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一撩,天降一場風飄絮。
這微亂卻在心裏拉響了警鈴,讓她咬了咬嘴唇。
睫毛輕扇,眸光平複。
又見幾分天生光彩,靈動。
掀開主帳珠簾,羽夕徑直走了進去,坐下,又自顧自倒了茶。
這一系列動作看得伊湄有些發愣。
他這是太把她當外人還是太不把她當外人?
羽夕瞟了伊湄一眼,玉指點了點對面的椅子,淡淡道:“坐下吧。”
伊湄揚唇一笑,在他對面落了座。
就當他陌生人好了。他不拘禮,她便也不拘禮。
這樣想着,伊湄将面前桌上的茶壺拎了過來。
打開蓋子,只見一陣茶霧彌漫,并看不清茶水。
但只憑聞着那淡淡香氣,不怎麽苦澀,反而有點桃花味道,伊湄便知是好茶。
于是她又從羽夕面前拎來一只茶杯,白玉玲珑的,嘩啦地就給自己倒了茶,又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
她這才放下杯子擡眼看羽夕,卻見袅袅茶霧中他一點朦胧笑意。
伊湄便也笑道:“好茶。”
羽夕的笑容愈發明顯了。
他并不說話,只是看着她,那一縷春風般的笑在茶霧裏幻化,成醪。
伊湄握杯的指尖不自覺微微蜷起。
半晌,那醇然如夢的聲音傳來:“伊湄。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久遠到煙雨依舊,再不複當年。
一瞬間她心中五味雜陳,面上卻笑得爽朗:“好久不見。”
只是那茶杯,她已放開。
“這一轉眼,你就做了皇帝了。啧啧。”她靠在椅背上,姿态略慵懶。
在瑤京,她是楚家沒長大的小丫頭;離開瑤京,她便是另一個自己。朦胧如黑夜中一只黑貓輕輕走過,純然中暗藏迷離之光。
“我這是子承父業。”羽夕将她的目光一動看在眼裏,笑容加深,“伊湄你才是憑着真才實學。”
“你還是那麽謙虛。”伊湄唇角一勾,“不過承蒙誇獎。”
笑靥如酒,不濃不淡,亦如花,盛開在如此美好的年華裏,青澀與成熟矛盾的結合。
雅過大紅大紫,嬌勝寒梅幽蘭。
清水芙蓉,天生媚骨。
如此特別的感覺,蓋過了腦海裏所有的影子,也漸漸将那稚嫩的身影,覆去。
恍惚一夢,花已開。
亂了,誰的呼吸。
羽夕斂眸不看她,過了一會兒,笑道:“你還真是劣性不改。這大将軍你是怎麽當上的?”
“考上的。”伊湄拽拽地揚起下巴。
“當年你是回去考武舉了?那麽小?”
“準确的說是被我爹抓去的。”提起此事,伊湄還是恨恨的,“早知道是要騙我回去考武舉,打死我也不會回去!可那時我才十三歲,不夠年齡。雖然十四歲可以考武舉,但是有哪對黑心父母肯把自己十四歲的孩子扔去做官?”
羽夕笑道:“其實,做官不也挺好麽。”
“一點都不好!”伊湄一個激靈坐直了身子,“那樣我就不能……不能在外面玩了!”咳咳,差點說了真心話。
“能當上大将軍……”羽夕擡睫,微笑,“想必你武舉考得不錯。”
“那當然。”伊湄得意揚眉,“我抱了抱佛腳就拿了狀元。然後我就當了禁衛的小頭領,後來又當了這朱雀大将軍。”
羽夕微微點頭:“厲害。”
伊湄正嘀咕着我哪有你這個子承父業一步到位的厲害,只聽他又道:“朱雀營的士卒在南清可還習慣?”
“好着呢。怎麽會不習慣?”伊湄咯咯一笑,“我的兵都是摸爬滾打出來的。”
“那就好。”羽夕淺笑,“過幾天還要借你們的力。”
伊湄挑眉:“是有什麽消息嗎?”
