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只有在孟初七這樣的年紀,才會将“分別”問得如此直截了當。
不給任何敷衍轉圜的餘地。
正如燕灰所言,一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滿打滿算能湊夠三萬個日月更疊,幾十場春夏秋冬。
沒有誰能陪另一個人走完一輩子,生命與生命的碰頭不過是縫縫補補的過程。
有的人白頭到老,有的人萍水相逢,幸甚至哉是旅途終點的等候,情薄緣淺的是腳步匆匆不曾回頭。
而從來能接住話的燕灰,這次沒有給出答案。
他坦蕩地直視孟初七的雙眼,入目是少女黑曜石般的眼瞳,水光中的倒影。
燕灰的沉默過分坦陳,使初七在苦澀之餘,反倒有了幾分欣慰。
她用餘光看向自家叔叔。
孟淮明咬肌緊繃,可以想象後槽牙咬合地多麽用力。
他憋着一口氣,堅毅的唇線抿的幾乎看不分明。
如同迷失在荊棘沼澤的孤獸。
“那麽換種問法。”
孟初七成熟的一面占據上風。
“什麽樣的情況下,才能在分離發生後,不會怨恨最初的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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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燕灰答的很快。
他說:“不後悔每一個決定,就不會怨恨這場關系中的任何一個環節。”
這太理想化了。
再理性的動物,都還是由肉塊組成,只要血液在流,心髒在跳,就注定做不到對自己的絕對忠誠。
兩兩碰撞的形式不是那麽簡單。
一如一部糟糕的IP改編電視劇背後,必然有其錯綜複雜的影響因素。
原生家庭培育果實,放到外面去玩碰碰車的游戲,後果無法估量。
也許是如沐春風,也許是特大地震。
即便是慣常靠締結、拆散、分離、聚合來搭建情節的燕灰和孟淮明,想要明了彼此的心意都是難上加難。
但燕灰依然這樣答複,這種答案連孟初七都不能相信。
假如真的能從始至終都不後悔,那麽世上就不會有那樣多的癡男怨女。
若是每一個人都能對所做的決定負責,渣男渣女這個種族也将滅絕。
初七稀裏嘩啦喝光了粥,似乎對變相刻薄的燕灰哥哥無法招架。
誰也不能對一個純粹但天真的信仰産生質疑,而除了陷入無限争執的循環,話題就将終止于此。
孟淮明突然插話:“或許後悔,本身就是為了下一次的不後悔。”
他若有所思。
“畢竟成長不以年齡為标準,很多東西有人一生不必學,有人出生就要掌握。”
“錯誤無法原諒,但愧疚和悔恨刻骨銘心,于是再一次,就會有所長進。”
“聽起來像是代際間的傳承。”
燕灰順着他的思路往下:“父母輩從他們的父母輩那裏吸取教訓,然而在下一輩的教育中又會出現新的問題,于是螺旋循環,永遠無法達到滿值。總是在試錯、再錯、改錯中進行?”
“我怎麽好像有點暈……”
初七按着腦門:“那不就是說,我們總是要從上一代那裏受到傷害,才能對下一代好?那這過程太殘酷了吧。”
她其實猜到孟淮明的暗指,不光是育人,這種理論同樣可以代入婚戀關系。
上一任永遠是下一任的老師,這樣一步步,将男孩女孩變成男人女人。
“不對。”孟淮明搖頭。
“如果有一方能發現問題,在錯誤不嚴重時就及時止損,就能在代際更替前,扼制傷害的可能。”
“這就是成熟嗎?”孟初七隐約感覺叔叔又并不是在說這一件事。
每個人對于這番話都能有不同的理解,包括孟淮明本身。
那獨屬于他的死而複生的機會。
“好吧,那我來及時止損。”
初七按照她的理解方式解題:“林幹爹的事,有機會再說,要是能寫小說改劇,該是一出狗血。”
相比于林均影帝,眼下她自己的事才更重要。
“其實這次打架也沒那麽複雜啦。”
孟淮明和燕灰安靜地聽。
“我就是給我一性別焦慮的小姐妹出頭……然後就這樣了。”
孟淮明:“丫頭,所以剛才那麽多鋪墊是為了什麽?”
