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燕灰許諾的郁金香姍姍來遲。
送花的小哥來晚了,灰頭土臉,衣服擦着牆壁的白灰,鼻子用餐巾紙捂了血。
鮮嫩的郁金香卧在他懷中,襯得愈發寧靜悠遠。
開門的孟淮明吃了一驚,小哥急忙解釋是小區的電梯停運維修,他爬安全通道的樓梯,中途摔了一跤,這才誤時,懇請他們不要差評。
孟淮明答應他。
小哥卻仍不放心,仍掙紮着說着抱歉,語序混亂如一尾任人宰割的魚。
魚的歸屬是鐵和玻璃混成的大海,他們穿梭在這座繁華都市的血肉中,經歷擁堵的交通,披戴夜幕缭亂的燈火,身上是小巷染來的飯菜味,馬路噴中的尾氣。
争分奪秒不能誤了時機,奔赴契約的終點,只為替人送上一盒飯一捧花
《融春》裏也出現了一位外賣小哥,他敲不開已經死去的顧客的家門,就像眼前這位年輕的送花小哥一樣,一米八的個子委屈地快要哭出來。
孟淮明猜想,他必然不是僅僅因為延誤才這麽難過。
燕灰走近玄關,用手機當着他的面把評價都點完。
小哥轉身時用袖子狠狠抹了眼睛。
燕灰将門留了條縫兒,沒多久他們就聽到了嗚咽,伴随電梯門閉合的聲音,一并吞沒于寂寞的夜晚。
燕灰将郁金香交轉給孟初七,黑暗華服的少女與鮮亮的花朵彼此照應,如背光面籠着朝陽。
關于“鹽熏”的話題被打斷,三人一時間都覺得肚腹空空,晚上點的外賣并不當飽。
孟淮明起身要去下面,初七兩指朝天,寧可選擇灌水充饑,也不屈服于叔叔的魔鬼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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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孟淮明剛接手初七,一碗西紅柿雞蛋面把她吃出了嚴重的心理陰影,此後但凡碰上西紅柿和雞蛋的組合,就猶如見了毒蘋果泡紡錘的雜燴。
孟初七眼巴巴望着燕哥哥,燕灰無奈,起身舒展了身體,身上關節噼裏啪啦響個不停。
他向櫥櫃方向走去,孟淮明将稿子分門別類放好,寫有同行對比的一張墊在了最上。
“叔,還好?“初七搭手,指代不明地問他。
孟淮明想點頭,下意識卻搖了搖頭,他說不上什麽好,也說不上什麽不好,左右都懸在一線上,九鼎一絲而已。
許多事含糊不得,更多事就這樣含糊着、磋磨着就有了結果,能幹淨利落解決總是不易。
能利索處理的大約只有孟初七還在經歷。
那就是交考卷。
鈴聲一響期限即到,全體停筆起立,再無任何周轉的餘地,好的壞的便見了分明。
初七将郁金香一支一支移到臨時充當花瓶的礦泉水瓶裏,低聲說:”能好的。“
她不會安慰人,也不經常被安慰,她在感情充沛的領域其實口拙得很。
孟淮明得了這十幾歲的丫頭的寬慰,說不上滋味。
他于愛情的真谛匮乏單薄,親情的內核卻也不曾理解。
他和母親的緣分維系了整十年,親密的時間只有十年裏的頭九個月。
兄弟倆不知母親與平常人家的媽媽的差別,家裏的保姆和他們講,夫人是才貌雙全的女子,二十歲與先生締下婚約,夫人喜歡跳舞,尤其擅長弗拉明戈。
孟淮明有幸親眼目睹她跳,穿色彩鮮豔的大擺裙,放下燙成大波浪卷的秀發,在二樓為主人精心打造的私人空間縱情驅使着身軀。
弗拉明戈是烈舞種,孟淮明從母親的步伐中讀出了輕蔑和高傲,從她的眼中解出孤寂和怆然。
父親多次出軌,從母親二十歲到三十歲,商業的、撩撥的、默契的出軌在她長達十年的生命裏翻譯成無數種語言。
她扮演含情脈脈,古典奢侈的妻子,盤頭穿價值一百萬的旗袍,愛好是購買奢侈品、養狗、烘焙、陪丈夫出席各大宴請,經營她多才多藝的人設,為兒子們以身示範,學習無論何時何地都能保持風範。
她臨終前沒和兒子們見面,孟淮明只知道她的頭發剪得很短。
除了家裏的保姆,沒人清楚她會弗拉明戈,也不會有人允許她在公衆場合跳這種舞。
兄弟倆翻到母親的私密博客,她記錄了和丈夫公司一位下屬的閑談。
下屬大學畢業就與男友結婚,兩人白領階層,不算闊綽,好歹衣食無憂,她向老板請産假,在咖啡室與母親閑聊着她平凡又可遇不可求的愛情,真實的存在,就出現在身邊。
他們的母親從不是以偏概全的人,即使她自己一敗塗地,仍信奉愛的價值,她是情感世界的信徒,在荒蕪的道路上走不到盡頭。
她寫:“我大富大貴,多少人肯用一生來換,婚姻不幸,卻不是我命運多舛,是M不配為人丈夫。勸和不勸分的或不知情,或偏袒裝瞎,或利益驅使,我忍了這麽多年,退了這麽多步,到頭來才醒悟,這一忍、一退,才成就我一生大誤。”
父親沒有再娶,他一生只需要家中有一位妻子,這就夠了,曾經有一位,也夠了。
他們的母親沒有親近過兄弟倆,認為那是她對死亡婚姻的最後妥協。