杯中茶水已盡,霧氣漸散。
羽夕平靜的聲音悠悠傳來:“五日之後,會有一場惡戰。”
“五日之後嘛……”她眼波流轉,半點心思也沒洩漏,卻是又幾分巧笑倩兮,“也讓他們練練手。”
淡金色流光似乎微僵,随即他斂眸:“你們也不可疏忽。”頓了頓,又道,“瑤國太平久了。”
伊湄卻安靜了下來。
他聲音如那茶水花香,溫潤間似有情愫流淌。
這話,是對他們,還是對她?
她心中暗暗搖頭,甩去那些若有若無的心思,應聲道:“知道了。”
這時,屏退在外的侍衛趨步而入:“龍将軍求見。”
“請他進來。”
“是。”
伊湄卻看着那侍衛犯嘀咕:傳話的差事都交給侍衛了,那麽帶來的宮女幹什麽呢……
涼意,寸寸沾染,從指尖到手心。
她不禁瞟了一眼外面,四月春天,依然乍暖還寒的天氣。
于是她一面悄悄地搓手,一面瞟着外面,正看見龍将軍大步流星地走來。
那一天,那一戰,北寒兵應已為那一聲悲吼将他銘記。
南清人提起了,多半要贊嘆一聲:“名副其實!”
龍老将軍,龍柏。的确是人如其名。
松柏一般堅韌,松柏一般穩重,松柏一般,年歲越大,越見其卓然不倒之風骨。
羽夕微微欠身,道:“免禮。您的傷可大好了?”
龍老将軍是中流砥柱的人物。他那擦傷羽夕可是記挂于心。
“多謝陛下賜藥。傷口已愈合,無礙。謝陛下。”龍老将軍五十多歲了,在朝廷中也是元老級的人物,但對待二十多歲的新皇,他從來比任何人都要恭敬。
行罷禮,龍柏擡起頭來:“戰略部署已經基本完畢。馮将軍的事已經處理妥當了。目前就剩中軍将領人選未定,還請陛下定奪。”
這位馮将軍就是首戰中的中軍将領,仗着自己強勢,戰鬥中為了邀功排擠其他将領,導致贻誤戰機。羽夕可不管他有多大勢力,二話不說就降了他的官職。至于會不會生變嘛,呵呵,派人盯着他就好了。若他改過自新,羽夕倒也可以不計前嫌。
“您的傷當真無礙?”
“不敢欺君。”
金色流紋仿佛不經意漾開:“老将軍您去吧。”
龍柏沉默片刻,問道:“那麽右翼由誰負責?”
這次是羽夕不說話了。
龍柏看着那手中緩緩轉動的茶杯,暗自苦笑。
将領缺乏,永遠是南清的一大問題。
淡金衣袍的青年男子卻開口了:“讓景安王去。”
“景安王?”龍柏的臉上泛起憂色。
雖然此次景安王的及時馳援讓全軍感激不盡,但是景安王與朝廷不甚好的關系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更何況他還是瑤國人。這當真上了戰場,站在統一戰線,能保證不出事?
羽夕随意看了老将軍一眼。
一眼間,萬千風雲,盡收眼底,染出幾分淺笑。
“朕,給景安王一個機會。”羽夕揚眉,好似雲淡風輕,杯中流轉的光線未住,“景安王可是長公主的準驸馬呢。若有誰忘了,老将軍記得替朕提醒他一下。”
龍柏神色一凜。
一個王爺好得罪,長公主驸馬怕是不太好得罪!這長公主的威勢之下,大概沒有誰敢冒這個險吧!
長公主與景安王之間的事,以前也只是傳聞而已。如今皇上肯定這事,一來證實了傳聞,二來,也是不小的威懾呢。
龍柏點了點頭,又道:“可要老臣派幾個副将去助他?”
羽夕注視着他,笑意從眼角漫開。
“您覺得她如何?”
