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
一小世界。因此,瑤國人對貿易的态度比較冷淡,尤其是對外貿易。然而據《南清國史密稿》記載,瑤國和南清其實有少量的貿易往來。不過瑤國人向南清購買的東西僅限少數瑤國沒有的珍珠貝殼之類。對更大規模的貿易,瑤國人提不起興趣——我這裏什麽都有,連銀礦都星羅棋布,還要你的東西做什麽?
但蘭渃知道,封閉意味着衰亡。一代又一代的人守着那寸土地,還能守出什麽新玩意兒不成?再說瑤國至少和南清是聯通的,萬一哪天北寒或南清的軍隊打進來,對外界一無所知的瑤國人又怎有抵抗力呢?而老實巴交的瑤國百姓又怎麽和外面的虎狼抗衡呢?
蘭渃在市集上轉悠着,半天見不着一件外域商品,心情越來越沉重。這樣下去可不行。瑤國人一定得和北寒南清建立聯系。
“哎你看這花真漂亮……哎你看這釵子一定很适合我……哎你看那馬好俊,是爹爹喜歡的類型……哎你看那家店有甜面果子賣……哎你看這香囊真好……”
冥昭緩慢的腳步頓住。香囊?
他回頭一看,眉頭立即蹙起。那是個男女定情用的香囊!
他正要開口,卻見捧着香囊的伊湄忽然沉默了下來。
那一瞬,他似乎在她臉上看到了黯然。仿佛久晴的天空突然不見了太陽。
她這樣的表情,好像很久以前在哪裏見過……
心思剛掠過腦海,伊湄的笑臉就瞬移到了他眼前:“冥昭哥哥,我們是不是該走了?”
“嗯。”冥昭收了心緒,向前方看去,眼神忽然一滞。
他的眼光捕捉到了一片暖白色的衣角。
一片飄進了前方衙門的暖白色衣角。
伊湄一雙眸子已是銅鈴般大:“她她她她,她要幹什麽?”
冥昭一抿唇,提着伊湄就往衙門奔去。
哦,某人似乎心急火燎之中忽略了他的動作……
伊湄一時也顧不得自己還被拎着,向冥昭嚷道:“喂你又要幹嘛?”
“跟着。”冥昭一個字也不想多說。
“那些官兒可能認識你哎,你這樣進去不太好吧……”
冥昭懶得和這只智商突然變低的啰嗦。
伊湄突然醒悟似的一拍腦袋:“哦,可以隐身啊!”
一直暗中跟着蘭渃的那兩個琅琊衛都進去了,他們為什麽不能進去?難不成他們的武功還輸于了兩侍衛?
冥昭腳步在牆角一頓:“既然想明白了怎麽還不動作?”
“哦。”伊湄撇撇嘴,隐了身形。
冥昭便也隐了身形,攜着伊湄飄到衙門內去。
卻說蘭渃剛走進衙門,便聽裏面一片喧嚣。
縱眼望去,原來是審案子呢。蘭渃一時來了興致,便擠進人群,擠啊擠啊擠到了最中間。
“大人您也看見了,小的家主子并無任何過錯,那珠子不見了全是這狗奴才造成的。請大人主持公道。”哦,這是原告,大概是哪位地主家的下人。
判官一語不發。
“大人,證據如此确鑿,您還在懷疑什麽?”哦,感情這也是原告。
判官繼續一語不發。
“大人,您應該速速把他繩之以法。”
“大人……”
蘭渃的目光漸漸淩厲起來:這些人都是原告?!那麽被告何在?
視線在人群中逡巡,蘭渃終于在當事人中找到了被告。
他的衣服是最破舊的,他的容貌是最憔悴的,他的表情是最麻木的。
平平淡淡默不作聲的表象之下掩蓋的是怎樣的心思?賣身抑或是賣子?
這一旦繩之以法,繩去的除了他僅有的微薄財産,是否還會有他的性命?
