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逛了一圈後,賈環就回榮國府了, 最近滿京城都在鬧着抓那賊人, 但是那賊人能從山西跑到京城來, 又在京都府尹、五城兵馬司衆多好手的手下藏到現在,豈是那麽輕易就能搜到的。
不過, 賈環撐着下颌,陷入了深思, 一個逃犯,按理來說,應該逃去那些天高皇帝遠的地方, 隐姓埋名, 他卻知難而上,到這京城來, 到底是為了什麽?
“你說, 這人圖謀的是什麽?”徒蘅鷺手執着一枚黑子,他沉吟着把黑子擱在了棋盤上, 而後緩緩道。
徐圖岫擡起眼皮, 若有所思地說道:“十六爺, 屬下覺得, 這人既然不顧自身危險, 到京城來,必然是京城當中有他想要的東西。”
“繼續說。”徒蘅鷺說道。
徐圖岫沉聲道,“這人既然得了那幾十萬的赈災銀,本該拿了這銀子逃跑, 但是,現在,咱們只知道有這人,卻不知道那銀子哪兒去了,屬下想,要麽是銀子出了問題了,要麽是這人圖謀甚大。”
他說得玄奧,徒蘅鷺擡起眼,和他的眼神對上了。
徐圖岫在暗指什麽,徒蘅鷺心裏也明白得很。
送到黃河赈災的救濟銀沿路都有官兵押送,而每到一處,都有當地的士紳出頭去鎮壓當地的地頭蛇,而那路線也只有少數幾個人才知曉,那些押送的官兵對他們明天要走什麽路,要走多遠,根本不清楚。
而那賊人卻能在重兵把守和嚴加防範的情況下,劫走了赈災銀。
在這其中,有多少貓膩,可想而知了。
如果是他幾個兄長當中的某一個人做得,徒蘅鷺也不會覺得出奇。
微微垂下眼眸,徒蘅鷺把玩着手中的黑子,他的手指極其靈活,那棋子在他手上翻飛如蝶般,他的眼眸烏黑,好似上好的墨玉一般。
“十六爺,承吉兄弟那兒到現在還沒動靜。”徐圖岫禁不住提醒了徒蘅鷺一句,那賊人至關重要,抓到他,非但立下大功,還能借此人扳倒不少人,這可比那幾千兩賞銀來得值當。
徒蘅鷺嗯了一聲,沒有說什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既然用了賈環,自然就不會懷疑他的本事。
徐圖岫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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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蘅鷺将棋子擱在棋盤上,淡淡道:“承吉既然應下了這事,他就有辦法,咱們等着便是。”
徐圖岫只好道了聲是,出了宮,宋廣文瞥見他的神色,便知道此行他多半是碰了個釘子了,便默不出聲,安靜地跟在他身後。
“廣文,你放心嗎?”徐圖岫這話前言不搭後語,宋廣文卻立即明白他的意思。
賈環在獵場奪得魁首,到底憑靠什麽本事,他們都不知曉。
這人冒頭得太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之前也沉默得出乎所有人意料,在獵場之前,不知道賈環是誰的人多得是,說到榮國府,那些權貴子弟只會想起賈寶玉、賈琏,但是現在,一提到榮國府,人們第一時間想到的卻是賈環。
足可見,這陣子,他有多風光。
但是,這些風光對于徐圖岫、宋廣文來說,都是虛的。
他們對賈環實在太不了解了,因此才會有今日,徐圖岫去勸說徒蘅鷺的事,只是他還沒開口就被徒蘅鷺駁了回來。
饒是徐圖岫向來穩妥,在這等時刻,都心焦如焚。
宋廣文抿了抿唇,想了想,道:“十六爺既然這麽說了,必然有他的道理。”
徐圖岫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那你可知道他這些時日壓根就沒去找那賊人,連那賈寶玉都知道去找,他倒好,穩如泰山,不知道的,還以為那賊人會自己送上門找他!”
入了夜,榮國府後門的寂靜卻是被一陣敲門聲驚擾了。
守夜的婆子低聲咒罵着,提着燈到後門去,開了門,見是趙國基的婆娘,心裏雖然不悅,還是勉強露出個笑容來,“趙國基家的,可是有什麽事?”
趙國基家的兩眼泛紅,臉色青白帶紫,“大娘,我家那口子現在可還在府裏?”
那婆子發覺了她的異樣,連忙讓出路來,“趙國基不是早早就走了嗎?怎麽?他沒回家嗎?”