孟初七認真道:“為了拖戲啊。”
好家夥。
彎彎繞繞都上升到哲學領域,再深化就該集體愁雲慘淡思考人生。
結果正經的,就這樣三言兩語說完了?
孟淮明無語凝噎。
好在燕灰反應快:“那孩子現在你和一個學校?”
“恩,但我們不一個班。”
孟淮明頓時心下敞亮,原來這就是初七可疑的“男友”。
他終于找到了切入口。
可依然不好辦。
小年輕談個戀愛,只要不是鬧出原則性錯誤,互有好感而已,沒必要就這樣掐了。
而涉及到性別焦慮,就難免有些棘手。
硬要說,孟淮明和燕灰也算邊緣群體之一,關于同性的認可度于互聯網和現實完全不成比例。
上多了網還真容易産生錯覺,仿佛他們已經被大衆認可。
不過他倆算是情況特殊,一者是家境優渥,加上前車之鑒,孟老爺子在遭遇一系列變故後心态也有了轉變。
反正他們不像秦家那樣養兒如養蠱,繼承人能是嫡親最好,不是那也就不勉強,別到時候人沒了,留着個公司的架子也沒多大意義。
燕灰這邊路數則比較傳統,出櫃,決裂,獨立。
而他父母另辟蹊徑,拼了個三胎。
這是呈現的最後結果,而個中經歷了多少争執咒罵,就不得而知。
所以他們對“群體”的認知會更加寬容謹慎。
兩人視線碰在半空。
孟淮明發現他們似乎一開始思考,就會有和對方交換眼神的習慣。
且在電光火石的一瞬,總能明白彼此的意思。
“初七,我希望你能把那你的小姐妹帶到家裏來玩。”
“啊?”初七驚訝:“你們不先聽我的故事嗎?”
“寄到下回。”
燕灰眨眨眼,“經過剛才的讨論,我決定我的故事也要換一種方式來講。至于你的小朋友,我們先見一面似乎能更好。”
不論孟初七用何種方法展開,這個故事必然會帶有她的主觀色彩。
而于此之上,孟淮明再去調查,若是發現相背離的結果,對誰都不會好受。
那麽不如基于初七的方式,直接見一見那孩子。
“其實我很高興。”
燕灰笑道:“初七沒有受偏見的影響,而是能有自己的判斷,這很好。”
“你別看你叔不怎麽管你,我想他當初決定當你監護人的時候,也是擔驚受怕了一段時間。”
孟淮明掩飾性一咳。
“你知道……我們沒辦法給你最普通的那樣的家庭形式。”
孟淮明接腔:“而且我們雙方在我們出生的家庭而言,都不是成功的範例。”
燕灰繼續接下去:“我和你叔叔大部分關于長輩經驗都來自于編造,我們的原生家庭很難磨合出完整的親情概念。”
“所以你看我的小說裏很少涉及真正的美好家庭生活,而你孟叔沒少經手家庭倫理大劇。”
“你這是在吐槽我麽……”孟淮明笑。
燕灰也輕笑一聲,拍拍初七的手,将丁香別在她耳後。
“和睦家庭出身的父母和孩子相處會更順利,因為幸福可以制造幸福。”
“但初七,我們很抱歉,我們沒有在父母健全的愛中長大,所以有時候,我們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後輩的一些事情。”
“而對于我們自己,也還在路途中跋涉,我們走在你前面,有時候就會忘記回頭。”
“這一點真的非常抱歉。”
孟淮明不經動容。
燕灰這是在為他長期忽視孟初七而道歉。
他從前自認為對初七不錯。
吃喝不愁,随意她去追尋自由。
那位女私人醫生也是為了初七特意簽下,卻在上輩子一次都沒有啓用。
