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玻璃掉地的響聲利索痛快。
孟淮明拉開門,就見原本該在房子裏休息的燕灰半蹲在地,伸手将玻璃渣用紙巾片片拾起。
摔成奇形怪狀的玻璃在堆成畸形的杯。
燕灰沒注意到身後的動靜。
他站起身想要從抽屜裏取透明膠帶,卻在站直時猛地搖晃了一下。
他順手就撐住了桌角,挺直的脊椎肉眼可見地彎曲。
緩了片刻,剛松開撐桌的手,腕部就撞到擱在桌沿的藥瓶,白色的片狀顆粒又灑了遍地。
孟淮明快步上前,伸手奪過膠帶,埋頭收拾起那一地狼藉。
撿着那藥瓶,轉過标簽,稍一用力就掐進手心,再狠狠丢進垃圾簍。
孟淮明低着頭,後頸一截就曝在燕灰眼底。
人的蒼老并不是從臉開始,圍繞脖頸一周的皮肉往往更真切。
孟淮明“嘶”了聲,手掌被玻璃棱斜劃過一道口子,血瞬息間就流出來,從斷續的血珠串成線。
孟淮明用五指搓了一把,沒有停止。
四四方方的紙巾遞到了眼前。
孟淮明順着滴答下墜的血點子往上、往前,遷移過紙巾,落在燕灰顏色素淡的指甲蓋上,再就是筋脈過分突出的手背。
睡眠不足是掉體重最絕的法子,燕灰在兩年前體重勉強達到身高換算的标準,如今卻是瘦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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虧得外套層層裹着,才不至于太明顯。
也就是孟淮明抓握過那手腕,懷抱過他那一身的冰骨,才能有所察覺。
“別撿了。”燕灰低聲說:“擦擦吧。”
那聲音該是含着某些情緒,孟淮明擡起頭,恍惚中燕灰的面貌和兩年前蘭亭的他相重合。
對照就更加殘酷。
那撥開煙雨的暖意失了溫度,他笑起來也不會有太多感情到眼睛深處。
明明輪廓沒有改變,五官分毫不差,卻總有什麽不一樣了。
藥物将年歲的增長幾何倍數放大,現在的燕灰依然清秀溫文,但終究大不如兩年前。
刀斧在他們身上不見血地劈砍。
燕灰将藥片一粒一粒往手心撿,“真的睡不着,這幾天回暖了,如果再冷一點的話,我就能睡得好些。”
孟淮明知道燕灰一直在服藥,有精神類的藥物,也有鎮定和安眠作用的藥,這種藥長期吃,對記憶力和注意力都會有影響。
在劇組時燕灰沒讓人看出異樣,那是因為他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備忘錄,一有需要延後處理的事情就立即備注,忙的時候隔幾個小時就要查看一次。
他知道很多提醒喚醒或加深記憶的方法,利用視覺、聽覺、艾賓浩斯曲線。
從沒有丢三落四,也不曾延誤時間。
孟淮明發現這一點時,燕灰還開玩笑,假如有一天連這些方法他都不能完整回想,連自己有沒有寫過備忘錄都不記得,那可能就真的要去好好修養一陣了吧。
他說這話時,情緒是掩蓋不住的低落。
那是氣溫驟降的清晨,孟淮明覺得,他所謂的“修養”不是普通人理解的意思。
他沒能聯系到給燕灰治病的“徐醫生”,這號人根本不存在,能搞出這種程度的假身份,估計也就是秦家長老團的背景。
所以孟淮明不能了解到燕灰真正的病症和嚴重程度。
燕灰後來只是重新挂了醫院的精神門診,也聽孟淮明的約過幾次心理醫生,具體有什麽起色也看不出來。
他們一起把玻璃的棱角用紙巾和膠帶纏住,分裝處理。
孟淮明的手心已經不再流血,燕灰直接從餐桌角落的儲物盒中拿出消毒工具。
最近他們用這些太頻繁了,好像每個人都在跌打受傷。
擦掉血漬的破口斜貫掌心,切掉了三條紋路。
并排坐在沙發內,旁側還有他們昨夜打盹時蓋的被褥。
孟淮明拽了個抱枕,按住燕灰的肩膀讓他躺下,再用被子把他蓋牢。
燕灰多時蜷着腿睡,也就占了沙發的一半位置,看着挺小一個。
孟淮明瞧了眼挂鐘,心下苦笑,實在是晝夜颠倒的一家人。
“睡不着的啊。”燕灰半張臉縮在柔軟被子裏,他纖長的眼睑扇下陰影,停在半途。
“鹽熏的事情,你知道嗎?”
