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孟淮明平躺,和扁圓的頂燈對望,厚實的絨布簾斂住了午後的陽光。
白鶴浮雲的燈面暗淡失色,熬到了極致,睡得反而不安穩,夢境紛亂緊湊。
淅淅瀝瀝的雨聲拉開了大夢的幕布。
孟淮明擡手捂住耳朵,潮濕的霧氣背後傳來心髒跳動般的鼓點。
一下一下敲在白茫茫的煙雨中。
他感到壓迫和窒息,手腳都不受控制,如同真實經歷,身不由己,任人擺布的感覺太過逼真,青色的月亮懸挂半空。
孟淮明栽倒在地,沉入蘭亭馥郁的花香。
他知道自己的出現将燕灰原本的計劃統統打亂,風棠房産中介提供的信息被燕灰鎖進了書店的閣樓。
而在蘭亭初遇時,誰也不會意料到,這是本該平行前進的兩條線的第一次交叉。
好心的先生居然來買森林鄉,燕灰倒有些驚訝。
雖然他的童話書和衍生繪本賣的不錯,但大多是爺爺奶奶,或女士帶着孩子來店裏挑選,還從來沒有男士一人過來點名要購買。
燕灰從架子上給他找出新版的《小鹿絨絨和他的森林鄉》。
“先生,您看是這本嗎?”
“啊,謝謝。”
孟淮明微笑,他西裝革履,樣貌出衆,舉手投足間透露着成功人士的氣息。
而他卻在天氣糟糕的日子,出現在這家小書店,要買一冊童話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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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灰那本能的好奇就被悄悄勾了起來,可不能表現的太明顯,他把書給他遞過去。
童書封面有一只漂亮的小鹿,四蹄修長,脖頸優美,站在紅磚砌起的臺階上回頭,身後是一片片結出星星的藤蔓,纏繞着在深藍色的夜幕中微微發光。
新版為配合同一家出版社的插畫集,全書采用彩插,色彩渲染非常生動,也更吸引孩子們的眼球。
但燕灰個人還是比較偏愛老版本的設計,排版舒适,素描的內頁插畫出自一位美院學生,他畫稿畫到抓狂,大小夥半夜給作者發消息,說夢見好多鹿蹦來蹦去,蹦去蹦來!
他非常頭禿,求燕灰給他發理想的效果圖,不然憑他貧瘠的童心,最後啥都畫不出來。
可以說舊版更像是燕灰腦海中畫面的複刻。
小鹿絨絨便是在靠灰白的濃度描摹出的世界裏穿行。
流光是自層層疊疊鉛塗中空出的亮白,濃霧是筆觸輕柔的勾勒,平滑的紙面保留着素描紙的紋路,印有字的一面,根據燕灰的小小請求,則有細碎的花瓣和草絮在書角駐留。
“這是最新的一冊嗎?”買書的先生翻開,見夾頁裏有作者的簡介,頭像是一只素描蝴蝶。
他微笑,唇角揚起的弧度尤其好看。
燕灰有些怔,輕輕點頭,孟淮明的笑意愈發濃了幾分,居然是這樣笨笨的性格嗎?倒是出乎他的預料。
童書市場不景氣了多年,至今也還留着大面積空缺,卻少有人來填,是非常有潛力的寫作領域。
但同時童話寫作難度并不比長篇創造低,成年人眼中看到的世界和孩子的世界大不相同。
“寫給成人的童話書”的國外套路已經過時,夾私成年人處事原則的作品在近幾年倍受诟病。
用大人的思維看孩子,無非高估和低估兩種,一本童話書如果出現“此處XX歲兒童請在父母陪同下閱讀”的備注,無疑是一種失敗。
而随着信息膨脹,孩子的認知往往又比大人理解的要奇妙。
他們眼中的難過是太陽碎掉,快樂是月亮變胖。
“是的,這是最新的了,今天上書的是同名的畫冊,您需要看看麽?”