父親總不歸家,在飛機上用晚餐的概率比在家中多了幾倍,百平的大房子裏只有保姆和清掃阿姨的腳步聲。
孟淮明和哥哥都選擇就讀貴族寄宿學校,在那裏孟淮明遇見了蘇曜文。
他自诩自由自在,纨绔子弟那套花樣基本玩了個遍,若非執着于蘇曜文的感情,身邊也不會缺那一段體溫。
可他從來不曾真正體會到什麽叫愛,親人之愛,愛人之愛,他笨拙地用一個個模板滿足他因長期的匮乏産生的反向愛人的願望,簡直蠢得可憐。
燕灰翻出三包方便面。
這是他在家裏能找到的除膨化和各種糖果外,能進行加熱的足量食物。
燕作家的手,不論握的是筆杆或鍋鏟都能把控自如,他廚藝不是極佳,勝在熟能生巧,缺的是鑽研的功夫。
他以前白天上班夜裏寫作,周末買了調料想琢磨一番,手機又總是響個不停,不斷有消息進來。
所以許多食材連包裝袋都沒來得及拆,後來為了省錢幹脆不再添新。
那時候他的願望是能挑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買一套房子,九十多平米,陽臺要寬敞,卧室要明亮,養上一只狗一只貓,安靜過完他寂寂無名的一生。
後來燕灰也曾賺到過能買房的錢,卻不想走出這塊地。
而當他身無分文游蕩在這座城市,擡起頭,兩側高大的建築物向內閉攏,他也就永遠沒有機會離開這座喧嚣的孤城。
俗話說,六月的斑鸠,總也分不清春秋。
廚房飄出了香味。
方便面也能煮出好味道,只是手頭缺火腿腸番茄小肉丁,好在還有雞蛋。
這要感謝姜華,姜小同志強迫症地覺得冰箱裏必須要有兩排雞蛋才有冰箱的感覺。
面條煮久了就偏軟,孟家叔侄口味出奇的一致,餃子要硬面條要軟,吃辣水平非常爛。
雞蛋打碎,還格外要窩一個完整的鋪在面上,捂着熱氣就不會散得那麽快。
孟淮明稀裏嘩啦吃着面,連初七都驚訝于他的狂野吃法,懷疑他要麽是十天沒吃飯,要麽是飯吃了他的禮儀 。
他捧着碗喝掉了底湯,這湯他以前從來不喝,但喝湯的時候碗能遮住臉,他不想讓燕灰和初七看見他的表情。
方便面的味道把這間新啓用不久的房子帶活了。
初七邊着吸面,将她所知的關于“鹽熏”的事大致說了說。
此人是近來大火的網絡寫手。
寫出《蜜糖罐》的燕灰是孟淮明處心積慮想要在短時間培養出的“厚積累”型文手,那麽鹽熏則是獲取了一半的基本功,是能最快籠絡資本的一類。
圍繞作品而形成的産業鏈互相勾連成六芒星,緊密地汲取文字産生的現實額度。
這是孟淮明培養燕灰的備選方向,卻遲遲沒能踐行,他們這些人,但凡與影視沾邊,初始的結果其實并無分別。
而孟淮明希望能從這分別不大中争出個差別。
他想将燕灰牽到能與資源周旋的地步,不至于使他在長年的提絲木偶的生活中,不能自知。
鹽熏的《薄恩》是一本師徒文,格局搭建的龐大壯闊,孟初七承認鹽熏的筆力和能力,對方有着大多數隐匿于網絡中的作者不同的人際脈絡的結網本領,這使鹽熏的勢頭足以壓過同期競争者,乃至前階段低調的筆者。
孟淮明是規則的秘書,他要帶出燕灰成為能掌握一點點發言權的純核心技術的控制人,而不想退這一步的是成為推在浪潮前的靶子。
靶子最先沐浴豐厚的陽光,或也将經受最無情的榨取和箭镞。
孟淮明長期與他們為伍,井水不犯河水,他分明已将這其中的構架看透。
鹽熏這個人,孟淮明沒有見過,卻不會陌生。
孟淮明曾與靶子和利箭對抗,結果卻一敗塗地。
那都是上輩子的事了。
鹽熏在燕灰死後,倒扣《親愛的窗邊人》抄襲他的作品。
上輩子孟淮明想還燕灰死後一個清名,可那時即便連這微不足道的一點,他也做不到了。
鹽熏IP改編的電影海報挂在影城的展示區C位,侵占了他全部的視線,孟淮明一身落魄的站在海報前,腥甜的鮮血味在口腔裏抗争。
同樣他也沒有給自己死後清名,若非死者為大,他還是那狗咬狗的名聲。
“這個人的事情,我會處理。”
燕灰收拾起碗筷,孟淮明從筆筒裏抽出紅色的馬克筆,在指尖轉了一圈,擡腕,落筆。
——重重一塗。
一年裏最冷的時節來臨,《你來我往》劇組決定在年節的前一個月開機。
片方給孟淮明修改劇本的餘地充足。
短短兩個月不可能打磨出好劇本,他們給他邊跟組邊改的機會,看似慷慨,實際無非是在意指,不論劇本最終成品如何,進了組,總歸還是逃不過大修的命運。
孫導開的價挺高,夠抵普通工薪幾年的薪水,可謂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但也不限期給他,把結款日期拖得很後,這幾乎是行內默許,快要默許到明面合同上。
孟淮明不差這筆錢,可他知道燕灰缺錢,這是他們早就說敞亮的事,然而他沒破例給他挪,仍按談好的比例折算。
他隐約有用物質困住燕灰的想法,那來自于人性底層中的惡意。
也不想在燕灰開口前,打破薄冰一般的平衡。
月底氣溫再度跳水,《你來我往》開機儀式定在本月28號,天寒地凍,西伯利亞的冷風席卷了這片金碧為骨的潛水堡壘。