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賈環徹底無視趙國基驚詫的眼神,他靜靜地凝視着陳俠, 眼神冷靜沉着。
饒是陳俠向來見多識廣, 也不得不心裏暗暗吃驚, 在這等性命關頭的時刻,這人還能這麽冷靜, 甚至還敢大着膽子來套他的話,可見此人膽量不小, 也夠聰明,眼下年紀還這般小,就這麽有出息, 往後恐怕倒更不得了。
他一時倒是起了幾分惜才的心思來。
“你想說什麽?”陳俠問道。
賈環的嘴角不着痕跡地勾起, “陳俠,你難道甘心讓那筆赈災銀落入那人的囊中嗎?”
他這句話戳到了陳俠的痛點, 他的脖子上青筋暴起, 面容猙獰,“不甘心又如何!那人可是山西巡撫, 不止在山西, 就連京城也是手眼通天, 不然, 我怎會到現在都尋覓無路!”
趙國基咽了下口水, 陳俠此時的模樣,看起來可怕得很,就像是被觸怒的老虎一般,就算是分分鐘暴起傷人, 他都不會感到驚訝。
“那你就不想要報仇了?”賈環卻好似不知天高地厚一般,火上澆油地說道:“要知道,你的兄弟可全都是被用酷刑虐殺致死,這等仇恨,難道你要放下?”
“閉嘴!”陳俠怒喝道,他的眼睛幾乎要瞪出來,呼吸粗重。
“你就算逃跑了,那又如何?”賈環接着說道,“一輩子背負仇恨,改名換姓,卻只能眼睜睜看着仇人飛黃騰達,甚至有朝一日坐上左相之位,而你呢,只能隐藏在角落裏,像老鼠一樣,殘喘度日!甚至不敢結婚生子,不敢和旁人打交道。”
陳俠氣得眼睛布滿了紅血絲,他死死地盯着賈環,呼吸越來越粗,拳頭緊握。
“滴答——”
一滴血從陳俠的手縫中滴落在地上。
賈環的眼神中掠過一絲贊許,他就算想幫陳俠,也要看看陳俠值不值得他幫,現在看來,陳俠的心性着實過人,方才他這番話,句句都戳陳俠的心窩子,他卻能忍住不動手,可見這人實在能忍。
“你到底想說什麽?”陳俠深吸了幾口氣後,問道。
賈環:“我只是覺得我可以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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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幫我?就你。”陳俠譏諷地打量着賈環。
“是的,我可以幫你。”賈環面不改色地說道,“你可能覺得你那些事牽扯太深,就算是那些大官也未必幫得了你,但我可以向你保證,我能夠幫你報仇,甚至可以幫山西的百姓拿回赈災銀。而且你現在已經沒有多餘的選擇了。”
陳俠沉默了片刻,他的眼神變了,無論賈環到底有幾分把握,他都不得不考慮他說的話。
“你要什麽?”陳俠倏然問道。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賈環必定有所圖謀。
賈環:“我要你。”
趙國基急了,環哥兒這是被狐貍精迷住了?!還是被個男狐貍精!
陳俠眼神古怪地掃了賈環一眼,“你這小身子板,小小年紀就不學好了。”
賈環尴尬地咳了一聲,“我是說,我要你幫我。想必你也知道我的身份,我是個庶子,家裏的長輩都想摁死我,讓我哥出頭,有很多事情我做不太方便,需要個人來幫忙。”
陳俠點了點頭,這他倒是有所耳聞。
“好,成交。”陳俠确實如賈環所料的那般,已經走投無路了。
不然的話,他是絕不可能會答應和賈環的要求。
“宋公子,我們已經派人盯着這兒許久,那賊人一直沒出來,想來是睡得香了,這會兒悄悄進去,正好一下子把那賊人抓起來。”捕頭殷勤地對宋直說道。
宋直嗯了一聲,到底不敢托大,心裏略略思索,便思索出個法子來,在捕頭耳旁叮囑了幾句。
那捕頭眼睛一亮,心裏暗道,這讀書人心眼就是多,當下立即安排了衙役去辦事。
“季爺,這周圍都被那衙役把守住出口了。”一尖嘴猴腮的人着急地趕回來回報道。
季良的嘴角下垂,這宋直消息也夠靈通的,居然比他來的還快!
“先別動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季良略一思索,就想出了個法子來了,“咱們等着他們把那賊人抓出來,再讓弟兄們去制造亂子,再抓住那賊人。”
這樣一來,也不算他搶了宋直的功勞。
“是。”其他數人互相對視了一眼,彼此的眼睛裏都冒着火,這滔天的富貴眼瞧着就要到手了,叫他們怎能不激動!