燕灰稍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似乎打算展開談了,“我得先說,真睡一覺就抛腦後了,鹽熏,就上次初七提過的那個文手,發了篇新文。”
孟淮明已經習慣燕灰給他帶來的驚詫感,不論是驚喜還是驚訝。
他點頭,把因為調動抖飄在了脖子裏的頭發給他擇出來,邊點頭:“我知道,我一直在盯着他。”
“你盯他?”燕灰皺眉,“他以前就有問題?”
孟淮明一愣,旋即解釋說:“他是不安定的因素,也可以是我們‘重點培養’對象,不止我一個主要進行IP改編的編劇在盯。”
燕灰沒有懷疑,孟淮明的心髒在腔子裏劇烈跳動。
他不能讓燕灰知道自己經歷了一場重生,那是他到死都不能說的隐秘,是撕扯下一塊皮肉,又假惺惺用滿是褶皺皮膚蓋住的傷口。
切斷了生命、智慧、姻緣的劃痕。
“從昨天開始,我酒糟湯圓的後臺就在陸續收到私信,說他新文的情節有和你來我往有重合的部分,因為類似的事,鹽熏和幾個作者都發生了沖突,書粉們也争執了很多次。”
“你經常遇上這種事嗎?”
燕灰鼻子又塞住半邊,他就翻了身面朝沙發外,側頭看向孟淮明,“不算多,就是處理起來挺麻煩,現在情況已經非常複雜了。”
“但這一次不同,鹽熏的文案不像你來我往的小說,但情節和電影劇本高度重合。”
燕灰的結論很快,“有人把劇本透給了他,現在就要去查他們之間的關系,他的矛頭指向電影,但最後必然落到你這裏,如果走出抄襲的風聲咳、這種影響咳咳咳……”
“別急。”
孟淮明輕拍了他的肩,故意偏走重心讓他緩氣。
“用抄襲針對我是他們想的太天真,不說還有其他應付方法,做編劇的蓋着抄襲名頭的人不在少數吧,名聲什麽的……”
“這不咳咳咳!”誰知一句反倒把燕灰激地更加厲害。
他撐起身,臉都咳得發紅,勉強說了幾個字就又要咳起來,孟淮明急忙給他倒水,燕灰仰頭喝得很急,用袖子一擦下巴上沾着的水珠。
這房子隔音效果不差,但初七畢竟是在補覺,他壓着聲音,語氣竟非常嚴厲了。
“這能一樣嗎,他們抄沒抄我不知道,你抄了?……別和我說圈子裏怎麽樣,習氣成風氣了還能見怪不怪?”