燕灰将一摞書先堆在一邊,方便給客人讓出通道。
說實話這種天氣,陰冷又潮濕,還有人不是在躲雨時進書店逛逛,實在難得一見。
孟淮明将畫冊和書逐一翻過,末了擡頭,看向燕灰:“我記得華風出版社也出過森林鄉,彩鉛封面那版,這裏還有嗎?”
燕灰眨眨眼,有些意外:“啊……那個版本已經絕版了唉。”
孟淮明似乎有那麽丁點的遺憾,“看來家裏的小姑娘要難過了。”
這倒并不是假話,電影公映孟淮明會到場,就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孟初七。
當然初七不會刻意請他看電影,而是因為答應陪她去看的小姐妹臨時肚子疼去不了,正趕上孟淮明難得回來,車還沒停穩就被初七拉去影院,路上還給他科普了電影原作的童話作家。
那時孟淮明覺得這侄女還挺難辦,琢磨不出個穩定的性格,他很久都沒接觸過這年齡段的女孩,印象裏她們都在網上要給改編IP的編劇寄刀片,可愛的也多,就是感覺不怎麽好招架。
結果電影看到一半,初七接了個語音就跑了,據說是江湖救急幫朋友做一個MV。
孟淮明徹底結束一個改編項目,正好清閑,按例說不該待在讓他職業病發作的場合。
但不知為何,那天他就是坐到了電影滾字幕。
也許是動畫影片并沒有想象中那麽幼稚,反倒可以針對不同年齡參差挖掘着眼點,總體觀感不差;也或是影院環境還算不錯,沒有小孩鬧騰,也無大聲走動。
當屏幕最後一片飛花墜落出發光的漣漪,影片結束,他站起身,聽見了前排觀影主創團隊的對話。
“家裏的小姑娘嗎?”
燕灰重複,孟淮明看他的神情,想必自己的形象已經變成了十足的女兒控。
他将書合攏,“其實也不小了,我侄女,今年剛讀高一。”
孟淮明的五指擦過燙金處理的書封,他并沒有解釋,而是随意閑聊:“我們來蘭亭旅游,但沒想到這個季節雨水這麽多,景點去不了,丫頭就不願出門。”
“蘭亭已經下了半個月的雨了。”燕灰也笑起來,孟淮明發現他笑起來比不笑又好看許多,如果沉默的青年作家是清冷安寧,那麽他一旦露出笑容,仿佛是那連這片陰雨都不能阻擋的懶洋洋的太陽。
這是他第二次近距離看見燕灰的笑。
不同于基本的禮貌客氣,從唇角牽引的淡淡的喜悅一路蔓上眉梢,化成細碎的星星灑進眼底。
看一個人的真心通過眼睛。
而那雨誰來及時,好似專門給他開了輛雨車,配合着情景,沒有帶傘的客人自然而然在書店逗留。
燕灰望了眼門外,轉回時就問他:“先生想喝點什麽?”
燕然在前幾個月把書店擴建,改出了一個小空間,設計成文藝風的小書吧,再哄着燕灰和她一起學了基本的甜點制作和奶茶調配,當月就營業額就翻了一番。
孟淮明接過燕灰遞過來的餐飲單,居然是純手寫。
能寫出一筆好字,對孟淮明而言是加分項,大抵是搞文字的都有奇異的挑剔,從字體到內容追求從一而終。
而由于打字輸入、語音錄入的普及,印證字如其人的機會就不多了。
他手上這份,由于是給客人閱讀,就可以寫的平平整整,沒有太多筆畫勾連,卻能從收筆的撇捺間看出風骨。
孟淮明一行行掃過,再從透明膜子的上沿看燕灰:“是你寫的?”