久不發話的判官忽然嘆了口氣。
年輕的書生面龐,沉重而無奈的嘆息。多麽的不協調。
衆人期冀無限地看着他。
驚堂木響,判官定論:“依律法,被告人賠償原告人損失。”他頓了頓:“但是賠償金額減半。”
後頭的這句補充瞬時引起一片嘩然。
被告人瞪大了眼睛,麻木的臉上終于有了神情,吃驚的神情。
原告急了:“大人您斷案應依律法說的做,怎麽能擅作改變呢?”
“是啊,大人……”
“大人您不撤回決定,我們可要去京府告了!”
判官看着那群原告,眸中無奈更深。
他上任到現在,已經遇到多少次原告的不服氣了?他知道他這樣做不合規定,可是……
“被告應賠償多少錢?”一個陌生的女聲忽然出現在他的頭頂。
判官偏頭定睛一看,便見眼前一片暖白色衣角。那色澤看似溫潤實則凜冽,令人渾身血液一凝。
他再緩緩擡頭,然後看到了一雙明眸。那瞳孔裏明明不見情緒,卻很奇異地讓人覺得有初陽春雪,有桃花三千。目光,再舍不得移開。
他感到自己執筆的手在輕輕發抖。
那女子臉上現出一點模糊的笑意。“嗯?”幾分溫醇幾分媚,似深潭擊石,卻又在心頭癢癢。
微妙的感覺讓判官心頭一顫,随即回過神來:“哦,一千兩銀子。”
女子輕笑一聲,是調皮,也是不屑與輕鄙。
“這案子不用審了。”她再不看一臉茫然的判官,而轉向那群原告,“這一千兩銀子,我來還。”
衙門裏忽然好安靜好安靜。
大家都驚呆了。
終是膝蓋撞地的聲音打破沉寂:“小的多謝大人救命之恩!”
磕頭之聲,一次響于一次。膝前,已是濕濡一片。
一股神力忽地将那被告提起。那柔柔女聲傳來:“快回去吧。以後處事務必小心。”
被告連聲道謝感激涕零感恩戴德地走了,在依然目瞪口呆的衆人的注視下,走了。
送走了被告,蘭渃的表情霎時轉涼:“都愣着做什麽?還不快回去?怕我賴賬不成?”
她忽又一笑,慵懶而得意:“此刻那一千兩銀子說不定已經送上門了呢。”
那些下人便相互擠眉弄眼了一陣,其中一個胖子起身撣了撣衣服,向外圍的府吏說了些什麽,那府吏便出去了。
不多時,一名下人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錢送到了,大夥兒都回去吧。”
原告們有松口氣的,有嘴上仍罵着被告的,然而無論怎樣他們的目的也算是達到了,不就此作罷還能怎麽着?
堂上維持秩序的小吏忙着安排原告和圍觀百姓離開,四下一時清靜不少。
這樁案子竟是以這樣的方式了結了。判官将筆擱在一邊,神情複雜。
那冷梅般的聲音再度響起:“為什麽不按律令判決?”
判官苦笑道:“那些平民的生活本來就很苦了,這一罰下去,對他們來說豈不是一條生路都不剩?他們本也不是有意犯錯。”
“你就不怕得罪權貴?”
“為官,不就應為百姓的父母官麽?哪有心思去阿谀權貴?”他很凄然地一笑,“不瞞姑娘說,在下本是進士出身,去年及第後就來這裏做官。現正因得罪了權貴,下個月便要調任外地了。”
蘭渃點了點頭:“你叫什麽名字?”
這樣直接的問法教那判官一愣,随即道:“在下南宮昱。”
“南宮昱啊。”蘭渃報之以親切友好的微笑,“你願不願意以後就跟着我?”