順着羽夕手指的方向看去,龍柏就看見了坐在羽夕對面的伊湄。
其實他剛進來就注意到了這女子。
怎麽可能不注意?
皇上從做太子起就不近女色,怎麽今日卻與這女子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還是在軍中?可見這女子是不一般的。
既然如此,他也就不方便看人家姑娘嘛。
現在羽夕一說,龍柏才細細打量伊湄。
柔韌而蘊滿力量的體格,紅潤的氣色,眉間的銳氣,一看就是身子骨極好又習武多年的。再看那一雙看似天真無辜的眼睛中潛藏的狡黠之色,便知她定是詭計多端……
這大概就是最近軍中熱議的那位女将,瑤國朱雀大将軍吧!
龍柏亦是笑了:“這位自然是不必說的。”
“老将軍多慮了。”羽夕微笑,又道,“勿怪朕剛才沒說,這位是朱雀大将軍楚伊湄。”
再向伊湄道:“這位是龍柏龍老将軍。”
沙場上的老賊和小賊相視一笑。氣場,互不相讓。
二人各自颔首罷,只聽羽夕說道:“數日後戰事,還望二位偕力。”
“定當偕力。”
——
瑤宮,隐蔽的一隅。此處幽靜。
塌上的人兒不緊不慢地剔着指甲。
動作平常,卻無損她雍容風度。
一抹朦胧的影子飄進,是花霧也是幽靈的白,無聲。
白杳眸子都未擡,便開口問道:“如何?”
“花苞無恙。”
一抹舒展的笑在白杳臉上化開。
她擡頭,吹了吹剔好的指甲:“都十八天了,渃兒這是在搗鼓什麽呢?”
聲音極輕,微風呢喃,融化了不曾也無法給出的慈愛。
聽着這分明的自言自語,影子頗識事務地選擇沉默。
如此溫情,不可揭開。
揭開,即是一個女人終身不嫁的遺憾。
雖然,她從不承認。
“消息可曾走漏?”
“不曾。”
“這要是走漏了消息,那幫老家夥不知又要胡說八道些什麽了……”尾音消失在了空氣裏。
白杳起身,看着那影子,唇邊淺笑未散。
“我們去看看她。本宮要親眼見證真正的幽蘭花開。”
——
與此同時,鬼摩崖。
外界過去的十八個日夜,在這裏沒有分別。
只有無盡的黑暗,永恒。
生命之苦,莫過于這十八層地獄。
無色無聲無嗅無味。
所過之處,皆為空茫。
能感覺的,只有自己的內心。
沒有過程,也看不到結尾。
有多少人的心能承受這虛無?
蘭渃依然懸浮在這充滿鬼魅的空間之中。
珍珠依偎在她懷裏,姿态倒是有幾分安逸。
這段時間吃不吃東西對它其實沒有太大影響,而對蘭渃的影響自然是極大。那日它吃了菩提果,現在不僅仍無饑餓感,而且身上暖烘烘的。
像個小手爐。
顯然,賣力的不是小手爐,而是小手爐的主人。
在這樣的險境之中,沒有誰會拿性命開玩笑。不需主人要求,珍珠自覺肩負起當手爐的重任。
蘭渃長期未進食的胃已經失去了知覺。幸好腹部還有一團暖球源源不斷地将能量傳給她,否則她現在定是相當虛弱了。
呵呵,就知道那菩提果是個好東西。
當初吃了那果子的若是自己,豈不是更好?
