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燕灰的頭發裏揉了雪子,融成水珠将墜不墜懸在發尾。
伴随過于倉皇的動作,那些冰冰涼涼的水珠子終于順着臉頰流淌。
穿行過眼窩和鼻側,彙聚在唇齒間。
孟淮明嘗到了鹹澀的味道。
那一丁點的苦澀竟被無限放大。
這個吻絲毫不溫存綿長,也無一絲一毫外顯的愛意,更多的是麻木疼痛,完全不甜蜜,卻是太過痛苦了。
孟淮明放開燕灰已經紅腫破皮的唇,稍向後仰了身體,他們甚至還沒來得及開燈,僅有的光源也就是大開着的窗簾外都市夜景制造出的空中光城。
燕灰滿臉都是水,眼睫被糊得濕漉粘膩。
孟淮明心中居然小小地訝異了一下,原來他嘗到的苦鹹并不是雪。
明明提出協議的是他,自诩斷舍離困難,優柔寡斷的還是他,為什麽到頭來,難過的也依然是他。
孟淮明想要去開燈,燕灰一把攥住他的手,好像他要去拉什麽致命武器的□□一樣。
他哆哆嗦嗦的用手臂繞過孟淮明的脖子,踮了腳,綿密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
他那副不管不顧的神情,好像所有的猶豫和包袱都只是一片一吹就飛起來的羽毛。
這一次彼此都嘗到了鐵鏽般的血腥味,這居然是這場近似博弈的親吻裏唯一的一口甜。
卧室的門被“咣當”撞開,砸在牆上又重重的反彈回來,同樣遭受如此不公正待遇的還有那張雙人床的床墊,極其配合地凹出适宜做任何事的弧度。
他早就想這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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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淮明心底爬上一個低沉如同蒙在皮鼓裏的聲音,你早就想這樣,什麽相敬如賓,什麽雞零狗碎,哪裏比得過這蟄伏的瘋狂。
如果一瓢水滋長着怒火,那它就是助燃的絕佳好物。
一起洶湧燃燒的還有痛楚、混亂、秘密,以及嫉妒。
燕灰的眼淚像是失了控,孟淮明甚至來不及想明白他為什麽哭。
哭的沒半點聲響的青年也許是一名好作家、好兄長、好老師,但他不能成為一名好的對象。
那一刻孟淮明清醒地認識到,他卸掉的僞裝背後,是顆怎麽猜都猜不透的心。
錯一步,差一步,就失去了得到他的機會。
布置周全地用溫柔築起一堵又一堵高強,他是出色的演員,也許有人在他的僞裝下過完一輩子都不會察覺,因為他願意,就連退讓都不被發現,這種能演一生的戲碼才是絕殺。
可一旦城牆中的人想要跳出去,他也不會阻止,只是輕輕地笑一聲,說上一字“好”。
在這之後,就是有去無回,再也沒有門能為他打開,任由他撞破了南牆再砸破了北牆,燕灰的地界也不許次日再犯。
他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怨,孟淮明極度惡劣的一面甚至認為,是不是正是因為他從來沒有當真,才能這樣輕易地放手。
月亮會在乎爬梯的猴子嗎?
——月亮只會高高挂在天上。
偶爾還會用雲彩遮蔽住面頰,好像就能多情善感,如人間賦予它的意向那樣豐富。
事實上不過為了擋住那張冷漠寡情的臉而已。
孟淮明板着他的下巴,讓他擡起頭,在他掌側能感覺到沉重的搏動。
不知是誰的心跳脈搏。
燕灰喉頭劇顫,又說不出話,孟淮明就厲聲問他:“你為什麽回來?”
燕灰艱難地睜開眼,反問他:“你呢?為什麽回頭?”
孟淮明如遭重擊。
燕灰熟練地撩撥着他,這和他清冷的外表太不符合,總覺得有什麽在他靈魂深處永無止息地焚燒,那些灰燼揚不幹淨。
這場炙烤也不能停止,孟淮明被他那句疑問問得如從頭到腳被潑了涼水,但體內又分明感受到燕灰傳達而來的熱度。
冰火兩重天的折磨讓他終于感同身受,他發現燕灰不僅哭,他還非常的害怕。
那種恐懼不是純粹的害怕傷害或是痛苦,更像是身體的一種反射。
他接觸到他的嘴唇時,就張開了這張畏懼的羅網,把他死死地收攏。
孟淮明機械的從這個蓄勢待發的動作裏退出,在急促的滾燙裏走進浴室。
襯衫都來不及脫,打開花灑,涼水密密似是蚊蟲的蟄咬。
孟淮明就在這奇異的苦楚中,後知後覺地感到了後怕。
如果這一步走下去了,就再也沒有回頭。
他和趙豪再無差別。
燕灰想為他們這場關系,為他們彼此找到一個心安理得的理由,而不是不清不楚地糊塗下去。
可他的方法太爛,也根本沒有給孟淮明選擇的餘地。
要不是他在發問中警醒,就中了燕灰的圈套。
他明明都害怕成那種樣子,身體淩駕于意志要反抗排斥,卻還是拙劣地用技巧模仿着渴求期待。