南宮昱面色微微一白:“南宮昱知道姑娘家室顯赫……然而南宮昱斷不可抛卻家國……”
喲,真是一熱愛祖國的呆頭小白臉啊。蘭渃卻不甘心就此放走一名人才,于是又好氣又好笑地說道:“我并不是這個意思……”
南宮昱臉色愈發地白,且驚疑道:“姑娘莫不是……要南宮昱入贅……”
蘭渃擦掉腦門上的冷汗,有些艱難道:“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南宮昱的臉上果然現出一絲失落:“既然如此,姑娘的好心在下領了……”
蘭渃卻着了急,伸手就去拉他的衣袖:“你……”
晴空下忽一陣寒風劈來,直接劈飛了蘭渃拉着的那截衣袖。
斷、斷袖?好吧,這不是重點。
最令平常人震驚的是那呼嘯而來不容回轉的力度。
一個近乎冷漠的聲音傳來:“她的要求,你敢不應?”
南宮昱順着聲音找到聲音的主人,一雙眼睛瞪得更大了。這,這人什麽時候出現的?
周圍站着的幾個眼尖的府吏一眼瞧見那光線中閃爍的瑤花令牌,撲通撲通就跪下了:“叩見琅琊王!”
琅琊王?琅琊王!南宮昱再向那男子看去,果然見得那眉宇間王者霸氣。他一襲月白衣袍,更襯得他玉顏如琅琊冰雪,好似天降神祇。
蘭渃有些無奈。好吧,其實她知道冥昭回來,也知道他可能吃醋,但是她實在是太想給自己挖人才了……
南宮昱雖然有些書呆,但智商好歹正常,這情形中連忙下椅伏地:“叩見琅琊王。”
冥昭卻悠悠道:“連本王都叩見了,怎麽不叩見她?”
南宮昱聞言,擡頭看向蘭渃,只見她無奈中隐隐透着的笑意,心中似有滾雷轟過:“你,你是……”
冥昭替他說了後半句:“準女王陛下,蘭渃公主殿下。”
原來是蘭渃公主……早知蘭渃公主才貌雙絕,今日得見所言非虛……只是那位傳說中與蘭渃公主兩情相悅的琅琊王現在就天神一般站在他面前……下一刻他終開始嘲笑自己充滿妄想的情緒。
淡淡苦澀在心底洇開,面色仍是一派溫和的彬彬有禮:“叩見公主殿下。”
如今身份已經挑明,話也便可直說。蘭渃知道自己雖沒繼位,但自己的意見白杳多半也會采納,自己實際上是有實權的了。
于是蘭渃向南宮昱笑了一下:“你要外調麽?也好。是應該去外地歷練歷練。”嫣然笑意,春風桃李:“待你歷練成了,我們後會有期。”
南宮昱隐隐知道,那個暖白色的身影從此就是他心中的烙印,此生,再也抹除不去。相守,無關風月。
後來的一天,他果然接到了外調的通知。通知不是簡單的公文,是攝政親筆。這外調也不是簡單的外調,而是調任璋州知府。品級沒變,權力卻變大了。
這是暗升。
他閉了閉眼。不唯相守,亦傾力相付。
卻說那日,蘭渃最後是被冥昭拽出衙門的。
蘭渃瞧着他那張黑臉,終于笑出聲來。
冥昭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笑什麽笑,沒看他正氣着呢?
蘭渃笑了一會兒就收了表情,反手拉了拉冥昭的衣袖:“還醋着呢?哎,我只是在招攬人才而已。”
“招攬人才?”冥昭咬牙道,“我的琅琊衛不都是人才?”
“我能讓朝廷的官都給琅琊衛當了麽?”蘭渃一邊嬌笑,一邊用小手在他手心撓癢癢。
蘭渃想幹什麽,冥昭焉有不懂的道理?再加上她的柔情攻勢,冥昭的心情也好了些,只冷哼道:“以後都不許故意觸碰到除了我之外的男官。”
“不許?”蘭渃挑眉,“你憑什麽不許我?”她才是老大,還不好?
冥昭的唇角邪惡地勾起:“那麽你盡管不停,到時候乖乖受罰就是。”
蘭渃看着他的表情,聽着他的話語,腦中轟然,臉頰也忽地燒了起來。
他他他,他腦袋裏都在想什麽啊?這個人,哦不,這頭狼,真是太壞了!