她早已失去了同鬼魅糾纏的耐心。可每一次停頓,都勢必招來鬼魅的逼近。于是,她被迫再次打起精神。
她找不到這樣循環反複的意義。
然而當肢體找不到空閑,內心便也無暇他顧,漸漸沉寂。
不過在這單調的循環之中蘭渃也發現了變化。
黑暗的空間封閉了她所有的感官,讓她異常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她感覺到有某種特殊的氣蘊在自己體內生根,盤旋。
若說噬火之術在她體內留下的氣息如天如雲,那麽這種氣蘊就如同蒼茫大地。
神聖而厚重的樸實,仿佛根基。
那掠過黑暗的銀線因為有了根基的護養,緩緩生發出另一種力量。
這是沉穩的力量。
積澱一朝噴薄,便是千鈞。
手上逐漸輕松了,萬千思緒重回腦海。
蘭渃猛然發現,某個初初掉進這裏時的渴望,在無休止的攻伐中一點一點淡忘,仿佛濃墨在清水中暈開。
忘記了,麻木了。
黑暗是一種可怕的折磨,也是一種可怕的打磨。
随着時間的流逝,那些色彩斑斓,那些蟲鳴鳥叫,那些愛與快樂,是不是會統統忘掉?
那些苦澀,那些刺耳,那些腥風血雨、爾虞我詐,是不是也會一道忘掉?
寒意,剎那徹骨。
沒有了這些滋味,為什麽還要活着?
為什麽還要在無盡的磨折中活着?
為什麽……活着?
是啊,如此,死與活又有什麽區別。
死亡,怕也就是面對這無盡的空茫吧。
蘭渃忽然彎了嘴角。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
這一動之間,她才驚覺自己的唇早就幹澀,僵硬。
不吃不喝這麽久,她依然存在着啊。
世間萬象只是一瞬間煙花燦爛,永恒的是黑夜的循環。
萬物萬靈,一直都在。
明也在,暗也在。成也在,敗也在。喧嚣也在,沉寂也在。
為何只因懷念那一時繁華,就絕望于這顯得枯燥的主旋律?
如果苦難是注定的旅途,虛無是注定的歸屬。
那麽,她選擇與黑暗為伴!
既然存在,就好好存在!
當一個人面對生死都能坦然,她還會害怕什麽?
什麽都不怕。
不怕黑暗,不怕虛無。
黑暗是她的羽翼,虛無是她的身形。
她融進了那渺茫的空間,終于化為夜的極致。
衣袖一揚,風聲一轉,晶瑩光華。
而夜的幕布,卻在此時驚現縫隙。
縫隙,天光,純白。
簡直像一個夢境。
那一剎那,所有感官都再度擁有。
仿佛生命,再度擁有。
她不适應地微睜雙眼,聽着鬼魅退散的喧鬧,感受着外界的氣息。
天光,有如聖光披露。
此境虛無,境中鬼魅卻也最懼虛無。
無色無聲無嗅無味,輕易可為。
難為者,無心也。
落入境中的人,至少是難以忘記逃脫之念的。
然而但凡有一念,心境都不是澄澈。不是澄澈,則無法虛無。
蘭渃徑自淺笑。
她選擇與黑夜為伴,但若給她一個重歸光明的機會--
那感情好!
縫隙逐漸擴大的同時,蘭渃也感覺到自己的升騰。
這種毫不費力的升騰讓人格外愉悅。
升騰之間,她出了那個無底洞。
她衣袂拂過洞口菩提樹的閃着金光的樹梢。
她越過那寸草不生的谷地。
她俯瞰地貌奇特的鬼摩崖底。天光為那些狼牙似的山石染上柔和的光澤。
她于不經意間仰頭。
她倏然看見,那高高的峭壁之上,一束微光閃耀。
迥異于天光的顏色分外奪目而不刺眼,反是籠罩着柔和的光暈。
随着蘭渃的升騰,那微光也漸漸變亮,最終蓋過日光,照亮這一方天地。
光線裏她睜大了眼睛。
有幽香的氣息在山谷間飄散開來。
融于自己血脈的氣息。如此熟悉。
此時蘭渃并不急于出谷,又對這氣息感到好奇,于是順着那香味追去。
懸岩峭壁之間,幽香濃郁之處,光芒最盛之所,一朵蘭花,悄然盛開。
玉白,五葉,幽香。
五葉玉蘭。
盛開在陰極陽生的那一瞬,迎着清澈溫暖的晨光。
注定為自己而開。
世間好花無數,唯這一瞬至美。
忽然很想迎着初升的太陽微笑,很想大聲歌唱,很想擁抱這世界。
待心潮澎湃,那暖白的身影淩空而起,随着氤氲間光芒大盛——
☆、戰局博弈
作者有話要說: 故事寫到了一個很精彩的地方。寫得很快寫得很爽,希望你們也看得很爽~
啊點擊率越來越慘淡了。寫主線情節的部分你們就不看了嗎?!