“沒有。”趙國基家的緊張、擔心、害怕了一整夜,幾乎是哆哆嗦嗦地說道:“沒有,往常他都是在酉時就已經回家,今日酉時三刻的時候都還沒回來,我還以為他是被環三爺叫去做什麽事,一時耽擱了,這也不是沒有的事,但是如果是這樣,他就會托人往家裏送口信,可是到現在,人也沒見着,口信也全無,我婆婆都急瘋了。”
那婆子一聽這話,不敢再怠慢,忙道:“那我送你去見姨娘吧。”
趙國基家的感激不盡,跟着那婆子進了趙姨娘的院子。
“舅舅還沒回家?”賈環穿着鞋,擔憂地問道。
小吉祥回道:“可不是,奴婢瞧着那婆娘哭得實在太可憐了,姨娘也說了,讓你趕緊過去。”
賈環忙趕了過去,小吉祥說的話半點兒也不誇張,趙國基家的已經哭得背過氣了,若不是趙姨娘趕緊拿了藥酒給她擦,又拿了些話去寬慰她,恐怕早就哭暈過去了。
見着賈環來了,趙姨娘明顯松了口氣,“環兒,你可知道你舅舅去了哪兒?”
賈環也茫然着,趙國基今日一如以往到了時辰就回家去了,“娘,舅舅可是早就回去了。”
一聽到賈環這話,趙國基家的頓時就哭了出來。
趙姨娘頭痛不已,心裏又擔憂趙國基的安憂,拍着趙國基家的背,對賈環說道:“環兒,你舅舅現在不知道哪兒去了,你想想法子,把他找回來。”
賈環點了下頭,他咬了咬下唇,思索了會兒,對小吉祥道:“你去問問門房,舅舅走的時候是走的哪個方向?”
“唉!”小吉祥爽快地應了一聲,提着裙角朝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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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門子怎麽說的?”趙姨娘急切地問道,眉眼帶着擔憂的神色。
小吉祥喘着粗氣,回答道:“姨娘、三爺,那門子說趙大哥是往西大門方向走的。”
西大門?
趙國基家的愣了愣,“咱們家的方向是在北大街那兒,他去西大門那兒做什麽。”
西大門那兒雖然和北大街距離也不太遠,但是趙國基沒理由放着近路不走,卻去走那遠道。
賈環腦海中卻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他皺了皺眉頭,西大門不正是客雲樓所在的地方嗎?
雖然這猜測有些不肯定,但是現在這時候,也想不到其他可能性,賈環二話不說,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趙姨娘等人吓了一跳。
“娘,你們在這兒等着,我去找舅舅。”賈環果斷地說道,絲毫沒有猶豫。
小吉祥心裏不禁感慨,環三爺瞧着年歲雖尚小,但是行事做人都比這府上的不少主子來的老道多了,那些丫鬟婆子都說寶二爺日後必定有大造化,但在小吉祥看來,寶二爺那行事的模樣,哪比得上三爺!也就是老太太、二老爺他們偏心太過了,竟看不到三爺的出息。
趙姨娘擔憂趙國基,但也不怎麽放心賈環自己一人出去。
這京城裏入了夜,可不像夜裏那麽太平,莫名其妙失蹤的人多得是。
“環兒,不如叫幾個小厮跟你一同去吧。”趙姨娘道,“這樣我也放心些。”
賈環擺了擺手,“不必了,人太多,未必就好。你放心,我有成算。”
入夜後,京城中一更起便是宵禁。
賈環命人備了馬車,那馬車上有榮國府的徽章,這樣一來,就算是遇到那些巡夜的衙役,也不會惹出麻煩來,因為這些衙役都不敢去惹那些權貴人家。
馬車“噠噠噠”的聲音在街道上響起。
賈環自己駕着馬車,一路朝着客雲樓而去。
他的臉色凝重,絲毫不像方才在趙姨娘那兒說的那麽輕松,趙國基若是不是去的客雲樓那還好,若他是去客雲樓的話,到現在還不回來,十有八/九是出了問題了。
賈環繃着臉,手中的馬鞭再次揚起,“駕!”
一身破空聲響過後,馬車的速度更加快了。
與此同時。
宋相爺府內,宋直嘴角翹起,看着京都府尹派來送信的家丁,朝旁邊的小厮看了一眼。
那小厮忙上前一步,自袖中取出個荷包來,遞到那家丁手中。
“這些銀子算是賞你的,回去給賀大人帶個話,就說我們宋家記住了他的恩情。”宋直溫文爾雅地說道。
那家丁感激不盡,連聲道不敢,他估摸着手中的銀子起碼有十兩了,這可是他不吃不喝五年才賺得到的錢。
送走了家丁後,宋直臉上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容。
京都府尹方才送來的消息正是那賊人所在的地方,這次打賭,是他贏了!
