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周盞帶着原胥離開獵鷹的時候是夏天,還未到年底的退伍季。他們走得并不風光,沒有摘軍銜的儀式,也沒有祝詞,但二中隊所有未出任務的兄弟都趕來醫院,與他們道別。
洛楓沒來,因為事務纏身。大隊長、政委、被停職的二中隊隊長也沒來,周盞理解他們的憤怒與惋惜,心中并無怨氣。
卡裏有很大一筆錢,一半是他與原胥的退伍金,一半是大隊長親自批的“額外補助”。
對兩名“離經叛道”的隊員,大隊長終究是舍不得的。
原胥沒有家,不用千裏迢迢與姨母團聚。周盞父母尚在,但那個家已經回不去了。尋找落腳點時,周盞問:“山市好不好?離咱們隊不遠,以後有機會還能回去。”
原胥不答反問:“離你父母家呢?”
周盞愣了一下,原胥說:“山市離你父母家遠嗎?”
“也不遠。”周盞說。
“那就好。”原胥點頭:“近一點好,他們只有你一個兒子,雖然現在不想見你,但以後如果有什麽需要,我們還能及時趕過去幫他們。”
周盞與他額頭相抵,輕聲道:“好。”
自從上次在醫院說過那一番話後,原胥的精神狀态有了些許好轉。
他仍是不記得以前的事,也不相信自己與周盞是一對。但周盞極有耐心,将相識之後的點點滴滴編成半真半假的故事,每天告訴他一點,不管他信不信,第二天仍接着往下講。
被人喜歡、被人追逐、被人珍視的感覺很新奇,就像在原胥黑白的世界抹了一道彩虹。
他覺得很荒誕,怎麽會有個男人突然跑來說“我愛你,你是我的人,你要為我好起來”,但這個男人太特別,他不僅無法将對方推開,還漸漸着迷于對方講述的故事。
周盞一邊給他削蘋果一邊說:“咱們在新兵連時就認識了,記得嗎?”
他茫然地搖頭,記憶被一片濃霧包裹,什麽也搜尋不到。
周盞繼續講:“你是連裏最帥最好玩兒的新兵,那時我在炊事班幫廚,你不認識我,只認得我做的菜。”
原胥偏過頭,盡量回憶,眉頭皺了起來。
“別想,醫生說你想太多會頭痛,聽我講就行。”周盞将蘋果切成塊,“但我認識你,有個成語怎麽說?一見鐘情。”
原胥收緊手指,緊張得挺直腰背,臉頰也紅了。
周盞笑了笑:“我想追你,但不知道怎麽追。那時我們都只有18歲,沖動又苦惱。”
說到這裏,周盞擡起頭,将蘋果喂到原胥嘴邊,“不問問我是怎麽追你的嗎?”
原胥垂下眼,結巴了兩聲,“不,不想知道。”
“但我想告訴你。”周盞把裝着蘋果的碗放到原胥手中,起身道:“不過今天太晚了,耽誤你休息,醫生會來找我麻煩。明天再告訴你。”
其實原胥很想知道,說“不想”只是因為難為情。周盞走後,他盯着蘋果出神,被痛苦填滿的記憶第一次擠進一絲不一樣的東西。
那時他還不知道,那東西是屬于他的甜蜜。
第二天,周盞說:“昨天講到我開始追你,你猜我是怎麽個追法?”
這問題原胥夜裏想了很久,此時不那麽确定道:“臉?”
周盞微怔:“臉?”
原胥小聲解釋:“你長得帥。”
沒想到是這個答案,周盞幾乎要忍俊不禁。
原胥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尴尬地住了嘴。
周盞将煲好的雞湯盛出來,吹掉熱氣,認真地看着原胥:“昨天不是說了嗎,你不認識我,但認得我做的菜,并且很喜歡。我就抓着你的這份‘喜歡’,每天晚上給你開小竈,做你喜歡的菜。”
原胥驚訝得睜大了眼:“怎麽可能?”
“為什麽不可能?”周盞溫聲問:“是覺得我不可能用廚藝打動你嗎?”
“不是!”原胥說:“我,我對吃的沒什麽興趣啊,而且每天開小竈的話,不會被逮住嗎?”
“瞎說。你只是現在沒什麽胃口,以前吧,應該算一只饞貓。”周盞指了指雞湯,“喝一點試試。”
原胥中度厭食,聞到食物的味道有時會作嘔。
但很奇怪,舀起面前的雞湯時,胃裏不僅沒有翻滾的感覺,牙根還湧出一陣津液。
周盞問:“味道怎麽樣?”
原胥捧着碗,手指發抖。
是好喝嗎?他想,應該是好喝吧。不僅好喝,似乎還應該有別的什麽。
滿足?高興?幸福?