冥昭津津有味地看着她臉紅的模樣,覺得怎麽看怎麽可愛,半晌才戀戀不舍地開口道:“渃兒,你臉怎麽這麽紅啊?”
“啊?”驚醒的蘭渃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臉。
冥昭笑得更加邪惡:“你是不是在想什麽不純潔的東西?”
蘭渃惱怒地推了他一把:“你才不純潔!你滿腦子的不純潔!”
冥昭無辜地眨了眨眼睛:“我有嗎?”他裝模作樣地思忖了一會兒,然後恍然似的道:“你不會是以為我罰你……哎,不過是罰你請我吃飯罷了,你想哪裏去了?”那一張俊顏更是致命的魅惑:“還是說,你一直求之不得?”
“去你妹的求之不得!”蘭渃羞憤地甩開他的手。
冥昭一把将她的小手重新握在掌心,笑道:“可別亂說,我妹在這呢。”是表妹。
蘭渃向一邊看去,果然見不遠處伊湄獨自低着頭走着,臉蛋紅通通的……
蘭渃用另一只手捶了冥昭一下:“都是你!現在可好!”光天化日之下調情被人看見了,她糗大了!
冥昭不以為意地依然笑得很開心:“怕什麽,伊湄又不是外人……”
卻未聞伊湄垂眸間,一聲黯然嘆息。
作者有話要說: 那判官啥的是真有這個官職……大家不要往陰間那方面想了,咱寫的是陽間的故事……
☆、血與陰謀
蘭渃公主的微服私訪圓滿結束。
白杳原還以為她這侄女兒要提出什麽大刀闊斧的改革計劃,卻不料那丫頭三兩句話跟她說了一個小官的調用問題之後就說她要會琅琊山了。
白杳難免有些失望:“你不多住些時日啊?”
“我早就說了我有很多事要做。再說,以後住這裏的時日長着呢。”蘭渃瞟了一眼暮翩,然後暧昧地一笑:“而且我不便打擾您,可不是?”
白杳把這當個笑話笑一笑也就過去了,暮翩可是氣得胡子一吹一吹的:“你這丫頭怎麽說話的?上次也就罷了……”
只是,除了他之外,沒有人會較真兒。
“丫頭,別急着走,我還有事跟你說。”
“什麽事啊您老人家?”
沒有聽見暮翩的回答,她回頭,一眼看見他攤開的手心。
手心裏,一塊岩石,明顯有燒過的痕跡。
“這是在你父皇駕崩之處的地面找到的。”
蘭渃心頭一震,餘光裏看見衆人臉色刷白。
謎底,就要揭開!
她閉了閉眼,努力保持鎮靜:“它被燒過。”
“你父皇會禦風訣。這很正常。”暮翩将石頭放在一邊的案幾上,“但是你們看。”
白杳蘭渃冥昭一衆人等都湊了過去。
近看才知,那石頭上布滿了一道道印痕,極像是野獸的利爪劃過。雖又經過十數年滄桑,那爪痕卻依舊清晰可辨。
就算是虎豹,平時走動時指爪也是藏起來的。在地面岩石上留下痕跡,定然是在發怒狂奔。
深深的印痕将岩石割得體無完膚,寸寸,滴血。當時野獸有多少,情況有多危險,可想而知!
“皇兄當時是受寒傲絕之邀去談判。他一去,就再沒回來。”白杳微顫的聲音打破死寂。
“那十有八九是個騙局。”暮翩眸光深不見底,“是不是騙局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其實兵戎相見了。”他停了停:“這麽多野獸,定然是寒傲絕招來的。至少也是他做的手腳。”
“禦風訣能生無盡火,瑤王卻依舊不能抵擋野獸。”琉璃光影中一絲清明,“蹊跷。”
“你小子很敏銳。”暮翩贊許地看了冥昭一眼,“依我推測,白曜天當年是日月齊光之日,會禦風訣,自以為無事,便動火去燒那些猛獸。不料那些猛獸都是成了精的,大火燒不死;放的火卻把四處草木點着了。若是如此……寒傲絕,是不會給他機會的。”
這不止是慘烈,這是非常慘烈!