“備馬車,我們去客雲樓!”宋直沉聲道。
“季爺,小的們收到消息了!”幾個粗布打扮的男人匆匆走入正廳,為首的男人迫不及待地邀功道。
季良驚喜過望,從椅子上直起身來,“那人在哪裏?”
“小的們叫底下的兄弟連着數日數夜都在城裏城外不住地搜索,最後發現那人在客雲樓有出現的痕跡。”為首的男人回道。
季良臉上忍不住露出了笑意,“好,好,做得好!”
“你們有幾分把握,他在那兒?”季良大喜過後,又怕這次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忙追問道。
男人答道:“季爺放心,起碼有八成把握。”
八成把握!
季良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加粗了,別說八成把握,就是有六成把握,都足夠季良豁出去嘗試。
“叫弟兄們備上好馬,帶上家夥,咱們來個包餃子!”季良豪氣萬丈地說道。
“是!”衆人激動地應道。
近了客雲樓,賈環不敢直接把馬車開到客雲樓門口,就在距離三四個鋪子的地方停了下來,把馬車藏在巷子裏,從靴子裏取出匕首來。
他小心翼翼地繞過正門,走到後門的地方,估摸了下牆的高度後,爬上了靠近牆壁的一棵柳樹。
柳樹枝繁葉茂,此時風正吹着,如同奏出一曲簌簌的哀歌,正好遮掩住賈環的動靜。
他趴在樹枝上,一動不動,眼睛朝裏頭看去。
後院裏頭不見人影。
馬廄裏面也是空着的,而那客雲樓裏頭也是靜悄悄的。
賈環确認了後院是安全的後,便飛快地借着樹枝爬上牆壁,穩穩當當地落在地上。
他蹑手蹑腳搜尋了遍四周圍後,都找不到趙國基曾經來到這兒的線索。
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客雲樓。
不同于在後院搜尋,這裏一望便能看到七七八八,沒什麽危險。
這客雲樓裏卻很有可能隐藏着極大的危險,一來裏頭此時是暗着的,如若有人埋伏,他勢必處于劣勢,二來客雲樓雖然生意不景氣,但是也是五髒俱全,這裏面至少有十來間房間,一個個找過去,這就增加了風險,三來——
白日見到的那個幫工,有些可疑!
賈環擰着眉頭,那個幫工的身手絕對不差,甚至可以說是他所見過的人當中最好的,身手之敏捷,動作之靈活,絕對是一流高手。
當時,他沒有細想,只是顧着思索怎麽把客雲樓起死回生。
但是,現在,回想起來,那人實在太可疑了,那樣好的身手,要找個活計并不難,但他卻屈就在客雲樓裏面,而且還對無能傲慢的掌櫃諸多忍讓,不得不叫人多想。
然而,即便有這麽多的顧慮,賈環還是選擇進去。
趙國基是他舅舅,而那人很有可能是那個到現在都還沒被抓到的賊人,于情于理,賈環都不應該放棄。
輕輕地推開了一扇窗戶,賈環一個鯉魚躍龍門直接跳了進去,他就地打了個滾,在門旁躲了起來。
這時,他才打量了下房間裏頭的環境。
只見這屋子裏面到處都放着不少柴火,除了柴火便是七八桶桐油,除此外就只剩下一張桌子、一張床和一條少了條腿的凳子。
這裏是柴房?!
賈環微微眯起眼睛,這裏就兩個人,掌櫃怎麽也不可能會住柴房,那麽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那個人了。
賈環舔了舔下唇,他沒想到,自己的運氣居然會這麽好。
不過随便挑了個房間,都能中頭獎!
他朝外看了一眼,外頭此時不見人影,那人也不知去哪兒了。
賈環朝床上看去,略略想了想,身體飛快地朝床上竄去。
他的手在床上摸尋着,在碰觸到一處硬物後,眼睛頓時一亮,迅速地把那東西摸了出來。
此時屋裏雖然暗着,但借着月光,好賴也能瞧清那東西是何物。
那是一封血書!!
上面的血腥味還殘留着!
賈環顧不得震驚,匆匆忙忙地浏覽上面的文字,越看他的臉色就越黑。
“放下你手中的東西!”一把陰狠的聲音突然從身後響起,而與此同時,一把刀也擱在了賈環的脖子上,那刀上的寒氣瘆人得很。
賈環的手抖了下,卻是極其平靜地回道:“陳俠,你倒隐藏得夠深的。”
陳俠冷哼了一聲,劈手奪過賈環手中的血書,陰沉沉地說道:“你倒是夠義氣,居然肯為那長随到這裏來。”
舅舅果然在這裏!
