。那些傳說中比皇宮還奢靡的大貪官……沒有出現。不禁有些挫敗。
審問這些官員,本想着能問出點驚天大案來。沒想到他們竟還覺得十分委屈,說,公主你可真是不知人間疾苦啊,我們就算坑遍屬地百姓也坑不來多少油水,窮啊,咱們實在是太窮了!想貪都沒得貪啊!連俸祿都已經拖欠好幾年了!咱們世族家庭一大家子好幾百口人,不征收賦稅怎麽養家?怎麽活命?
薄媚驚道:“你們縣何以如此貧窮?”
官員回說,哪裏是我們縣窮啊,整個樂邑都好窮的啊!如今墨頤被北狄攻陷半壁,我們北部失了屏障,已經進入警戒狀态。奈何軍隊多年不振,軍費也拖欠許久,武器車馬都需新置,征兵令也下來多日了,十四歲以上的健康男子全被抓去了。朝廷給我們每個郡縣定的稅額也是水漲船高啊!公主行行好,回去給我們求求情吧,實在是交不上啊,壯丁都征去戍邊打仗了,土地也沒人耕了,我們這裏常年雨水又少,收成真的不行啊!
薄媚徹底沒了想法。上一次聽說消息,墨頤才剛被騷擾。這才沒幾日,就已經半壁淪陷了?如果戰事四起,真的會掏空國庫、拖垮經濟的。且聽他們的意思,樂邑現在的經濟、兵力狀況,已經是慘不忍睹了。
何以至此?以前從未感覺到過樂邑境況如此窘迫啊。記憶裏兒時所見的樂邑還是很富庶的,這才将近五年沒有歸家,怎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呢?尤其來時一路經過蒼慕、流火、懸花,以及諸多小國,他們戰亂歸戰亂,但百姓過得似乎都不錯,勞作井然有序,國力也給人一種根基穩健實力強盛的感覺。最差最差的一個國家,也沒到如此地步,頂多是要飯的比較多。
這事顯然不是她能解決的了,還是先回朝比較重要。
連夜趕回樂邑,一路上不斷有宮裏增派的護衛來接,想來是怕出現上一次被半道劫走的意外。但剛一回到樂邑城中,滿目瘡痍就一掃而空,換了一副截然不同的畫面——高樓玉宇,殿堂林立,繁華喧嚣,奢靡成風。這才是她印象裏的樂邑,繁華安逸的家園,與兒時別無二致。
……那麽,一路上所見的貧窮困頓又如何解釋?究竟哪一個是假象?金玉還是敗絮?
剛一進城門就有人影撲過來,險些被護衛萬劍捅死。
還好薄媚帶着剛擦淨的目望見,一眼便認出那灰頭土臉的丫頭是小筠,忙喝止護衛。
小筠撲到薄媚身上嚎啕大哭,說,公主你可回來了!可吓死小筠了!一覺醒來身邊就一個人都沒有了!躺在荒山野嶺裏差點被野獸叼走!好容易一路讨飯來到樂邑,皇宮守衛還不許進去!哇——
薄媚抱歉地拍拍她:“真是辛苦你了。”都怪自己濫好心,險些害她跟着遇難。既然帶來了,就要對她負責,以後在宮裏給她謀個好差事罷了。
不由得想起了枉死的侍郎丞姜叢,想着回去以後求父皇将其厚葬,追封官爵。
宮門口有儀仗相迎,頗為隆重。但畢竟公主是離了婚回來的,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不能像迎接凱旋之師一樣明目張膽,于是隆重得還比較低調。換言之,就是說,只有宮人侍衛列隊迎接,沒有旗幟彩錦,沒有鼓樂號角,為了防止百姓議論紛紛,幹脆就拉了警戒不許圍觀。
薄媚倒不甚在意,總不能要求普天同慶吧。這都是正常的。
剛要下馬進宮門,卻見宮門下一名黃衫青年晃來晃去,仿佛在向儀仗裏的侍衛打聽事情。衆多鐵甲中一抹亮黃顏色,畫風特別的不一樣。
走近了方才聽到他的聲音,很年輕的:“喂,小五啊,你們今天這麽煞有介事地列隊,在幹嗎啊?”
侍衛不理他。
“幹嘛不回答我啊?哦我知道了,是你們頭兒讓你們頂着日頭罰站麽?還不能說話?真是沒意思……”于是搖搖頭轉到另一名侍衛跟前,“那小黑你告訴我,你們這是在迎接什麽人嗎?沒聽說今天有使節要來啊……”
這個侍衛也不理他。但他完全意識不到自己是在自讨沒趣,搖搖頭嘆口氣,拍拍長衫又去問守門将:“怎麽樣?陛下說召見我了麽?”
“沒有。”守門将也一副不想理他。他嘆口氣,又開始晃蕩。
薄媚問随行侍衛道:“這是何人?不是說今日不許百姓靠近麽?”
侍衛好言道:“公主,我們進門的時候加快點步伐,千萬別看他。這人麻煩得很,要是被他看到,指定要來糾纏一番——”
可惜話沒說完已經被那人盯上了,滿臉熱情小跑着迎上來。也難怪,幾十個人的大部隊,想要假裝空氣還是頗有難度的。
“咦?這是……歲黓公主吧?”
薄媚:“……”
侍衛:“大膽蕭長史!休得驚擾公主鸾駕!”
薄媚驚了驚,心道,這侍衛膽兒好大啊,竟敢對長史大人吹胡子瞪眼?怎麽個情況?
被喚作“蕭長史”的男子對侍衛視而不見,只管盯着薄媚看:“還真是你啊?我們小時候見過的,你記得嗎?反正我還記得。不過你好像長得不太像了,不過好像更漂亮了……哎,聽說你跟慕廣韻離了?哦哦我知道了,所以他們這是在等你啊?你要回來住了?還走嗎?哦不是……還嫁人嗎?嫁誰啊……”
“大逆不道!”侍衛拔劍。
“不得無禮。”薄媚喝止,道,“長史大人是麽?來宮門有何要事呢?”
“哦,我來求見陛下。不過陛下一直很忙,抽不出時間見我。”說着突然想到什麽,從袖中取出一疊極厚的奏折,遞給薄媚,“公主馬上可以見到陛下是吧?那麻煩你幫我轉交一下吧。雖然每天都有遞,但是我不确定陛下會不會因為奏折太多沒有看到我的。非常非常緊急,請公主務必送達!”
薄媚:“……好。長史請先回吧。”
“哦不必不必,我在這裏等着就好。萬一陛下看了奏折馬上要召見我怎麽辦呢?”
薄媚:“……”萬分無語地進了宮門,方才感慨一句:“雖然性格古怪了點,但年紀輕輕就做了長史,看來才學匪淺啊。”
“公主您誤會了……”近侍提醒道,“他不是官職長史,而是名叫長史。姓‘蕭’,名‘長史’……”
薄媚一愣,道:“也就是說,他名字本來就叫‘蕭長史’?就好比‘李大夫’不一定是‘大夫’,‘趙郎中’不一定是‘郎中’?”
“是。”
“那他父親還真是頗有想法啊。”薄媚笑道,“不過一介庶民怎麽能投遞奏折呢?而且在宮門口徘徊也沒人驅趕?”
“他雖無官職,但也并非庶民……”
☆、重逢悲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