光華籠罩,幽香滿谷。
昔日荒蕪猙獰之地此時氣氛靜好。
潔白的光線彙聚,仿佛迎接天仙下凡。
鬼摩崖畔的衆人在這浩大的氣息之中膜拜。
膜拜他們的新王。膜拜那山崖上的蘭花。
有資格參加新王出崖儀式的人,除了白杳這樣最嫡系的皇室成員,就只有五葉玉蘭看護了。
五葉玉蘭是瑤王的象征,是瑤國最神秘最重要的存在。負責守衛五葉玉蘭的看護都是家族世代相傳的。這些家族中任何人都不得為官。看護必須要效忠于瑤王,或者攝政。
崖下風雲變幻,崖上白杳一臉平靜。眸光裏,旋渦隐隐。
集聚的光芒越旋越緊,她眸光裏的旋渦卻越來越松。
直到那光芒驟散,她的眼光,徹底撫平。
光線迸發之間,一個小點乘風而出——
高高崖邊,同時爆發出歡呼之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盛極盛極,吾皇新生。
瑤國人十多年喪王之痛,此時告終。
那個“新生”的皇帝太過興奮,以至從雲頭下來的時候連打了幾個趔趄。
她擡頭,然後被白杳慈愛的目光驚得一個激靈。
蘭渃抹了抹額頭上的汗,開口便問道:“……我在底下待了幾天?”
“十九天。”
“十九天?”蘭渃自顧自地喃喃道,“是長了點,不過還好不到一個月……”不會被冥昭嘲笑了……
她忽然目光一凝:“咦?冥昭呢?怎麽沒來?”
白杳表情一愣,回答道:“噢,北寒南清開戰,他去支援南清了……”
“什麽?!他上戰場了?!”
北寒和南清……這麽快……
聯姻取消才幾天就開了戰,雙方怕是都早有準備。
那麽香無痕手上的那東西呢?
因震驚而紛亂的腦海間,一句話忽然出現。
“北寒的東西,都是一對一對的。”
思緒像是落了冰窟,徹寒。
香無痕手中的東西,北寒應該還有一個!
蘭渃隐隐知道那是什麽東西。那東西大概是靠法術控制的。
如果北寒一定要用法術,香無痕必然壓制不住!
這後果,冥昭、羽夕都不一定知道!而她知道!
白杳被蘭渃突然煞白的臉色吓了一跳:“怎麽了?”
蘭渃看着她,目光凝重而堅定:“我要去南清,現在!”
——
南清,香府。
清風拂過池塘漣漪,方覺周身已有暑氣。
晶瑩蕩漾間,翠葉亭亭玉立,将開未開。
小荷才露尖尖角,別是一番風味。
如鏡水面映出女童精致可愛的臉龐,微漾。
一雙手忽然從後面伸過來。女童的倒影随之模糊在了碧波之中。
“小心掉下去。”男子壓低了聲音,不似往日,卻是難得溫情。
“我不會掉下去的。”香無雨回身,嘟着嘴仰視抱着她的紫烏錦袍的男子,“我很小心。”
“再小心也可能出意外啊。”香無痕不僅沒有生氣,反而淡淡笑了,“我們到那邊亭子裏去,好不好?”
“好。”女童揚起笑臉。
今天是休沐,無痕哥哥不用去官府。擱平常,她連無痕哥哥的面都見不到,更別說是和他一起玩了。
一烏紫一粉白兩道身影,卻是協調。
“無痕哥哥。”
“嗯?”