蘭渃咬着牙想,看寒傲絕那模樣,竟和藹得像慈祥老爺爺。他隐藏得夠深的!往後她不可再小看這個仇人!
與此同時,她感到脊背一涼。那樣的心,那樣的設計……有多少事,能逃過那雙眼睛?
白杳在一旁沉默着,早已紅了眼眶。
而冥昭似乎在思索着什麽。
蘭渃鄭重道:“多謝法師。渃兒一定将這一段謹記在心。”
蘭渃的确是不回琅琊山不行了。算算日期,估摸着梅花衛已經到了琅琊山。
那一次和寒溯淩交手的險情,不僅對她,而且對所有梅花衛來說都是一種洗禮。這群天真爛漫的女孩子,想必已經看清了這世态炎涼人心險惡,因這場真正的冰雪而脫胎換骨。
蘭渃期待着與她們相見,期待着見證她們的升華。
梅花淩寒,淩寒而傲霜鬥雪不謝者,真梅魂。
伊湄吵着嚷着要與蘭渃冥昭同行,理由是在瑤京太無聊。蘭渃想了想,就答應了。畢竟這位長年都是流浪人士不明人口,比較自立,是個省事的主,多她一個也并不麻煩。可惜伊湄她爹不知怎的知道了這事,說什麽也不讓她去。蘭渃只好作罷。然而,後來聽說楚家連着好多天都雞飛狗跳的。
說起回琅琊山,冥昭是一臉興味。
“琅墨他們應該也回琅琊山了啊。”他目光悠遠地摸着下巴,“有好戲看了。”
伊湄呆呆地問:“什麽好戲?”
冥昭笑得意味深長:“三角戀的好戲。”
哇呀,原來又是這些風花雪月卿卿我我的……伊湄臉紅得也很意味深長。
很遠的某地,琅銀,打了個寒噤……
——
馬車,颠簸。
與高位相抵的,便是閑暇。
縛天下于指掌間,只得時時在路途。
“想什麽呢?”一邊冥昭輕輕瞟了蘭渃一眼。
蘭渃舒了口氣:“若我沒有這一身血該多好。”
冥昭聞言,轉回了眸光,斜睨着她:“若你沒有這一身血,你豈不是要與我錯過?”
蘭渃輕笑,一雙素手環上了他的腰:“也是。”
埋頭工作的冥昭感覺到她的動作,心中先是一暖。見她不說話了,心中又是一沉:“怎麽忽然想到這個?”
蘭渃往他懷裏拱了拱:“別人都沒這血,偏偏我有。老天爺為什麽要讓我做那個特殊的人?我連選擇的權力都沒有。”
冥昭擱下手中的筆,将她圈在懷中:“上天給每個人的東西,又何曾一模一樣?不論上天給的是什麽,都得接受。這一身血就是命,你獨一無二的命。在命運面前,我們都沒有理由要求太多。”
“得之于此,失之于彼。紛纭萬事,不可貪求。天下萬物,緣因而果。無怨無怠,自得護佑。”
蘭渃撇了撇嘴:“虛浮。”這家夥能不能不要這麽文绉绉地講大道理?
琉璃眸邊漾開笑意:“以前你不是總想着有朝一日指點江山驚豔四方的麽?怎麽現在卻早早想着要告老還鄉了?”
“我只是覺得累。”尤其是在死過一回之後。
“累也僅是一時。”待風雪回轉,春暖花開,便是卸去這一身心事之時。
就這時,琅琊衛從車窗遞進一封信。冥昭看過信封,唇角一勾:“你的。”
蘭渃一邊皺着眉頭,一邊咕哝道:“好不容易忙裏偷閑……咦?……啊!……啊?”