賈環問道:“他人呢?”
“還沒死,放心。”陳俠打量着賈環,那眼神好似惡狼一般,狠毒中透着精明。
賈環心裏松了口氣,但卻沒放下心來。
陳俠這人能從山西跑到京城來,足可見他的足智多謀,舅舅現在沒死,但是他們二人都見過陳俠的容顏,也知道他在這兒,下場不一定會好到哪裏去!
“你、你想怎麽樣!”賈環打算先套出陳俠的話來,再做打算。
陳俠冷笑了一聲,“放心,我不殺你們,只是,你既然來了,那我自有用途!”
賈環還沒來得及再多問一句話,就被陳俠推搡着出了房間。
“在裏面好好呆着!”推拉着賈環到了廚房門前,陳俠一把将賈環推了進去,将手腳都用繩索捆了起來。
而後,他重重地把門關上。
“唔唔唔!”黑暗中,竈臺後的趙國基認出了賈環的身形,連忙出聲。
賈環一蹦一跳地到趙國基前面,仔細打量了趙國基一番,見他身上确實沒有一處傷口後才松了口氣。
“唔唔唔。”趙國基可沒賈環那麽好待遇,他的嘴巴被堵死了,壓根說不出話來。
賈環連忙安撫道:“舅舅放心,我沒事,你幫我盯着,我用刀子把這些繩子割開。”
他從袖中取出匕首,那匕首果真鋒利無比,只不過輕輕一割,就将那繩子割斷了,賈環活動了下手腕,又把腳下的繩子給割斷。
依法割斷趙國基身上的繩子後,賈環壓低了聲音問道:“舅舅怎麽到這兒來了?”
趙國基按揉着被勒紅了的手腕,低聲回答道:“我那荷包落在這兒了,本想到這兒來拿,卻不想,撞見這賊人在對掌櫃下手,一時吓了一跳,就被抓住了。”
賈環點了點頭,正要再說什麽。
卻聽到外頭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趙國基嘴唇發白,朝賈環看了一眼。
賈環豎起手指,輕輕地噓了一聲,朝趙國基打了個手勢,示意他躲在自己身後。
“砰——”陳俠一把推開門,他的身上好似有一些味道,一進來,賈環就隐約能聞得到。
桐油?
賈環的鼻子動了動,若有所思地看着陳俠。
“陳俠,我和我舅舅和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為什麽要抓我們?”賈環微微眯了眯眼睛,打算拖延下時間,他不想和陳俠太快對上,因為他心裏還有一些疑惑,需要陳俠替自己解釋。
陳俠笑了一聲,那聲音充滿嘲諷,“往日無冤近日無仇?賈公子,你該不會以為我躲在這裏,會對這家店的主子不了解吧?”
賈環笑了笑,“陳俠,你這就說錯了,如果在這之前,我肯定會想要抓你,但是,看完那封血書,我卻不想這麽做了,因為我還有良心。”
“良心!”陳俠似乎被這個詞刺激到了,他的眼睛裏布滿血絲,“你們這些達官貴人哪有什麽良心!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如果不是你們,我們山西那兒的人民怎會流離失所!又怎會被逼得易子而食!”
流離失所!
易子而食!
光是聽到這兩個詞語,賈環的心就顫了一下,山西那兒的情況,恐怕不像那些朝廷命官說得那般好。
“這關環兒什麽事!”趙國基忍不住反駁道:“環兒又不是那些大官,你要報仇,可以去找他們。”
陳俠嗤笑了一聲,那聲音無比的凄涼,叫人一聽反倒心裏有些發酸,“你放心,我是人,還不至于濫殺無辜!就連你看到的那個掌櫃,也是因為我發現他奸污了幾個婦女才動手殺的他。只要你們配合,我不會傷害你們。”
“你想用掌櫃的屍體冒充為你,讓我們帶你離開。”賈環篤定地說道。
陳俠怔了怔,看向賈環的眼神掠過一絲驚訝,他的嘴唇動了動,“你很聰明。”
“謝謝,我知道。”賈環淡定地說道。
陳俠:“……”
“不過,我覺得你這法子有些不妥。”賈環又道。
趙國基目瞪口呆地看向賈環,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他怕是聽錯了吧?環哥兒這是在被人賣了還幫着數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