“外頭有人!”陳俠豎起耳朵,驟然說道。
賈環怔了怔,跟着陳俠到門簾旁,借着一道細縫往外瞧。
只見那大門外數來個身影隐隐約約,陳俠眯着眼睛,“那是衙役。”
賈環的眼珠子咕嚕嚕一轉,很快想出個法子來,他勾起唇角,在陳俠耳旁低聲不知道說了什麽。
陳俠眼裏掠過贊賞的眼神,點了點頭。
賈環和陳俠要使的是偷龍轉鳳之計,但是要使用這個計謀,最重要的就是一點——要讓所有人都認為掌櫃的就是陳俠。
那麽,有什麽法子能讓所有人都産生這個錯覺呢?
掌櫃的身形和陳俠的身形差不多,但是面容卻是截然不同。
要做到這點兒,可不容易。
“宋公子,兄弟們都圍住了所有出口了。”捕頭擦着額頭上的汗水,跑來回報道。
宋直點了點頭,他腰間配着一柄劍,這柄劍可和那些纨绔子弟拿來裝逼擺款的劍不同,這是先帝賜給宋相爺的寶劍,削鐵無聲。
這一次是他贏定了!
宋直剛這麽想到,就聽到裏頭突然間傳來碰撞聲。
他怔愣地朝捕頭看去,那捕頭也愣了,“裏面有人!”
“立即進去!”宋直喝令道,到嘴的鴨子怎能讓他飛了!
一行人雷厲風行地推開客雲樓的大門,跑了進去。
“季爺,他們進去了。”尖嘴猴腮的男人指着客雲樓的方向說道。
季良按了按手指,“吩咐下去,叫兄弟們聽我指示,我一打招呼,立即動手。”
“宋公子,在那兒。”捕頭很快辨認出那聲音是從哪裏來的,指着廚房對宋直說道。
宋直抽出了劍,那劍上泛着寒氣。
廚房內點着一盞油燈,那裏頭有兩個人!
透過窗紙,能清楚地看清楚二人的身形,一人的身形高大,一人的身形瘦削。
這二人正在纏鬥着,那身形高大的漸漸處于上風,而那身形瘦削的雖身手不怎麽好,但勝在手腳靈活,幾次三番,那要命的招式都被他險險避過了。
宋直想要進去,卻被捕頭攔住了。
捕頭低聲道:“宋公子,裏頭狹窄,這二人正在纏鬥,指不定不小心就傷到你,倒不如等等。”
他的話中有話,其實是想讓裏頭的人打個你死我活後,再去撿漏,宋直明白了後,壓住心裏的躁動,點了點頭。
鹬蚌相争,漁翁得利。
不管裏頭誰勝了,現在進去也讨不到多少好處,倒不如等到勝負已定,再插手。
賈環朝陳俠使了個眼神,陳俠會意,故意露出個破綻來,賈環順勢抄起鍋中燒得滾燙的熱油,往他臉上潑去。
他本意是想用其他法子來毀掉掌櫃的容貌,畢竟這熱油潑出去,不好控制,稍不小心就會被燙到。
陳俠卻執意要用此法子,他有自己的看法,這個法子是最簡單,也是最容易被人見着的,冒點兒風險,也值當。
“啊!!!”一聲凄厲的哀嚎聲傳出。
“嘶——”宋直倒吸了口涼氣,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就連那見慣了酷刑的捕頭,也是兩腳一軟,險些倒在地上。
廚房內,陳俠沖賈環做了個手勢,示意自己無礙。
賈環這才松了口氣,手起刀落,在掌櫃的屍體上補了一刀,才拖着掌櫃的屍體走了出來。
他一掀開簾子,就瞧見了宋直。
宋直看了那地上的人一眼,胃裏直泛酸,那人的容貌可怖極了,滿臉幾乎都被毀了,叫人不忍再多看一眼。
“是你!”宋直驚訝地看着賈環。
賈環嘿嘿一笑,“宋公子,可真巧啊,不過,你恐怕來晚了。”
宋直的臉色變了變,那捕頭朝他使了個眼神,頤指氣使地說道:“本捕頭奉府尹大人之命,前來抓捕賊人,閣下速速離開,莫要阻礙本捕頭辦公。”
賈環眼神一轉,立即明白過來,這些人是要打算黑吃黑啊!
他笑了笑,“宋公子,你做這種事,就不怕遭到報應嗎?”
