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定時裝置發出單調的“滴滴”聲。時間像死神無形的手,将孔冉拉向深淵。原胥的手在發抖,冷汗不停從蒼白的臉上滑落。小牟已經在接到中隊長的命令後踉跄跑出武器庫,渾身是血的孔冉幾近昏迷,喉結輕微滾動着,似乎想說什麽,卻連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
大隊長的聲音從耳機裏傳來:“原胥,你還愣着幹什麽?馬上撤退,聽到沒有!”
“不……”原胥茫然而偏執地搖着頭,血紅的雙眼瞪着孔冉身上的爆炸裝置,右手緊緊一握,又剪斷了一根導線。
如果還有時間,如果還有時間……
如果最先趕到這個武器庫的是他,而不是小牟!
血液直沖腦際,原胥緊咬着後槽牙,喉嚨發出憤怒的低吼。
耳機裏,大隊長告訴他來不及了,一旦爆炸發生,整個武器庫都會成為火海,必須馬上撤離。
隊長還說,原胥,這不是你的責任,你回來,孔冉他……
孔冉已經救不了——這個事實原胥比誰都清楚。自打趕到武器庫的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無能為力,就算大陳回來,就算他倆一起動手,也撿不回孔冉的一條命。
可是眼前的血人是他的兄弟啊。
19歲時,在獵鷹的選拔集訓營,他趴在泥沼裏,一步也挪不動,孔冉伸出滿是泥的手,拉了他一把,還丢給他小半個髒污的饅頭,憨厚地笑着:“給你,盞哥打探情況去了,讓我們多照顧照顧你。不過饅頭我只剩一個了,分你小半兒,別告狀啊,反正你沒我壯,吃小半兒差不多了。”
“嗚……”原胥胸口劇痛,眼淚奪眶而出,恍然間左手已經抓住了孔冉無力的手臂,往前一拖,想将對方拽下來。
無用功。
武器庫外傳來吉普引擎的轟鳴,一旁定時裝置的數字越來越小。原胥已經失去理智,一把扯掉耳機,一邊繼續剪導線,一邊輕聲說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話:“會沒事的,會沒事的,我來了,我拆彈是什麽水平你還不清楚?放心,我肯定能拆掉,我們一起回……”
“小,胥……”孔冉的頭沉沉地垂着,低沉嘶啞的嗓音像穿過一層炙人的碳火。
原胥大睜雙眼,淚水決堤。
“走!”孔冉擡起腳,用盡渾身力氣,踹在原胥腿上。
那是很輕的一腳,亦是戰友傾盡僅剩力量的一腳。
原胥頹然倒地,半秒後拳頭猛然捶在地上,發出一聲絕望的喊叫。
孔冉再也說不出話,失去光彩的眼定定地看着原胥,雙唇不停地動着,口型單調,每動一次,說的都是無聲的“走”。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原胥還未來得及回頭,身體就突然失重。
周盞沒有給他掙紮的機會,扛起他飛快朝武器庫外跑去。
耳機裏,中隊長咆哮道:“把原胥給我帶回來,必須帶回來!”
離開武器庫的一刻,原胥似乎聽見孔冉又說了一聲“走”,好像還聽見周盞哽咽的“對不起”。
他耳鳴了,腦子轟隆作響,眼淚與血汗混在一起,将視線染成模糊而單調的光影。
吉普在亂石地上飛馳,周盞将油門轟至最大,原胥坐在副駕上喃喃低語,雙眼空洞無神。
爆炸發生時,吉普尚未駛離危險區,沖擊波将車體高高掀起,周盞松開方向盤,正欲抱住原胥,車頭已經撞向地面。
爆炸聲震耳欲聾,但原胥墜入黑暗,什麽都聽不見了。
漫長的噩夢裏,孔冉被炸得血肉橫飛。原胥被困在那個夢裏,好不容易醒來,看到的卻是一群“陌生人”。
他頭部受傷,記憶停滞在入伍之前——父母被撞死,在姨母家遭受冷暴力……
入伍之後的事也不是完全沒有印象,但一切都是模糊的,唯一鮮明的是孔冉的死。
頭痛欲裂,他看到自己病床前圍着很多人,叫他“小胥”、“胥哥”、“原胥”,應該都是熟人,可他一個都不認識,一個都記不得。也不能用力去想,一想,腦子裏有一個部位就痛得他難以招架。
他住在部隊醫院的特殊病房,每天都有很多“戰友”來看他,那個叫周盞的來得最勤,吊着胳膊、拄着拐杖守在他身邊。
但他不僅失去了以前的記憶,現在的記憶也出了問題,記不得別人的臉,覺得所有人都長着同一副面孔,只有父母和孔冉的臉龐是清晰的。
但他們都死了。
自稱大隊長的人與他說了很多次——孔冉的犧牲不是你的錯。
他很茫然,怎麽不是他的錯呢?