“聽說渃兒姐姐回來了。”
香無痕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視線仍落在荷塘遠方:“誰和你說的?”
“李媽媽說的。”無雨爬上香無痕的膝頭,“是不是真的啊?”
李媽媽是無雨的乳母。她身份不高,待無雨倒是十分親。
香無痕默了一下:“是的。”
這一年皇上雖沒讓他替了他爹坐上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子,但也沒為難他,因而仕途還算順利。可若是那個老冤家回來了,他會不會受影響?
無雨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就知道李媽媽不會騙我。”
她自個兒樂了一會兒,又問道:“渃兒姐姐什麽時候來看我們啊?”
香無痕不作聲。
自己的仇人,卻是她的朋友。他還是沉默比較好。
無雨卻并不因為哥哥的無視而氣餒,反而愈發把小臉往高處湊:“什麽時候啊?”
因為某個仇人而對親妹妹發火他做不來。但是香無痕的表情顯然是陰鹜了。
“什麽時候什麽時候嘛!”無雨開始各種賣萌賣癡,非要逼出個答案不可,“無痕哥哥你一定知道的!”
香無痕不打算就這個問題和無雨繼續糾纏下去,剛準備伸手把她從自己膝蓋上抱開,卻見一名家丁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
香無痕頓時心下一緊。
那不是個普通的家丁。那是一名侍衛。看守那東西的,侍衛。
他微微蹙了眉,同時輕輕把無雨抱下了膝蓋:“什麽事?”
那侍衛跑到跟前,狠狠地喘了一口氣,說道:“少爺您去看看吧,有異常情況。”
“無雨,哥哥去看一下。”他随即轉頭看向那侍衛,“把小姐帶回屋。”
侍衛應了聲,就領着無雨回去了。
香無痕身形一展,向那深院禁地飄去。
兒時故地,偏僻,深幽,塵封的一隅。
幾名侍衛正在屋外等待。打老遠見他來了,卻是有些奇怪的躊躇,似乎猶豫了那麽一瞬,才迎上去道:“主子。”
此時香無痕也沒那個功夫問他們話了,筆直就往屋裏去。
黑紋的靴急速踏過那些落滿灰塵的過往,來不及辨別,就已粉碎。
這本就長年不見什麽陽光的屋子現在顯得比平時更陰暗。
因為屋子深處,黑色的氣息正在盤旋,散發。
越來越濃。
香無痕的腳步突然一頓。
這東西一年前就開始漸漸有異動,因而這次他也曉得是它又不服束縛了,卻未料到情況如此嚴重。
它掙紮,呼嘯,似乎下一刻就要掙脫!
香無痕毫不猶豫地出手!
紫色的氣息注入。那黑霧籠罩的所在遇到這股力量,頓時停息了它瘋狂的掙紮和撕咬。
香無痕的額際,卻有細密汗水滲出。
剛才那一次氣場撞擊,實際上他接得不容易。
還好,他算是接住了。
正當他松了口氣,那黑芒又忽然大盛!
香無痕反應極快,掌間內力瞬時加了一倍,奈何這次卻抗不住那黑霧膨脹的沖擊力,直直被彈了出去!
嘩啦一聲,紫烏色衣裳在地面攤開。
恍惚間有談笑聲随着黑霧傳來。
聲音太輕,像是摩挲細響。
卻辨得出那笑聲裏肆意張狂。
一如這容不得絲毫光線逃逸的氣場。
香無痕忽然捂嘴劇烈地一咳。
再看手心,只見鮮紅一片,刺眼。
有心束得身形,無力束得魂靈。
當初給他帶來榮耀的,如今真要給他帶來災難了。
它的真正主人,想必已經循着它的靈氣,追索到他香無痕了。
看這氣場便知它主人能耐。
他,躲得過嗎?
呵,這一天,也不知應了誰的話。
誰的勸告,誰的偏執……
忽然他攥起拳頭砸向地面!