冥昭瞅着她那張表情豐富的臉,含笑不語。
蘭渃淚光閃閃地擡起頭來:“疏影暗香的信!”
“那你啊什麽?”
“流雲和琅蒼要成親了!”
“還有一個呢?”
“琅墨和琅銀打了一架,兩敗俱傷,現在都在床上躺着呢。”
冥昭眉梢一挑:“打得這麽厲害?”他轉頭撩開車簾:“誰知道琅墨琅銀怎麽回事?”
上頭聲音齊整:“我們都知道!”齊整地憋着笑。
“說給我聽聽。”
只聽一名侍衛清了清嗓子:“話說那琅墨琅銀而弟兄回了琅琊山——”
另一名侍衛接道:“我們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闌秋妹子好不容易見琅墨回了,喜不自禁,下定決心要抓住機會——”
一名侍衛捏着嗓子:“琅墨哥哥,奴家對你癡心一片……”當然闌秋是不會這麽說話的。
又一名侍衛壓低嗓音:“你的意思我心領了。”
一名侍衛沉痛地說道:“心領?心領就是不直白的拒絕啊。闌秋妹子那個傷心啊,玉容憔悴淚不幹啊。”當然,這在頗女漢子的闌秋身上也是不可能的。
第一名侍衛一拍巴掌:“好巧不巧,那日闌秋妹子教琅銀撞見了。”
一名侍衛學琅銀的聲音,卻學得忒不像,怎麽聽怎麽像公鴨:“小秋,你怎麽了?”
方才那學闌秋的侍衛又捏着嗓子假哭:“琅,琅墨哥哥又,又拒絕我……”
“那琅銀一聽就火了:這麽一個明珠般的姑娘,低聲下氣的一次次跟那琅墨告白,琅墨卻完全不珍惜!要是他自己,答應一萬次也不嫌多!琅銀沖到琅墨處,一把抓住他便吼道——”
“你怎麽又拒絕了小秋?”又是那公鴨的聲音。
“琅墨見他這樣,不急不躁,只道——”
“你知道的,我不喜歡她。”
“琅銀一聽,更是火冒三丈——”
“你怎麽能這樣?人家小秋有什麽不好你看不上?”
“琅墨道——”
“所以你想怎的?”
“琅銀道——”
“所以你得接受她!”
“琅墨道——”
“要是我不接受呢!”
“那就接招吧!”
“嘿,呀!”“呵!”“嘩啦啦啦啦……”……
蘭渃笑得幾乎打滾。這群侍衛牛!真牛!自導自演現編現演評書!
冥昭輕咳了一聲:“這麽簡單個事情,你們怎麽說得這麽羅嗦?”
那學公鴨的侍衛不但不覺得自己有過失,反而得意道:“這叫情景再現嘛。”
蘭渃終于喘了口氣:“琅琊衛變了。”
“我們當然變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蘭渃公主您的梅花衛一個個都那麽逗……”
冥昭撫額。好一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琅琊衛跟他跟了這麽多年才算學了點他的脾性,怎麽學梅花衛學得這麽快?
蘭渃一邊抹着笑出來的眼淚,一邊問冥昭:“你看闌秋對琅銀到底有沒有一點意思?”
“一點都沒有也不可能。關鍵是琅銀那小子……”冥昭忽地擡頭,雙眸兩灣笑意,“你想撮合他們?”
“是極是極。”蘭渃向他那邊湊去,“你說琅銀那小子怎麽?”
“琅銀那小子平日膽子很大……”眼前的光影忽然模糊了。
“看似風流……”光影模糊間,隐約有琅琊花開,香氣宜人。
“真心對待感情的時候……”那玲珑的一朵悄然綻放,一抹晶瑩日光。
“膽子卻太……”尾音被含混在了吹動花瓣的微風中。
蘭渃的唇被親上了。
她怒目而視:琅銀和你比起來,膽子當然算小的了!