他是個拆彈的,他沒能成功拆掉那枚複合炸彈,沒能救下孔冉,這就是他的錯。
不對,不是錯,是罪。
那是一段灰暗得叫人窒息的日子。他失去了生命裏的所有快樂、活力,記得的只有痛苦的往事與贖不掉的罪。世界是黑白的,他看不到光亮,甚至不知道為什麽要活下去。
主治醫生說,原胥似乎是本能地抗拒治療。
“他不想活了。”
因為用人不當,造成卧底犧牲,二中隊隊長被撤了下來,大隊長也受到處分,獵鷹的日常事務暫時由洛楓管理。大隊長找周盞談話,希望對方能接過二中隊的擔子。
周盞卻搖了搖頭,“抱歉姜隊,我想陪原胥治療。”
大隊長神情凝重,許久後嘆氣道:“我知道你們關系要好,但是……”
他頓了頓,才繼續道:“醫生前天跟我說了,原胥的情況,以後已經無法歸隊了。”
像是早就猜到一般,周盞并未露出驚訝的表情。
“你們以後不可能再一起出任務。”因為痛心,大隊長的聲音輕微顫抖,“周盞,你明白嗎?”
須臾,周盞站起來,像大隊長敬了個禮,鄭重地說:“姜隊,如果原胥因傷轉業,我會陪他退伍。”
大隊長難以置信:“你說什麽?”
“我要陪着他。”周盞道:“不管是在軍營裏,還是在回到社會之後。”
“你……”
“對不起,姜隊。”
周盞的決定在獵鷹高層引起軒然大波,一些傳言不胫而走,“同性戀”等字眼頭一次出現。
那年頭,獵鷹決不允許出現這種事,即便當事人将五年青春留在這裏,即便他們曾經差點為任務獻出生命。
關于隊裏的風波,原胥一無所知。每天仍有不少“戰友”來看他,雖然好像比開始時少了一些,但他記不住,也懶得記。
他對生活不抱希望,記得的只有痛苦,現在也正痛苦着,那麽未來還有什麽可指望?
他也沒有親人,孑然一身,對任何生者都沒有虧欠。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因為是獵鷹的特種兵,他在醫院接受着最好的治療,身上的傷都好了,頭上的紗布也拆了,除了失憶,好像也沒有其他需要治療的了。
但是失憶這種事,也許一輩子都治不好。
醫生又向隊裏彙報,原胥精神抑郁,有自殺傾向。
周盞大部分時間待在醫院,已經做好了退伍的準備。一天,洛楓來了,抛給他一支煙。
兩人在醫院的露臺上聊了很久,從19歲時的針鋒相對,一直說到後來一同執行任務時的齊心協力。
露臺上有風,像卷走往事一般,吹走了白色的煙灰。
洛楓問:“決定離開了嗎?”
周盞點頭:“是。原胥現在這樣子,我怎麽可能讓他獨自轉業。”
幾秒後,洛楓輕輕吐出一口氣:“我很遺憾。”
周盞沒有說話。
“如果你能留下來,我們還可以再較量幾年。”洛楓說:“看看誰能當上大隊長。”
周盞輕笑:“我不如你。”
“如果五年前你這麽跟我說,我還會高興一下。”洛楓靠在欄杆上,頭微微揚起,虛眼看着天空:“但現在……你的‘不如’,只是因為比我多了一份牽挂。”
兩人都沉默了一陣,周盞垂眸,看見洛楓手上極淺的紅葉圖案。
他知道那個圖案對洛楓意味着什麽。
片刻,洛楓伸出手,看似輕松道:“來抱一個?”
獵鷹最優秀的兩名隊員緊緊相擁,洛楓拍了拍周盞的背,聲音有些沙啞:“知道我最羨慕你什麽嗎?我羨慕你的牽挂。現在停下腳步,你還能牽住他的手,一起走過很多年。而我,只能将她紋在我手上。”
周盞閉上眼。
幾秒後,洛楓将他撐開,又道:“做你認為對的事,領導們不理解,我和別的兄弟理解。将來有任何需要,立即回來找我。”
周盞笑道:“謝謝。”
原胥一直是老樣子,看上去雖然幾乎痊愈,但思想轉不過彎,在泥沼裏越陷越深,厭世情緒也越來越重,一直在服用精神方面的藥,但作用微乎其微。
醫生告訴周盞,他現在很危險,一旦沒有人在一旁看護着,随時可能做出傷害自己的舉動。
原胥痩得很厲害,吃不下飯,病號服越來越松,但即便有嚴重的精神問題,大部分時候也只是安靜地坐着。
有天晚上,周盞将一勺飯菜遞到他嘴邊,他突然落淚了,情緒幾近崩潰。
周盞摟住他,聽他難過地低喃:“我為什麽還活着?我誰都救不了,怎麽死的不是我?”
周盞心痛如絞,忍着哽咽捧住他的臉,“原胥,看着我。”
原胥眼中仍舊沒有神采,木然地看着他。
“因為你還有我。”周盞說,“我追了你很多年,你答應我退伍之後會一輩子和我在一起。你記不得了,我就說給你聽。一遍記不得,我就說兩遍,三遍,十遍。原胥,我好不容易追到你,你是我的人,你必須為我活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洛楓的故事不在這一篇裏,給不了解的讀者簡單講一下,他的妻子與未出生的孩子被毒販所害,紅葉圖案來自他妻子的名字(紅念)與孩子的名字(洛葉)。我知道現實中的解放軍不允許紋身,所以這個是……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