孟淮明在他腦後多墊了一個抱枕,燕灰半坐起身,也許因為咳的太難受,眼圈都紅了,卻是見了真火氣的模樣。
其實木已成舟,圈子裏真敢抄的不怕吃官司,更不怕交付賠償。
創作于他們而言不是太必須,或嚴謹的事,站到了知名的位置,成就遠比改正錯誤要重要許多。
他們曾經倒也聊起過這個問題。
“誰能想到呢,有一個這樣地方存在。只要先博得了喜愛,成為了情懷,就算是犯了大錯,也都能被諒解,時間成為了幫兇。”
燕灰那時候就嘆:“雖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但一個人不可能不為自己的行為承擔後果,犯過罪,就不能從事教育行業,洩過密,心理咨詢行業就會抵制,偷過東西,哪怕是一包餅幹一塊巧克力,超市也不會再雇傭他。”
“但也有用舉例反駁的。”孟淮明想起某次同行酒宴上,一位被判了劇本抄襲的編劇笑談為他辯護的網友。
“學生考試舞弊被抓了,通報批評了,成績取消了。難道他以後就不能參加考試了嗎?哈哈哈,我不就這樣,還得接着考啊。”
“偷換概念。”燕灰眯起眼,“我說錯了,之前的類比不恰當,或許根本不該用類比來印證這種行為。”
“學生的錯誤被諒解,前提是他們必須認錯,而教育的目的是為了培養人,是發展的行為,這就是為什麽在學校裏只要不是殺人放火了,就很少徹底否定一個學生,因為他們還有轉變的可能。”
“但那個編劇是為了什麽?難道也是為了自己成長嗎?”
“為了名利錢財,在這個過程中,他僅僅是因為取悅了讀者觀衆,就該被無限諒解嗎?”
孟淮明就陳詞:“憑借情懷和喜愛就能無限拉低底線。”繼而反問:“但這就一定是觀衆或讀者的錯誤?”
除了要壓榨剩餘價值的資本鏈條,群衆本身就處于半不知情狀态,往往是在東窗事發後,才必須面臨曾經癡迷的事物本身,這就是瑕疵的事實。
時至今日,再重新思考,似乎發覺這恰好就反向印證了一個可能:戀愛後痛罵前男友或前女友,也許并不是僅能做到不後悔那麽簡單。
走不到最後,說明他或她給對方造成了厭倦或傷害。
但一部劇、一個人、一本書不會帶來這些負面情緒,它的出發點是幹淨且愉快的。
好像是一場不求結果的暗戀,而等到大家習慣了它的存在是喜悅的代名詞時,告之他們劣根所在,正常人都無法接受。
摯愛或親人不論犯下怎樣的罪過,情誼的牽連也會為他找到理由,竭力開脫。
何況為什麽要想的那麽複雜,抄了、仿了、犯忌了,那不看就好,該快樂還是快樂。
“所以并不該全部責怪觀衆不能割舍情懷,而是從一開始,就該遏制住這種情懷産生。”
“如果能不貪圖IP的資本,嚴厲把關審核制度,及時斬斷大面積的戀舊,那麽也許就不會有這麽多抉擇争執發生在觀衆之間。”
不過這也是停留在幻想的層面。
燕灰與孟淮明同時陷入當年那次對話的情景中,卻又滞留片刻就抽離。
鹽熏的事并不容太多緩沖的機會,他現在還沒有真正把文章貼上網站,要是等他全部貼完,你來我往開始真正宣傳,那麽一切都将陷入百口莫辯的境地。
“你打算怎麽辦?”燕灰沉聲:“如果需要酒糟湯圓出面,我也……”
“噓。”孟淮明虛虛蓋住他接下來的話。
“我知道你,放心,必要時刻我會。”孟淮明說:“而現在,還有兩個方案在前,沒到要你孤軍去杠網友的地步。”
燕灰眼圈那抹紅逐漸消退了,竟殘餘着眼角的那一抹,如紅魚舒展的尾。
孟淮明點開一條語音,喬禾大大咧咧的聲音傳來:“孟小編劇,你發來的東西我看了看,不得了啊,跨行搞鑒定,你知道我現在活的就像個網絡反抄的調色盤小能手嗎?”
“你要提前鑒定他的文章成分?”
燕灰一愣,當即反駁:“不行,除了原文複制,現在的鑒定非常容易被抓到破招,融梗和抄襲一直沒有準确的界限,這是在淌一趟渾水!”
“你別聽這位女士的抱怨。”孟淮明碰了碰燕灰半天不能回溫的手,這一次卻并沒有冒然去握,他說:“我要做的,可不僅僅是對照的調色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