唇邊溢出輕笑,冥昭呢喃着,閑散随意而泰然自若:“所以你确定要幫他麽?”
“自然要幫。”蘭渃重新坐好,“這又不是什麽特別難的事,寫封信教教他就是。”
冥昭看了那裝老成的丫頭一眼:“你打算教他什麽?”
“教他大膽一點啊。不大膽怎麽追得到姑娘?”
“哦。”冥昭不懷好意地勾起嘴角:“這麽說不大膽不行哦。”
“喂你怎麽能這樣!”蘭渃側身就要躲,可惜為時已晚。
馬車外面的侍衛們笑得很暧昧:啧啧,第二次親嘴了哦。而且這二位太忘情忘了關窗簾……
幸好幾名比較呵呵,有良心的侍衛替他們遮着車窗,隔絕了外面的視線。
嗯?遮着車窗?為什麽不拉窗簾?哦,因為他們用臉遮了嘛,這樣多好,還自帶錄像功能呢,呵呵呵呵。
直到馬車被他們熏得暖烘烘的,冥昭的唇瓣才移上蘭渃烏黑的發。
“膽子小是一方面。”冥昭吻過發上的光暈,“闌秋不喜歡他,不是沒有原因。”
一道光線劈向靈臺,蘭渃豁然開朗了。
“你……是不是把正事忘了?”
“嗯?什麽正事?”發絲傳遞癢癢的觸感,某女被親得直犯迷糊。
“你的……梅花衛……”
“梅花衛……”蘭渃臉上的緋紅漸漸染上蒼白,一如那年冬天的雲和落雪。
冥昭停下了動作,只任她靠在懷裏:“她們說什麽了?”
“她們說想我。”蘭渃将側臉在他胸前蹭了蹭,“特別特別想。”
冥昭垂眸看她,見她目光清澈平靜,心下暗松口氣。
可怕的不是一時過錯,而是永遠邁不過的心劫。
他知道這平湖如鏡,也知道深埋當初擊起千層浪的巨石,何等艱難。
冥昭禁不住又吻了吻她的發:“再過幾日你們就能相見了。”
“是啊。”蘭渃嘆了一聲,“雖是重逢,但昨日不可重來。”
年年花開,年年不見前年花。那逝去的時節,逝去的人,逝去的心境,留在過往,再難尋覓。
“昨日不可重來,明日可以重排。”
“誰又知道,明日是福還是禍?”
他淺笑,淺笑裏英氣逼人。
“這除人之外的天下生靈中,我最喜歡的一種,是狼。”
蘭渃的心頭忽然晃過一種感覺:冥昭怎麽笑得很自戀?不過心思晃過得太快,快得與錯覺無異。
“狼,可以忍饑挨餓,可以跋涉風雪,卻永不言棄。”
“渃兒,你可曾忘了你的初心?為了當年的志願,你粉身碎骨都在所不惜。今日,你可是想到了放棄?”
“向前走,便是一場涅槃,你真的要放棄?”
蘭渃聽着很想笑,嘴角彎起卻是一個詭異的弧度:“冥昭婆婆,我發牢騷不行嗎?”
冥昭微笑,不再說話。
馬車在輕微颠簸中前行,如輕搖的搖籃,搖落她眼角一滴淚珠。
不是不痛。痛,要永藏心底。
而這一頁,就此揭過。
——
去路總是充滿期待與新奇,歸路則總顯乏味。旅途從來如此。
從瑤京回琅琊山其實只有三五天的路程,然而蘭渃依然覺得時間漫長。這幾日她往往在暖車內抱着條薄毛毯,發會兒呆,或是看看琅琊山來的信,或是聽冥昭講講外面的事情。
日子不閑,卻也懶洋洋的。
美男在側,軟語溫存:“要不要一杯?”