燕灰點頭,想說些什麽,可也許是因為在他那個角度不能完全看見孟淮明,于是他稍傾斜身體,從餐飲單的右側瞧他。
那神情,簡直像極了一只好奇扒拉着客人手上紙張的貓。
孟淮明心情大好。
不愧是能寫孩子童話的作家,這也太好玩了。
“就要……摩卡和提拉米蘇。”
燕灰唇邊的笑意似乎更濃了,提拉米蘇是女孩子喜歡的甜點,這是他第一次見男士給自己點它。
但燕灰卻不覺得奇怪,忽而有了別樣的情調。
不适宜出行的陰雨天,雨水叮叮咚咚在枝頭跳舞,跳了片刻後就脫下舞鞋,短暫休息,太陽慢慢騰騰出來亮了個相,又打着哈欠隐遁。
此情此景,似乎就該不同尋常。
适宜淺談,也适宜深愛。
燕灰在新擴的吧臺做摩卡,提拉米蘇是早晨準備好,因為猜今天也許不會有人冒雨來看書,相比于更方便的蛋撻和小餅幹,他只做了兩份。
一份自産自銷,中午為墊肚子吃掉了,燕灰端出唯一的一盤,和摩卡放在小托盤上。
孟淮明在翻那本同名繪本,神情十分專注。
他确實被繪本的內容吸引,插圖下是索引至童書的原文,由文改圖,這也許就是那種給孩子書寫,但也能給成年人放松的童話。
它的層次很多,不同年齡段結合背景,會有不同的體悟。
“謝謝。”
孟淮明本就偏甜口,在參加酒宴時還聽聞某家家長奇怪,怎麽到新一代,都喜歡甜膩膩的東西,一個兩個都這樣,太不可思議了。
提拉米蘇的盤子下用巧克力醬勾寫出“Tiramisu”的花體。
孟淮明喝着口感糟糕的摩卡,卻感覺一切剛好。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所有的地方都恰到好處的感覺。
“Tiramisu,寫的不錯。”孟淮明道。
客人在店裏,燕灰也不好搬架子上書,就給自己沖了杯熱可可,聽了孟淮明的誇獎,他還挺不好意思,孟淮明就問:“這個名字就究竟是什麽意思啊?好吃是好吃,就是說久了成了習慣,現在想想還不曉得起源。”
燕灰托着下巴,輕輕搖了搖吸管,“富有愛情含義提拉米蘇,沒記錯的話,是在丈夫奔赴戰場前,妻子沒能烤出蛋糕,慌忙中用雞蛋手指餅幹蛋糕條和着可可粉做出的甜點,也終于趕上在愛人離開前完成,送到愛人手上。”
可可的濃香聯覺出暖意,驅散了孟淮明對江南雨季的不适,青年說:“我想,這份急切要帶給愛人的不僅是蛋糕。”
“是愛嗎?”孟淮明挑眉:“畢竟是愛情故事,她迫切想要傳遞愛。”
“比較廣的說法就是愛,而Tria如果是‘拉’,Mi是‘我’,Su是‘往上’,合起來也就是提拉米蘇最經典的含義,帶我走,那麽或許她這麽匆忙,也是在暗示她匆匆收拾着行裝,希望愛人能愛她一起走。”
“但這不可能,所有就有另一個含義,記住我。退而求其次,一退再退,可能就是愛的本質吧。”
“先生?”
孟淮明回神,笑道:“不……你說很好。”
燕灰似乎看出些什麽,柔聲說:“但士兵并不可能帶她去戰場,這是他的堅持,雙方總有人要退步。而如果彼此真的相愛,那麽最後的底線,就是希望那個人能平安,能百歲。”
青年微眯着眼,鏡片後的神情就像他手上的可可,看似晦澀不明,實則口感美好。
躲在枝下的鳥雀忽然振而起。
那一刻,孟淮明分明感到胸腔中的鼓動。
夢到此時,蘭亭的煙雨蒙蒙便如同炫光的泡沫,“噗”一聲就破了。
孟淮明坐起身,客廳傳來玻璃杯碎地的清脆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