宋直嗤笑了一聲,“我做了什麽事了,捉拿賊人,為民除害,這是天大的好事,小賈公子還是別擋道的好。”
他看着賈環拉着屍體的手,虎視眈眈。
身後幾個捕快也都蹭地一聲拔出來刀來。
賈環抿了抿唇,他的視線落在外頭隐隐卓卓閃現的人影身上,為首的一人瞧着有幾分像是季良。
他突然有了個主意了。
“宋直,你莫得意,你瞧瞧外頭。”賈環指着外頭說道。
宋直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頓時臉色變了。
外面不知什麽時候竟然被人包圍了。
“你真當我自己一人就敢來對付這賊人,呵,我早就和季良聯手了。”賈環笑眯眯地說道,“現在,你敢動手,我一喊,季良就會帶人沖進來,倒是有他作證,說你搶奪我的功勞,你說,你的名聲還能要嗎?”
宋直之所以敢這麽大膽來搶他的功勞,無非是覺得這裏只有他一人,搶了也白搶,沒有人能夠給他作證,但若是有人呢?!
宋直定定地看着賈環,心裏恨得幾乎滴血,卻忽然露出個爽朗的笑容來:“賈兄弟說笑了,在下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
“是嗎?”賈環笑道,“那麻煩你們讓讓路。”
他大大方方地拖着掌櫃的屍體,從人群中走過,每走一步,他的心跳就撲通撲通地加快。
“等等!”宋直突然開口道。
賈環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額頭上沁出冷汗。
四周的捕快手上的刀都齊齊地對準了賈環,只等宋直一個命令。
“剛才的事,你不會到處亂說吧。”宋直笑着問道。
“當然不會。”賈環的心放了回去,“我沒有證據,空口無憑,誰信我。”
“那就好。”宋直說道,“識時務者為俊傑。”
賈環輕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他拖着屍體到了門口,心裏再次打起了敲邊鼓,但是,眼下到了這個關節,也不能退縮。
索性大大方方地把門推開。
外頭,季良等人被這突然打開的門吓了一跳。
季良愣了愣,瞧了眼賈環,再瞧了眼他手上的屍體。
身後的人頓時都蠢蠢欲動,一個個手都按在了兵器上。
賈環心知這個時候就是最關鍵的時候,成不成!就在這時!
他朝屋裏努了努下巴,季良和宋直對上了眼,兩人的眼神中幾乎能擦出火花來。
垃圾賤人!居然和賈環聯手!
二人默契地想到這一點兒,不由得在心裏對對方啐了一口!
賈環就這樣大搖大擺地帶着屍體坐上了趙國基架趕的馬車,揚長而去。
他一直到遠離了西大門,才徹底放下心,長噓了一口氣。
“好膽識!”陳俠贊嘆道。
想出這樣一個主意來,本就難得,更難得的是賈環在這個過程中,臉色居然變都不變,這樣的膽識,連陳俠自己都自愧不如。
賈環笑了下,揚起簾子,對趙國基說道:“舅舅,咱們快點兒回去。”
要是宋直和季良這兩人反應過來了,必定是要追上來的。
“你倒是好心機。”季良譏嘲地對宋直說道,“賈環那樣的人,你也和他聯手。”
宋直怔住了,他的瞳孔猛地收縮,“和賈環聯手?我什麽時候和賈環聯手了!不是你和他勾搭成奸了嗎?!”
“放你娘的狗屁,老子什麽時候和賈環聯手了!”季良怒道。
二人對視了一眼,兩人眼中都流露出怔愣的神色。
其他人也都愣了愣。
季良立即反應過來,媽的,他們兩人都被賈環玩了!他以為賈環和宋直聯手了,結果,宋直卻以為他和賈環聯手了!
“愣着幹嘛!追啊!”季良回過頭,對手下怒喝了一聲。
宋直的臉上抽搐了下,咬着牙怒道:“叫弟兄們追!絕對不能放走賈環!”
賈環這一招把他們兩個都耍了。
要是傳出去,他們的顏面還能要嗎?!