傾注內力,巨響驚起塵土飛揚,震斷方才思緒。
這東西,過去是他保命奪嫡的最大籌碼,現在是他香家家主保全勢力保全榮耀的最大籌碼!因為它,北寒才不敢動他!
難道他的一切就要這麽毀于一旦?難道香家就要在這一夕之間淪落?
不能!絕不能!
想什麽當初?當初他就是對的!對的!
香無痕突然擡頭,盯着那盤旋的黑霧,目光發紅。
“去!用內力制住它!”他幾乎失控地狂吼,“要是它掙脫了,拿你們是問!”
侍衛們紛紛後退一步。他們怕是還沒制住這玩意兒就會因真氣枯竭而死!
“沒聽見嗎!怎麽還不動!”
觸及主子滿是煞氣的目光,侍衛們這才不再猶豫……
——
南清北寒邊界。
因為都知道對手不好相與,所以初次交鋒,誰都沒有打算真正打垮對方。更多的,是試探。
首先告終後休戰的數日,雙方都在不聲不響地增兵和調整部署。
一處人跡罕至的原野上,一隊浩浩蕩蕩的人馬正在急行軍。
那打頭的是清一色的琅琊衛。對他們這些常年東奔西走的人來說這急行軍根本算不了什麽,故走得輕松。
南清兵看着他們那一溜煙的速度眼睛都紅了,于是一快再快,非要跟上琅琊衛的速度不可,因此一個個都汗流浃背的。
那琅琊衛也曉得南清兵走太快耗體力,便适當控制着速度。
前頭你追我趕的拼命,給全軍斷後的兩騎倒是悠閑得很。
“南清撥給你六萬人馬,好歹分我兩萬啊。”伊湄正在向冥昭要人。
“你那一萬人馬抵的上我四萬了。用不着。”冥昭神色淡定。
“沒你說的那麽誇張!四萬人再差也是人啊!人多力量大啊!”
“哦,我這兒都是陌生的兵。我和他們不熟。這麽說,我這兒四萬人馬還抵不上你那一萬。”
“冥昭哥哥啊,我的兵不能以一當四的用啊。”
“哦?”
“我的兵都是祖國的棟梁啊,我們又是偷着出來的。這要是傷亡大了,我沒法交待啊。”
“既然是棟梁,就不會傷亡太大嘛。”
“依我看,你的琅琊衛也可以以一當多啊。嗯嗯,你借點人給我不要緊的,琅琊衛可以替嘛。”
“論打仗,是一群亂七八糟的侍衛厲害還是你們經過正規訓練的朱雀營厲害?”冥昭輕嗤一聲,“戰場上要是連一小隊侍衛都打不過,你們朱雀營幹脆改名叫麻雀營算了。”
“……”這人總是這麽損!
不過伊湄仍然抱有一線希望:“就一萬成不?拜托你了~冥昭哥哥~”
冥昭誠懇地看着她:“相信我,你的兵以一當四不行以一當二是絕對不在話下的。相信我,真的。”
前頭有朱雀營的士兵恰巧聽見了,頭也不回就吼道:“誰說我們不能以一當四了?”
伊湄:“……”
最後一點希望被自己人給碾沒了。
伊湄灰心喪氣地碎碎念:“為什麽我的兵這麽少啊不公平啊老天沒開眼啊……冥昭哥哥真是不夠義氣哼要是蘭渃姐姐在就好了她一定可以幫我多帶點人來至少可以帶禁衛軍來……咦?”她忽然轉頭看着冥昭,“蘭渃姐姐入崖都十九天了怎麽還沒消息?”
冥昭表情未變,眸光卻有微微一頓。
“的确是還沒消息。”他聲音聽不出心情,“大概再過幾天吧。”
“據說一般瑤王入崖都不超過十天。蘭渃姐姐怎麽這麽久還沒出來……”伊湄一邊說一邊觑着冥昭臉色,果然見他表情越來越僵硬,不禁莞爾一笑,“不過蘭渃姐姐可是月亮呢,這點小事怎麽難得住她?冥昭哥哥你可以放一百個心。”
冥昭卻勒了勒小跑着的坐騎,淡淡問道:“是不是到了?”