蘭渃愣愣地從冥昭手上接過青瓷的茶杯。一杯溫熱,一縷茶香,幾點白花浮動。視覺,嗅覺,觸覺,同時接收到了這樣熟悉的信號……
“這是……那種小白花?”蘭渃頗為驚訝地擡頭看向冥昭。如今還是早春得不能再早春的時節,馬車都還用的暖車。這樣寒冷的天氣裏是沒有這白花的。不說在多山的瑤國,就是在南清她的公主府,春天的花估摸着還得再過一個月才能見到。
那男子唇角卻是疏雲般的笑意,散漫間透着幾點熠熠:“喜歡嗎?”
“這是我最喜歡的茶……現在,這裏,怎麽會有?”
“這花只在南清開。”冥昭淺笑,玉指微挑車簾,向外面做了個手勢。
侍衛立即呈進一樣東西。
這是個小壇子。
冥昭輕輕将壇子打開,馬車內頃刻花香四溢。
壇內是滿壇的小白花,花瓣花蕊分明,仿佛新采摘的一般。
蘭渃因為太過驚訝而沉默了很久。
這很久之中情緒幾番波動,最終歸為心頭一點揪疼的酸痛。
“你一直留着的?”
“不。”他容顏瑰豔如霞光,“年年回去摘的。”
可想見,年年,公主府。
他拾的是花,還是相思?
蘭渃清楚,自從與他重逢自己就變得格外容易傷感,而他,也是從未有過的溫柔。她漸漸明白了,她和他都沒有變,世事變遷卻驅使着他們去更體貼地對待對方。因為曾經經歷失去,所以失而複得之後倍加珍惜。
這也就罷了。只是那樣陳年往事,一股腦兒地翻湧上來,晶瑩玉碎,散落一地。
有些來回翻轉的話語終于滾出喉頭:“他們,可都還好?”
“他們有什麽不好的?”冥昭當然知道她指的是誰,語氣又像從前那般哼哼。
蘭渃默然。她不在的那一年,活的最不像樣子的,怕還是冥昭。
冥昭哼哼了一會兒,還是說道:“拜你那一跳所賜,寒溯淩失了勢,寒扶桑的位子基本上坐穩了。北寒跟南清有你那事梗着,誰也不好先發聲,也還算太平。清羽夕趁着這機會發展他自己,現在南清的政風比以前清明了不少。”
“他們……娶親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是月老
作者有話要說: 呵呵,情感好戲登臺~~
冥昭的眸間瞬間掀起了什麽酸味兒的東西。他冷哼道:“有你蘭渃大小姐在,他們舍得娶別人?”
蘭渃不禁一笑:“得了吧。他們還不至于。”那一雙水波蕩漾的眼睛眨了眨:“我只要你一個……”
是的,你只要我一個,但問題是,他們也只要你一個!冥昭陰恻恻地想,看來只有早一點成了親,将蘭渃綁在他身邊,才是長久之計……嗯,他是不是要跟姑姑暗地裏說說?
蘭渃沒有太注意冥昭的情緒變化,更不可能察覺到危險,因為侍衛将來自琅琊山的信件遞給了她。
“主子,我們請求加訓琅琊衛訓練內容,望您和琅琊王批準。”
這些時日的信在腦海裏連成一串,蘭渃的指尖在信紙上掐出了一道淺痕。
餘下的一百多名梅花衛,一直在苦練武功。
訓練之事她們總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可是梅花衛的堅忍與刻苦,一句話就足以見得。
寒歲枯槁枝上綴,是為梅花。雪盡猶留一段香,是為梅魂。
所謂梅花,在紅塵洗刷間,已成為過去式。
冥昭從蘭渃手中接過信紙,大概看了內容,向她一笑:“你的梅花衛很有長進。”說罷,便落下一個“準”字。
蘭渃拿回信紙,端凝半晌,亦落了個“準”,又加了一句:“梅花衛易名梅魂衛。”世間從此再無梅花,只有梅魂。
世事打磨千百遍,才會最終明白自己最澄澈的念想,才會真正不遺餘力地去完成它。而最終留下的,才是精魂,永生不滅。
蘭渃辍筆,與冥昭相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