“到了。”賈環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趙國基這才敢放松下來,他的雙手雙腳幾乎都是軟的,這一路朝榮國府而來,他是不敢放松一下,生怕一慢下來就被人追上。
“你們可回來了。”趙姨娘帶着趙國基家的和小吉祥迎了出來,見着二人平安無恙地歸來,趙姨娘一幹人等都徹底松了口氣。
“哥哥,你跑哪兒去了?叫嫂子擔心了一晚上。”趙姨娘埋怨地看向趙國基。
趙國基自知理虧,摸了摸鼻子,不敢說話。
他朝他娘子看了一眼,見到她眼眶紅腫,臉色發白,心裏越發愧疚。
“好了,娘,舅舅今晚是我派去做事,你就別怪他了。”賈環連忙替趙國基打圓場。
“做事,做什麽事?”趙姨娘狐疑地掃了二人一眼。
耳房裏頭傳出悉悉索索的聲音來。
賈環朝趙姨娘使了個眼神,示意她進屋裏說話去。
小吉祥被留在屋子外把風。
賈環把今晚的經歷删改了些,他沒有把陳俠的事說出來,只道自己今日偶然發現那客雲樓的幫工有些古怪,便派趙國基夜裏去打探,後來趙國基沒回來,他就拿着匕首親自去了,在那裏和那賊人大戰了好幾回合,才把那賊人拿下。
這一段經歷,聽得趙姨娘和趙國基家的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趙姨娘拉着賈環的手,“那你有沒有傷到哪裏?你這孩子膽子怎麽這麽大!自己一人也敢去!……”
她邊拉着賈環的手檢查他身上有沒有傷口,一邊又不住地念叨。
賈環只覺得心裏頭暖極了,非但不覺得唠叨,還美滋滋,這種有人關心的感覺就是好。
“娘,我沒事。”賈環忙道,“不過,娘這幾日可得去置辦幾身新衣裳,也給姐姐買幾身。”
“這好端端的,買新衣裳幹什麽,你錢多燒着啊。”一提到錢的事,趙姨娘還是老樣子,現在即便每個月賈環都會拿幾百兩銀子給她,她還是一直舍不得花,銀子攢了又攢。
“你就別管了,反正肯定會有用的。”賈環說道。
他臉上泛着笑容,一直以來,老太太、賈政夫妻一直打壓着他們母子,現在,也是時候讓他們知道,他們母子已經不再是他們想搓揉,想打壓就能打壓的人了。
翌日清晨。
京都府衙前張貼了數來個月的皇榜被人揭下。
這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不到一刻工夫,竟然傳得全京城都知道了。
就連那些上早朝的官員也都有所耳聞。
“到底是誰抓到那賊人!”
“不知道,聽說那賊人三頭六臂,身手比猴子還好,能抓到他的必定是個英雄好漢!”
“不是,不是,我聽說抓到那賊人的是一個小少年。”
“不能吧,老蔡,你別胡說八道,一個小少年能抓到賊人,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怎麽不可能?我家七大爺就住在府衙旁邊的谷子巷裏,是他親眼看到的,那小少年親自把那賊人的屍體送來的。這還能有假嗎?”
……
宋盛文、季良二人此時都鐵青着臉,這兩個死對頭今日罕見地站了同一陣線,齊齊對賈環這人産生了深深的厭惡。
眼瞧着到了嘴邊的鴨子,居然飛到這黃口小兒嘴裏!
這叫人怎麽不生氣!
怎能不動怒!
“怪了,你弟弟今日怎麽沒來?”馮淵道捅了捅賈寶玉的小腹,低聲問道。
賈寶玉抿了抿唇,“我不知道。”
“你們不是兄弟嗎?你怎麽不知道?”馮淵道緊追着問,“還是他知道自己輸定了,所以不敢來了。”
賈寶玉的臉漲得通紅,馮淵道這話雖然是在羞辱賈環,但何嘗不也是在羞辱他,他在心裏對賈環埋怨不已,好生生地,湊什麽熱鬧去打賭,輸了豈不是害的他也沒了面子!
“你瞧,宋直和季良二人的臉色。”顧楚之壓低了聲音對徐圖岫說道,“我怎麽感覺,這二人好像便秘了好久似的,臉色好臭。”
徐圖岫的嘴角抽搐了下,“不要說這種話。”
“我沒說錯啊,他們的臉色真的很臭。”顧楚之委屈地說道。
宋廣文默默點了下頭,表示附和。
徐圖岫朝宋直和季良二人的臉上掃去,顧楚之的确沒說錯,這兩個翩翩公子平日裏不說笑臉迎人,但也是溫文爾雅,一副君子做派,但是今日,這二人居然不顧及儀表,居然擺出了一張臭臉。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才能讓這二人露出這等神情?
徐圖岫朝賈環那空着的位置看去,賈環也沒來,這兩件事有沒有關系?
會不會是?
他想到了那個可能性,但是很快,他搖了搖頭,否定了自己這個可笑的想法!
賈環這些時日,壓根就沒去找過那賊人,他又沒有人脈,又沒有勢力,根本不可能會找得到那賊人!
徒蘅鷺的嘴角泛起一絲笑意,他手執着一卷書,慢慢地翻過一頁。
賈環,果然沒有辜負他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