伊湄聞言,轉過頭向遠方望去。
地勢果然漸漸向下傾斜。這一片臺地之下,荒野盡頭,一輪落日映着這青黃的土地。
殘陽如血。
伊湄輕笑了起來:“呵呵,果然是到了。嗯,咱們沒遲到哈。”
多少刺眼刀光,多少驚心鮮血,她一笑戲谑。
如罂粟盛開在生與死的界線,這繁華三千,她輕輕幾句戲言。
懶得超脫這萬丈紅塵,萬丈紅塵裏自有乾坤。
如此驕傲。如此恣肆。
夕陽餘晖為他睫毛鍍上朦胧光暈。冥昭淺笑。
他們,是同道中人。
“這是我的目的地,可不是你的目的地。”
戰場如棋局。此次南清就冒着風險布下了一場大局。按照事先商定的部署,南清主力将主動尋戰北寒中軍,不求打勝只求拖住他們。中軍如心髒,北寒左右軍必然來援。而南清左右兩翼則專門負責阻擊增援軍隊。
可以說是圍點打援。
之所以說冒險,是因為恐怕沒人會想到南清敢以手頭上全部力量為賭注做一個局。
不過戰場上要是沒點膽量沒點大手筆,恐怕就要被別人的大手筆耍得團團轉了。
眼下,北寒左翼主力為了盡快增援,必然要走捷徑,從這臺地之下經過。
冥昭要做的,就是在這裏依憑地形造一個埋伏圈。
若要請君入甕、關門打狗還需要一根打狗棒。伊湄的那一萬人馬正要擔當這“天降神兵”的角色。因為任務更加重要艱巨,所以對于伊湄來說其實更需要精簡輕兵而不是浩浩蕩蕩的大部隊。要一群南清兵來湊數?那是傻逼行為。
那為啥伊湄之前找冥昭要兵?伊湄是這樣說的:“行軍太悶了,開開玩笑解悶。……嗯?什麽?傻?呵呵你才傻吧,我和冥昭哥哥開玩笑你看不出來?”
這是後話。
此時荒野蒼黃,風聲肅殺。即使是戲谑,也抵不過此時必須分別。
她揚唇,笑意燦然:“那麽,等着看好戲吧。”
冥昭微笑,颔首,算是告別。
這将是許多戰士生命裏都還不曾有過的大戰。
幹将發硎,有作其芒。
而英雄壯志,彼此相知。
伊湄笑着又看了他一眼,便轉身而去。
為了行軍方便高高紮起的發在空中甩過一道弧線。
與她戰袍一樣的黑,與她劍光一樣的亮。
頃刻間,朱雀營一萬壯士,呼嘯而過。
離別時酒,重逢時飲!
這一戰,只能勝!
——
主戰場的戰鬥于這日傍晚打響。
北寒的軍隊,從來以血脈裏的虎狼之性為傲,從來不把南清放在眼裏,更從來不相信自己會輸給南清。上次失利,不過是因為南清借助神力罷了。
雖然話這麽說,但是北寒畢竟是敗了。
因而這一次,北寒的黑旗愈發是氣勢洶洶地席卷而來。
兩兵相遇,北寒兵發現并沒有遭遇那日放火的天神,頓時喜出望外——
“沒了神力,南清就等着被宰吧!”
南清方面的情形卻有點不同尋常。
前日皇上親自下诏,此役凡未臨陣脫逃且服從調度而戰役結束性命尚存者,皆有同等軍功;殺敵者依殺敵多少另計軍功不等。
南清的将領們聽說這個诏書頓時心下了然。
龍柏老将軍更是笑得直捋胡須:皇上真是個人才!
由于有了這命令,交戰時南清一直沒有大規模出擊的跡象。出擊個頭啊!将軍也沒說要他們沖鋒不是?就在北寒陣營附近溜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