他甚至沒有和初七談過話,最後的記憶,是少女在欄杆後的歇斯底裏。
孟淮明握住燕灰的手,後者畏縮了一下,末了卻沒有再退。
“也許父母沒有經過我們的同意就讓我們來到人間,他們讓我們體會到親人的殘忍和最深的傷害……”
“可你既然來了人間,依就然有值得你追趕的二月早春。”
孟淮明空出的手蓋在燕灰和出去交疊的掌上。
他說:“你比我們預想的要堅強,獨立。”
“可有時候,你不用太拼命追,不必一個人承受跌倒和疼痛,你只需要停下來,喊我們,這樣就夠了。”
燕灰托住少女的淚珠。
“如果分離是不可改變的完結,那麽還會有人給你寫完番外。”
燕灰逗她:“再不濟,還能自割腿肉寫同人。而在這之前,你可以先嘗試着倚靠我們。”
初七側過身抱住燕灰,抓緊了孟淮明的衣袖。
她不想讓他們看見自己的脆弱。
孤獨打罵冷漠流言都不能再讓她哭出來,偏這麽些溫柔無法招架。
燕灰微收着頸,柔軟的碎發掃下來,卻來不及遮住他隐忍的傷情。
那抹情緒太淡,可又清晰到能刺痛人的眼球。
他依然扮演着安撫人的角色。
卻不能被人安撫。
談話收尾,兩人退出了房間。
燕灰壓着嗓子咳嗽,孟淮明伸手摸到他額頭,果真有些低燒。
“去睡吧。”孟淮明說。
就在燕灰轉身準備回客房時,卻聽身後孟淮明忽然說:“你可不可以,也停下來,喊一喊我?”
他語速太過,聲音又低,幾乎不可聞了。
燕灰身形一頓,卻仿佛沒有聽見。
在關上房門的一瞬,他說:“道理我都懂啊。”
可還是走不好這條人生路。
一直企圖聯系孟淮明的人終于忍不住,給他撥了電話。
孟淮明走到陽臺,午間的陽光大面積鋪陳,如一匹綢緞,不堪裁剪。
手機另一頭的人音量有些高:“孟哥!你讓我盯的那個鹽熏,他要作妖啦!”
“詳細說。”
“是這樣的,鹽熏最近新發了一篇文的文案預收。”對方吞了口唾沫,“我起初沒瞧出什麽門道,但您新派過來的李溪一看就炸了,她說這個劇情非常詭異……”
“孟哥!”
李溪嫌他啰嗦,一把搶過手機。
《你來我往》拍攝結束後,孟淮明雇傭李溪加入了關于鹽熏的議案中,正好填補了她的空窗期。
“孟哥孟哥,鹽熏的新文文案我已經發你了,你快看看啊!這太TM要命了,文案裏的劇情梗概和〈你來我往〉的電影劇本情節幾乎一模一樣!”
“作者留言已經完成了一半多存稿,去他的,這不可能!”
《你來我往》的劇本将原文的時間線和敘事方法都推翻,說是新文也不為過。
而在電影上映前,橫空出世一篇劇情高度重合的文章,就很值得說道了。
由于保密協議的存在,原本劇情洩露可能性幾乎近零。
而近幾年IP改編的毀譽參半,再加一個黑料纏身的楚鶴,這信息一旦落地,稍加導向,就是這劇組從劇本到演員都有問題。
“我懷疑有人洩露了劇本。”
李溪迫切說:“他是小說寫手,我起初以為他要搞湯圓酒糟,但陳……燕哥的身份向來沒有公開,用電影針對原作完全沒有必要,同類職業身份只是幌子。”
“孟哥,他要針對你!”
“……針對我。”
孟淮明虛握着光,繼而翻掌握拳,如捏碎了一片琉璃。
沙子這麽想要成為太陽啊。
當心別被烤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