他迫切的想要結束混沌狀态,那些繁雜錯亂的心思讓他選擇最為直接了當的一種。
孟淮明在想明白之後,意識到燕灰從來就沒有做過他們複合的設想。
他們最好的關系也就是白日的工作夥伴,或是夜裏的床伴。
所以燕灰是極好的情人,也是非常難搞的情人。
習于排布感情的燕灰還是照舊掌控着主動權,只是更換了一種看似被動的方式。
他想要什麽,卻又不動聲色,用順其自然掩蓋住的,是他自己都走不出的魔障迷宮。
“笨蛋。”孟淮明在冷水中感到了溫度的回升。
執着到最後連為什麽執着都遺忘,記得的唯有“執着”。
孟淮明曾不屑于這意志薄弱的表現,殊不知這也是行路途中的高發性迷失。
他拉開浴室的門,帶出濕冷的水汽,燕灰沒有走,背對着他,用被褥緊緊包住自己。
這該是他幾天來真正第一次入睡,身心俱疲。
搞藝術創造的,大抵相信精神和意志能淩駕于軀體,但往往也忽視了,敲響警鐘的也恰好就是這具血肉身軀。
燕灰睡得很深,并不是睡眠深,是他的睡姿下縮,幾乎沒沾上枕頭,被子又拉的高,連眼睛都遮住了,只露出光潔的額頭和柔軟的黑發。
他沉重的呼吸撲打在子格被套上,就好似悲喜都被他在呼吸間淡忘。
孟淮明從身後攬着這團起伏,他再次失眠,心裏想着燕灰隐而不宣的秘密。
他從來沒有吐露全部的真相,還有一部分被他淹沒在了平鋪直敘中。
不清不楚的關系誰也不願維系,孟淮明忍着極大的欲|念不動他,燕灰則已自暴自棄。
他從層層果殼中選擇性的開出一個小口子,寄予希望誰能給他遞一把刀。
這樣他就能用自認為最安全的方式,在殼子裏了斷。
孟淮明想不到其他的辦法。
也許他要去見一見趙豪。
締結關系遠不是想象中那麽輕易,他向來的戀愛經歷中,從來沒有嘗過失敗挫折。
即便是蘇曜文,也在時間的美化中變得甘如蜜糖。
如今他才發覺,那些并不完整,過分光環幫他習得了形式上的愛,露水情緣則麻痹了他的認知。
在高低不平的戀愛關系裏,他只嘗到了甜頭,而不知愛情走向圓滿的結局,類似于傳統意義上的婚姻時,本就是五味雜陳。
愛是細水長流的甜,和零落的苦,苦過又回甘,才是促使一對摯愛走到最後的動力。
這其中就包括了他們各自的經歷,原生家庭帶來的影響,為人處世的準則,求同存異,學會接納理解,不斤斤計較。
但孟淮明想知道,他想燕灰能打開他的這些技巧性的編排,讓他看看他的現狀。
孟淮明也模糊了睡意,近來他夢境頻繁,這一次興許是睡前思緒過多,他的夢斷層嚴重,鏡頭般切換閃回。
他坐在教室臨窗的後排,稍斜視線就能看見窗外嫩綠的葉子在陽光下,漏着斑駁的光影。
深深淺淺,在風的吹拂中搖曳,他向後傳着作業本,少年人的骨架已經長開,除了薄薄的筆繭,一雙手還沒有歷經波折,透着難以言狀的稚嫩。
他想要回頭,卻聽見身後的人笑了一聲,那氣流卷到孟淮明耳邊。
“燕灰?”孟淮明想要回頭,卻發現脖子僵直不可動,他聽見燕灰的衣料窸窸窣窣摩着課桌面,那是校服粗糙的料子,以及輕微的翻書聲。
他念起摘抄本的句子,是海子的詩:“當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
呼嘯的風聲将他的朗讀聲蓋過,車水馬龍的街道,兒童服裝店的彩色招牌。
燕灰慢悠悠地往前走,孟淮明高聲喊住他,燕灰驀然回頭,血液順着臉龐滑落。
他莞爾一笑,是蘭亭時那樣的釋然。
他揮揮手:“再見啦。”
就神情愉快的轉過身,不論孟淮明怎麽追都追不上,腳下多出一塊巨石。
他猛地跌倒,瀝青地面的顆粒縫隙放大而來。
孟淮明徒然驚醒,撞上燕灰擔憂的眼神。
“噩夢?”燕灰從被子裏冒出了個腦袋,胳膊也伸出一條,孟淮明發覺自己身上被分了一半多被子。
燕灰捂久了的體溫終于傳遞過來。
他們離得很近,那樣親的距離,燕灰隔着被子拍拍他的肩,“夢見了什麽?”
孟淮明就說:“夢見你跑的太快了,我喊你你都不肯回頭。”
燕灰忽而愣住,怔怔地說:“我沒有聽見……”
他閉上眼,“那你抱抱我吧。”
孟淮明就依言将他抱過來,孟淮明從前以為燕灰是喜愛這種親昵,而這一次環住他時,他分明感覺到燕灰的貪婪和迫切。
好像在沒有什麽比得上這個溫暖的懷抱了。
“……不會有結果。”燕灰悶悶的說,多次停頓使他的語序都混亂:“以前,我還能……現在呢?與其以後心生怨怼,現在這樣,不好嗎?”
“不好。”孟淮明說:“你不能吊着我。”
燕灰臉都埋得看不見了,聲音愈發低:“嗯。”
“燕灰,如果我能接受你所有的過去,不論是痛苦不堪還是失誤過錯,你願不願意回頭?”
“你接受不了。”燕灰的頭發捎晃了晃。
“我可以。”孟淮明沉聲,“你不相信,我就證明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