但這樣的字眼,好像一直與他無緣。
周盞沒有逼問,繼續說道:“當然有可能被逮住,但是除了給你開小竈,我找不到其他追你的方式了。只好铤而走險,幸好直到下連,我們也沒被逮到過。”
原胥覺得好神奇,不知不覺已經喝完了雞湯。周盞又說:“下連時本來我們沒被分到同一個連隊,你也沒答應和我在一起。”
“那後來為什麽我們都去了邊防偵察連?”原胥問。
周盞看了看時間,“今天不早了,明天再告訴你。”
原胥輕輕“啊”了一聲,有點不滿。
次日周盞又來了,告訴他昨天故事的“尾巴”——我讓班長替我說情,又與團長講了很久的理,終于被臨時調到邊防偵察連,繼續追你。
每一天,周盞都講一段過去的事,然後留下一個小懸念。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堵在原胥腦子裏的“我怎麽還活着”漸漸被其他想法所取代。
比如“我真有這麽饞嗎?”“周盞怎麽老是一句話不說完?”“我們連那種事都做過?”
……
離開醫院時,他并沒有徹底好起來,但已經完整了解到自己與周盞相識相戀的過程,也知道周盞為了這份感情,與父母鬧了不小的矛盾。
孑然一身的時候,活下去或者死去是一個人的事,與旁人無關。
但現在,他已經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還沒有喜歡上眼前的男人,也記不得過去喜歡對方時的心情。但是既然承諾過“在一起”,他便不能再失言。
已經失言過一次了,說好“我一定救你”,得救的卻只有自己。
不想再辜負重要的人,哪怕還感覺不到愛情,哪怕仍覺得荒唐。
說到底,是貪戀對方給予的溫情。
醫生告訴周盞,原胥頭部已經沒有腫塊,但是是否能恢複記憶誰也說不準,目前看來沒有後遺症,出院之後應當定時複查。如果發燒,必須立即就醫。平時可多進行記憶方面的訓練,但不用勉強,頭痛的話,就要馬上停下。當務之急,是盡快疏導心理問題,抗抑郁的藥物不能停。
周盞一一記下。
退伍金加上“額外補助”,其實已經夠兩人在任何一個小城過上安生的生活。但周盞還是選了西南區域內生活開銷相對較高的山市,不僅因為這裏離老部隊近,更因醫療條件比小城好。
原胥情況暫時穩定,但将來會怎樣,沒誰知道。一旦原胥生病,必須被馬上送去大醫院。
為此,周盞在山市買了可以很快入住的精裝房,讓原胥能過得舒适一些。小區設施齊全,挨着輕軌站,離醫院也不遠。剩下的錢部分存起來,以備急需;部分租了個小門面,每天早起賣小面。
要過日子,就得有收入。
在周盞的陪伴與“欺騙”下,原胥的抑郁症狀已經消失,但記憶還是沒能恢複,懵懵懂懂覺得自己愛上了周盞,好像又沒有。不太明白正兒八經的“愛”是怎樣,只是擔心周盞會不會太辛苦太累,看到周盞臉上的疲憊時會心痛。
他用自己的方式關心着這個為他退伍的男人——不許擺夜市、不賣其他工藝繁雜的面。周盞靠在沙發裏休息時,他會搬個矮板凳坐在一旁,給周盞按摩。
他很想想起以前的事,但接受系統治療的話,會花很多錢,也不一定能找回記憶。
周盞不在家時,他乘輕軌去大學城,用過去背裝備的迷彩包背回來很多便宜的二手書本。
電視裏的養生節目講,多動腦子可以預防老年癡呆,他想,自己現在是青年失憶,大約也應該多動動腦子。
看什麽書都好,高數、推理、機械制造……只要能動腦子就行。
周盞發現書架裏多了很多書,心痛地摟住他,“你不用這樣,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吧,現在也挺好的。看書看多了會不會頭痛?醫生說如果頭痛,要立即停下來。”
原胥笑了笑,“不痛,我覺得很有趣。你平時不在家,也不讓我出去工作,我沒事幹,找本書來看,時間能過得快一些。”
周盞嘆氣:“如果累……”
“如果累,我就休息一下。”原胥說:“然後接着看。我想多動動腦子,想起我們以前的事。”
周盞道:“以前的事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
“但我始終沒有想起來。這樣就像聽別人的愛情故事。”原胥停頓片刻,深呼吸一口:“我一定要想起來。”
“為什麽?”
“因為我又愛上你了。”
周盞瞳光緊斂,心潮翻湧,“原胥。”
“我很想知道,上一次愛上你時是什麽心情,是像現在這樣,還是更青澀更可愛一些。”原胥說得認真,“那是我的愛情,我要把它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